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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步履至尊(1 / 1)


分杯肉羹

刘邦跑了,纪信死了,荥阳城内只剩下周苛、枞公、魏王豹三人守城。城内形势空前紧张,周苛觉得在这生死攸关之际,身边留下个魏王豹这样反复无常之人,实在不放心,便和枞公合计一番后,决定为了免除后患,干脆将魏王豹处死了事。

纵观魏豹一生,生逢乱世,既没有其兄魏王咎的果断担当,也没有出色才干,生性优柔寡断、摇摆不定,最后落了个身首异处的结局,也不令人意外。

魏豹注定是楚汉大争之世的匆匆过客,但他的一位小妾薄姬注定要后世留名,她与刘邦短暂的清风玉露一相逢后,生下一子,便是后来的汉文帝刘恒,这且是后话了。

再说刘邦逃出荥阳,在成皋短暂停留后,经函谷关返回关中,重新集结整顿军马,打算重返荥阳,与楚军再见高下。

正准备出发时,一名叫辕生(《史记》中称作袁生)的儒生拦住刘邦,劝道:“汉军与楚军在荥阳相持已有数年,短期内很难取得突破。如果现在重返荥阳,难免重蹈覆辙,不如转换一下作战思路,寻找新的突破口,比如南下出武关,摆出攻打楚国的架势,而且,做得越逼真,效果越好。项羽得知后,必然调集人马前来围堵,届时大王只须深挖沟,高筑壁垒,坚决不战。如此一来,可以缓解荥阳、成皋一带的压力,当地驻军也可以得到休整。远在河北的韩信,可以趁机扩大在燕赵的影响力,安抚民心,消化吸收当地力量,将河北一带逐渐变成汉的根据地。等时机成熟后,大王您再掉头北上荥阳,与楚军展开决战。如此,既可以让楚军疲于奔命,不得不分兵防御,而汉军也可以进一步壮大,进而一举打败楚军。”

一旦一条路走不通,就没必要硬着头皮走到黑,换个思路,另寻他路,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刘邦一听,觉得辕生说得很在理,便收住脚步,下令出武关,驻军宛城。项羽得知后,果然引兵前来。任楚军如何叫战,刘邦都下令坚守不出,不予理睬。

没过多久,战局果然出现了变化。

在兵败彭城之后,彭越并没有追随刘邦一起西逃,而是选择留在梁地一带打游击。可以说,彭越是中国历史上游击战的老祖宗,从巨野泽起兵起,他就一直很少与对手进行正面攻防战,多数选择在敌后打游击。长期的游击战,使他有了一套丰富的不对称作战战术,以及在夹缝中生存的超强本领。

彭城之战,让项羽在正面战场上一举击溃了刘邦率领的五十六万诸侯联军,然而楚军始终无法彻底消灭彭越。

彭越犹如幽灵,一直与楚军相伴相随,形影不离。自楚汉双方对峙荥阳以来,楚军粮草辎重无数次被彭越洗劫一空,等楚军大军赶来救援时,彭越的人马却早已消遁无形。

彭越用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方式,愣是在强大的楚军后方扎根壮大,成为了项羽的眼中钉、肉中刺。

正当项羽想着如何与刘邦进行决战时,后方再次传来了坏消息:原本在梁地活动的彭越,竟悍然渡过睢水,攻击下邳城,楚将项声、薛公率军迎战,不料不是彭越的对手,被一战击溃,薛公也命丧沙场。

项羽得知后,勃然大怒,决定亲自出征,彻底除掉彭越这个肘腋之患,遂撇下刘邦,径自去攻打彭越。

刘邦终于逮着了机会,迅速北上,在成皋击败了由楚将终公带领的守军,重新夺回了成皋。

彭越不傻,得知项羽率领大军前来,才不愿意跟他拼命,只是象征性地抵抗了一下,便带领部下撒开脚丫子逃离了战场。项羽本想用雷霆万钧之力,一击将彭越碾为齑粉,谁料铆足了劲打出去,却犹如打在空气上,有劲使不上,只好憋着一口气西返,重新包围了荥阳。

此时荥阳防守极度虚弱,所以没费多大劲,楚军便破城而入。汉军守将周苛、枞公被俘,在城中的韩王信也落入了楚军手中。

项羽想要劝降周苛,对他开出了优厚的条件,称只要愿意归降,就可以拜他为上将军,封三万户,不料周苛是块硬骨头,只见他梗着脖子说:“我劝你还是考虑一下自己的出路吧,你迟早会成为汉军的俘虏,还不如早点投降汉王,反正你也不是汉王对手。”

周苛的一番话,彻底激怒了项羽,他立刻下令廊下支起大锅,将周苛投入大锅,活活给煮死了,枞公也难逃毒手,被项羽处死。

倒是韩王信,看着魁梧高大,其实胆量很小,一看就吓坏了,立刻向项羽投降。不过,他后来还是瞅了个机会,逃了出来,重新回到了汉营。

占领荥阳后,项羽立刻出兵,包围了成皋。

刘邦一见情形不妙,立刻让夏侯婴驾车,只身逃了出来,一路狂奔,渡过黄河,夜宿在小修武(在今河南获嘉县东)驿站客舍中。

尽管河北已落入了韩信、张耳手中,但刘邦此刻非但心情难以平静,反而依然处于高度紧张之中,一夜难眠。

虽说韩信、张耳名义上是自己的部下,然而如今孤身入赵,身边无一兵一卒。权力斗争的奥妙就在于,哪怕你是上司,当你没有任何可以援引的力量时,其实也是相当危险的。

如今的韩信、张耳,握有数十万兵马,坐拥燕赵,一旦得知刘邦兵败只身来投,他们是否还会听自己的?人心难测啊!

万一他们翻脸不认人,杀自己还不跟宰掉一只鸡差不多?

怎么办,怎么办?

那一夜,刘邦生平第一次觉得夜如此漫长。时间一刻一刻地慢慢过去,就犹如熬过了一年般漫长,等到天色朦胧发白时,刘邦终于拿定主意:豁出去赌一把!

刘邦坐在车中,命夏侯婴以最快的速度飞驰,直接驶入韩信、张耳驻军营地。

军营守卫看见车上打着汉使的旗号,便没有阻拦。

夏侯婴驾车驶到中军大帐才停下,刘邦直接闯入韩信、张耳的卧室,夺走了兵符印信,然后挥动军旗,召集诸将升帐,快速调换了大家的职位。

韩信和张耳当时还在酣睡中,被突然出现的刘邦一下子搞蒙了,还没等完全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刘邦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掌握了局势,牢牢操控了军权。

刘邦当众宣布解除两人军权,命韩信以赵国国相身份从赵国征集兵员,前去攻打齐国。

仅用了一顿饭工夫,刘邦就从一个逃亡之人,重新拥有了数十万大军,一系列组合拳打得人眼花缭乱,观者惊心动魄,这可谓刘邦生平最大的一次冒险,但他最终赢了。

在成皋的汉军将领们,得知刘邦出逃后,再也无心守城,遂也陆续逃出城来。他们得知了刘邦的下落后,也先后赶来,成皋很快沦陷,落入项羽手中。

刘邦从韩信手中夺回了兵权后,开始信心倍增,驻扎于黄河边,打算再次与项羽决战。不过,郎中郑忠劝他说:“如今楚军接连取胜,士气正旺,急于求战,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不如暂且筑营垒、挖壕沟,韬光养晦,静待时机成熟后,再战不迟。”

刘邦想想也是,但就这样坐等着,项羽不会自己灭亡,如今之计,是必须设法打击楚军士气才行。楚军远离大后方,只有设法切断它的后勤补给,才能扰乱项羽的作战部署。

彭越的游击战搞得有声有色,已经够让项羽头疼了,刘邦决定乘势再添一把火,命族人(亦有说法是远方堂兄)刘贾和发小卢绾带领数百骑兵和两万步兵,悄然渡过白马津,深入敌后方,配合彭越,破坏楚军的粮草补给。

刘贾、卢绾进入楚地后,立刻吸引了楚军的注意力,楚军前来围攻,但刘贾只是坚守不出,与彭越遥相呼应,从而大大减轻了彭越的压力。

彭越趁机大展手脚,一鼓作气夺取了梁地的睢阳、外黄等十七座城池。

眼看彭越的声势越搞越大,项羽有点着急了:按照目前这种形势发展下去,难保有一天不会被彭越彻底断了后路。到了当年九月,项羽再也坐不住了,他让大司马曹咎留守成皋,决定亲自去征讨彭越。

临行前,项羽特意交代曹咎:“我走后,要是汉军来攻城,切不可交战。你只须保住城池不失,阻止汉军东进即可。只要为我争取到十五天的时间,我便可以消灭彭越,重新返回。”

项羽率领大军风驰电掣,一路所向披靡,很快重新夺回了陈留、外黄、睢阳等地。

楚汉相争数年,双方你来我往,荥阳、成皋数易其手,刘邦开始有点泄气了,打算干脆放弃成皋以东之地,占有西部半壁江山称王,已是心满意足了。

于是,刘邦计划驻兵巩县、洛阳一带,只要能遏制住楚军西进的步伐,就谢天谢地了。

郦食其自上次分封建议后,受到了冷落和斥责,但他觉得作为谋臣,决不能眼看着君主犯错误而自己保持沉默,于是站了出来,指出楚汉两强并立,很难长期和平共处下去,迟早要分个胜负。

荥阳不仅仅是一处战略要地,而且还有闻名天下的粮食储备库——敖仓。敖仓自秦朝时起,就是著名的粮食集散中心,从各地征集而来的粮食,源源不断地运到这里储备起来。作为军用粮食和国家储备粮中心,敖仓具有不可替代的战略地位。

项羽占领荥阳后,犯了一个明显的战术错误:他对敖仓的战略价值没有给予相应的重视,仅仅派了一些老弱士兵去把守。

郦食其说道:“天予不取,必受其咎,如今上天将如此大好机会送给您,绝对不能放过它。

“现在项羽率楚军主力东去,对汉而言,正是大好时机,趁着荥阳防守薄弱之际,赶紧出兵夺回荥阳,占据敖仓,切断太行山通道,扼守白马津,向诸侯展示您与项羽争夺天下的决心和意志,如此,那些原本摇摆不定的人们,对汉也会更有归属感。此事宜早不宜迟,希望大王赶紧行动。”

刘邦一听,觉得郦食其言之有理,便立刻派人攻打成皋。

成皋楚军守将大司马曹咎,被项羽命令,不得擅自与汉军交战,因此,尽管汉军在城下百般叫骂,他愣是装聋作哑,不肯出战。

汉军见楚军不肯出来,更加抬高嗓门,变着法子辱骂曹咎,言辞越来越难听,不堪入耳,数日下来,楚军上下被激得怒火冲天。终于有一天,曹咎实在无法忍受,暴怒之下,也顾不了项羽的将令,直接率兵杀了出来。

楚军打算渡过汜水,来追击河对岸的汉军,谁承想,大军刚渡过一半,走至河中央时,汉军突然杀出,半渡而击,将楚军打了个措手不及,死伤无数。

曹咎眼看大势已去,开始后悔不该违反军令,擅自出战,但为时已晚。他知道要是项羽回来,自己将难逃军法处置,遂在汜水之畔自杀身亡。

塞王司马欣降楚后,一直在成皋军中。他此前曾降汉,后又叛汉归楚,如今楚军战败,要是被汉军俘虏,恐怕再无活路,他不想再受羞辱,便与曹咎一起自杀了。

刘邦随即渡过黄河,攻占成皋,收复敖仓。有了敖仓,汉军便不再为军粮发愁,因而士气更加高昂。

项羽正在梁地作战,听说成皋丢失了,气急败坏,急忙率军回撤,正赶上汉军在荥阳东围攻楚将钟离昧。得知项王西来,汉军急忙撤围,驻扎于险要之地。

项羽遂驻军广武,与汉军形成对峙。

汉军上下,经彭城一战,对项羽已产生了畏惧心理,唯有紧闭营垒,不敢出战。这一晃,数月时间就过去了。

汉军粮源充足,就算拖个一年半载也不着急。项羽则不同,粮食补给线常被彭越切断,后勤供应严重不足,拖得愈久,就越是不利,他只想速战速决。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项羽的耐心逐渐消磨殆尽,直到有一天,在忍无可忍之下,他命令在汉军壁垒前支起肉案,架起大锅,将刘邦的老父亲太公置于案板之上,命令楚军冲着汉营喊话,让刘邦赶紧出来投降,要不然就把太公扔到锅里煮了。

刘邦站在军营壁垒之上,远远地看见被按在肉案上瑟瑟发抖的老父亲,不远处一口大锅之下烈焰滚滚,锅内热浪沸腾。

汉营上下谁都不敢说话,谁也没想到项羽会来这么一手,唯有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谁承想,刘邦非但没有惊慌失措,更没有捶胸顿足痛哭流涕,反而笑嘻嘻地冲项羽喊道:“当年你我二人同为怀王之臣,结盟约为兄弟,我的父亲就好比你的父亲。今天你既然想要煮杀你的老父,那么吃肉的时候,别忘了给我也留下一杯肉羹啊!”

世间无耻之人多矣,但像刘邦这样流氓无赖之人,项羽还是头一次领教。好!既然你如此冷酷无情,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项羽正准备下令将刘太公撂入沸水之中,项伯站出来阻止了他。

项伯说:“凡是想要争夺天下之人,多是心如铁石之人,刘邦也不例外,指望拿家人安危要挟他,估计用处不大,就算杀了太公,也于事无补,只不过给天下人徒留残暴不仁的话柄罢了。”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他完全是为自己着想。鸿门宴以后,他就与刘邦暗通款曲,收了不少好处。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眼看刘太公要被下锅,自然要站出来说几句。另外,项伯是个人精,他明白,别看如今楚军处于上风,但究竟到最后鹿死谁手,还不好说。

替太公求情,项伯也是在给自己留条后路。待到刘邦一统天下后,由于项伯多次暗中传递消息,并成功保住了刘邦的家眷,他非但没有受到株连,反而赐姓刘,官拜列侯。

项羽后来实在不想再耗下去,便给刘邦捎话:“你我相争已有数年,至今仍难分高下,害得天下百姓流离失所、居无定所,何必因为你我二人,搅得天下不得安宁?现在我正式向你挑战,你要是个英雄好汉,就不要老像个乌龟似的躲在壁垒后面不敢出来,而是应该勇敢地站出来,接受我的挑战,与我一决雌雄。败者一方向胜利者投降,也好让天下百姓不要因为我们二人再遭苦难!”

项羽是个英雄,喜欢用个人英雄主义的方式来考虑问题,然而,他压根儿看错了人,实在太高看刘邦了。刘邦本来就是个流氓无赖,才不会上当。

别说单打独斗,就是百十个刘邦加在一起,也不是项羽的对手。听完项羽的建议后,刘邦觉得项羽幼稚得有点天真可爱,他笑着回话道:“真正的英雄是斗智力,而非拼蛮力,我宁肯斗智,也不愿斗狠。”

项羽非常恼火,便接二连三地命楚军将士到汉营前叫阵,但楚军一旦靠近,就被射杀。项羽后来得知,这些人都是被刘邦手下一名叫楼烦的神射手所射杀,勃然大怒,穿戴好盔甲,执戟上马,亲自到阵前挑战。

楼烦看见项羽亲来,想将他也射下马来。

据说项羽天生重瞳,双目怒睁,逼视楼烦,一声怒吼,仿佛炸雷从天际传来,愤怒的目光犹如闪电。楼烦觉得双眼几乎被灼伤,一时间肝胆俱裂,站立不稳,竟忘了张弓搭箭,惊慌失措之下,踉踉跄跄下了壁垒,躲了起来,再也不肯出来。

刘邦得知消息后,吃惊非小,暗中打听前来挑战之人是谁,后来得知竟是项羽亲自上门来,顿时感到有些惶恐,但两军对垒,如果任项羽就这样从气势上压住自己,他还是心有不甘。

你在两军阵前不断羞辱于我,我亦当反击!

刘邦提出,两人隔着广武涧(位于今河南荥阳市黄河南岸广武山上一条巨大沟壑)进行对话,项羽表示同意。

楚汉双方的最高王者,站在山壑两端,看似近在咫尺,声犹可闻,但实则犹如远隔天涯。当年,两人曾并肩反抗暴秦,谁承想,短短数年,两人已是水火不容、势不两立。

项羽再次提出,为了生民免遭荼毒,愿与刘邦一对一单挑,不消一盏茶工夫,两人就可以分个胜负,然后消弭争战,令天下共享太平。

此次,刘邦显然是有备而来,面对项羽的蔑视和挑衅,他洋洋洒洒地宣布了项羽的十大罪状(估计事前,身边谋臣们早就草拟好的):

一、违背怀王先入关中者为王的约定,将自己封到蜀、汉为王;

二、假托怀王之命,杀害卿子冠军宋义;

三、巨鹿之战救赵之后,没有请示怀王,就擅自裹挟诸侯军入关;

四、焚烧秦都咸阳宫室,盗取秦始皇陵墓,取其财物据为己有;

五、诛杀本已归降的秦王子婴;

六、在新安坑杀二十万秦降卒;

七、驱逐原诸侯王,将最好的土地分封给自己的亲信将领;

八、将义帝驱逐出彭城,变彭城为自家封国都城,夺取韩王封地,极力扩充自己地盘;

九、派人到江南弑杀义帝;

十、执政不公,主盟不义,为天下所不容,实属大逆不道。

刘邦一口气罗列了项羽的十大罪状后,慷慨道:“你口口声声要与我单挑,只是与你这等不仁不义的逆臣贼子决斗,对我来说是一种耻辱,我才不屑为之。我身后是数十万的正义之师,只消随便派些刑犯囚徒即可与你见个高低,何须我亲自下场与你决斗!”

项羽被刘邦一阵抢白,气得说不出话来,他不想再和这个老流氓耍嘴皮子,暗中张弓搭箭,冲着刘邦一支暗箭射了过来。

一切来得太突然,刘邦根本没来得及躲闪,这支箭不偏不倚,正中刘邦胸口。为了避免动摇军心,刘邦情急之下,急中生智,俯下身子,握住脚说:“这家伙射到我脚了。”

负伤之后,刘邦急需卧床休息,但如此一来,难免引起汉营上下对汉王健康的猜疑,为了稳定军心,张良提出:“就算是受了伤,为打消众人的疑虑,大王也要坚持到将士们中间去劳军,免得谣言四起,让楚军有可乘之机。”

刘邦听后,便强忍着疼,抱病到各营安抚将士。由于伤情严重,没坚持多久,他便被送到了成皋疗伤。

待到箭伤稍愈后,刘邦决定西入函谷关,返回关中,走一趟栎阳。他在城中短短逗留了四天后,又匆忙重返广武前线。

此时,楚汉双方战事万分紧迫,刘邦竟然还有闲情逸致跑了一回栎阳,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此举是心血来潮之下的偶然为之,还是别有用心?

辩士之死

在栎阳的短短四天内,刘邦郑重其事地做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他把早已自杀身亡的塞王司马欣的尸首,拖到街头再斩首一遍,而后将其头颅高悬于市口示众。

司马欣先降后叛固然可恨,但此类之人可谓众矣,比如魏王豹、韩王信等,都曾经有过投降后又背叛的经历,也没见刘邦如此痛恨,为何唯独对司马欣恨得如此咬牙切齿?

就算为了昭示叛徒的下场,大不了派人传首栎阳即可,何必亲自跑一趟?

当然,其中的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比如司马欣本是栎阳人,栎阳又曾是他的封国国都,在当地肯定有不少同情者和支持者,听闻司马欣自杀身亡,难保这些人不会蠢蠢欲动,甚至不惜铤而走险。刘邦在关东与楚军作战,要防止有人在后方闹事,保证关中的稳定。

另外,还有一层用意:刘邦担心自己负伤的消息传到栎阳后,有人趁机兴风作浪,此次亲自现身栎阳,就是告诉那些潜在图谋不轨之人,休要痴心妄想,自己活得好好的,要是有人胆敢在后方捣乱,司马欣的下场就是很好的例子。

其实,除了告诫敌对阵营之人外,估计也有震慑自己人的用意,比如萧何。自出关作战以后,刘邦将关中大后方和太子刘盈全部托付给萧何,萧何倒也兢兢业业,为刘邦营造了一个稳定的大后方,将源源不断的兵源和粮草送到前线,使得刘邦能够心无旁骛地与项羽作战。

但是,人心难测,时间会改变一个人,谁能保证时间长了,萧何就不会有点想法?尤其是在自己身负重伤、生死不明的情况下,一旦萧何有了野心,封闭函谷关,如此,前有项羽大军压境,后无可退之路,自己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王者,乃人间最危险的职业,一旦戴上王冠,不管你以前的本性如何,想要活得更久,必须心狠手辣,讲不得任何情义,更不能信任任何人!

刘邦是连自己儿女和父亲死活都可以置之不理之人,指望他绝对信任萧何是根本不可能的。

因此,刘邦二次斩杀司马欣,震慑萧何的用意绝对不能排除。当然目前他是离不开萧何的,驭人之道,无非是一打一拉,后来他重返关东前线后,自己亲冒矢石,却屡屡派人到后方慰劳萧何。

萧何为人谨慎,是属于那种只顾忙着低头拉车,却忘了看前方之路的人。不过,有位鲍姓书生咀嚼出刘邦的用意了,他特意找到萧何,问他:“汉王在前线战场上风餐露宿,浴血奋战,却时常派人来慰劳您,您不觉得这事有点蹊跷吗?”

萧何一听,顿时也觉得有点不对劲,便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啊?”

鲍生说:“这还用问?很明显,汉王是对您有点不放心,只是暂时离不开您,于是先设法稳住您,但如果一如既往下去,恐怕您就危险了。”

萧何顿时有点慌了,自己只顾埋头干活,没想到危险已降临,便忙向鲍生请教:“接下来该如何做,才能让汉王彻底放心?”

鲍生说:“很简单,赶紧将家里子弟送到前线去,到汉王军营效力,如此一来,君臣互安,皆大欢喜。”

萧何觉得在理,便立刻将家中子侄等人悉数送到荥阳汉营,听候差遣。果不其然,此后刘邦再也没派人来慰问萧何。

不过,此时的刘邦已经遇到了新的麻烦,暂时无暇顾及其他了。

广武涧楚汉两军对峙已久,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都在耗着,在拼意志、拼消耗,刘邦精神高度紧张,常常难以入眠,就在这时,他接到了韩信从齐地送来的书信。

拆开一看,大意是齐地基本已平定,但是齐人民风顽劣,为了防止他们寻衅滋事,请汉王暂且任命我为假齐王(即代理齐王)。

刘邦一看,不由得火大了,便破口大骂:“我在这里焦头烂额,你不来替我分忧,反而想着自己称王!”

在场的张良和陈平一听,连忙暗中踩了一下刘邦的脚,低声在他耳边提醒道:“现在可不是得罪韩信的时候,万一惹恼了他,岂不是将他推到项羽一边?”

刘邦立刻反应过来,将计就计,顺势继续骂道:“韩信这小子是不是太没出息了?既然已经平定了齐国,大丈夫要称王,就要做堂堂正正的正式之王,何必扭扭捏捏做什么假王!”

刘邦当下命令张良带上印信,前往齐地册封韩信为齐王。

其实,为了平定齐地,刘邦本来有两套方案:一是由韩信率军从赵入齐,二是派郦食其出使齐国,游说齐王田广,争取用和平手段争得齐国归降。

在郦食其看来,在关东六国中,齐国比较特殊:它的旧王室宗室田氏,势力非常强大,在民间影响力极其深远。况且,齐国依山傍海,地域辽阔,单靠韩信数万大军一城一池地攻占,耗时耗力不说,就算真的占领了它,收复民心也是件难事,假若能说服齐王田广归降,毫无疑问是用最小代价取得最好的结果。

刘邦现在最主要的对手是项羽,只要设法稳住齐国,让它别站在项羽阵营一边,当然是求之不得了。

郦食其从成皋出发,一路车马疾驰,抢在韩信前面抵达了齐国都城临淄。

齐国在短短数年间,先后更换数王,又被项羽荼毒了一遍,可谓遍地疮痍,实在不愿再遭战火。楚汉荥阳对峙之际,齐国接受了项羽齐楚约和的建议。

齐王田广接到消息,得知韩信率兵东来、将要侵犯齐境,便派华无伤、田解带重兵驻于历下(今山东济南市西,南对历山,城在山下,故名),做好了抵御汉军的准备。

得知郦食其奉刘邦之命前来,田广倒想听听汉王究竟是何目的。

两人一见面,郦食其并没有着急劝降,反而问田广:“你可否了解如今天下大势,人心所属?”

田广说:“愿听先生高论。“

郦食其回答:“这还用问?如今天下人心,皆已向汉王。”

田广说:“此话怎讲?”

郦食其趁势展开游说:“齐王只要回顾一下近几年往事,就会明白,汉王为何深得人心,而项王却被天下人唾弃。一切还要从当初诸侯入关说起。项羽带头违反义帝定下先入关者为关中王的约定,将汉王迁到汉中,后为了给自己清除障碍,又杀死了义帝,这说明项羽自打一开始,就是个毫无信义之人。

“汉王为了替义帝复仇,发兵出函谷关,联合诸侯,讨伐项羽,此后大小战役,凡是有功之人,他都悉数封赏,毫不吝啬财物、爵位和土地,愿与天下人共享好处。所以,海内英雄都争先恐后投靠汉王,愿意供他驱驰。

“反观项羽,有功不赏,嫉贤妒能,只相信自己的家人亲信,以至于众叛亲离,属下与他离心离德,他的最终失败是早晚的事。

“如今的汉王已经平定三秦,击败魏、赵,河北之地业已属汉,并夺得敖仓,手下兵强马壮,粮食充足,吃喝不愁,成皋、白马津等战略要地皆已被汉军占据。天下终究归谁,这不是明摆着吗?

“您可要认清形势,好好把握关键机遇,要是现在抢先归汉,齐国可以保全,大王富贵自然无忧;但若是仍然迟疑不决,一旦楚汉之争结束,齐国宗庙社稷恐怕就难保了。何去何从,还望早点决断为好!”

外交场合的博弈,其背后离不开实力的支撑。否则,不管是高唱道德论调,还是危言恐吓,都是废话,没有任何实际效果。齐王之所以在庙堂上耐心听完郦食其的长篇大论,那是因为韩信率领的汉军已经不远了。

韩信奇袭关中、平三秦、暗渡大河、擒魏豹、诛陈馀、灭魏、亡赵、降燕,战功赫赫,用兵如神,早已名满天下。如今他亲自引兵前来,田广知道但凭齐国目前兵力,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楚汉相争,偏安东海之滨的齐国,唯有依托其中一强方能存活,想要中立独处,已几无可能。

如果在楚汉之间,非要选择一方,田广宁愿降汉。刘邦为人到底怎么样,他不清楚,但楚国在齐国土地上犯下的暴行,依然历历在目。

思前想后,田广决定与汉媾和。为了表示诚意,他还特地下令解除了历下城的战备防守。

如此一来,双方皆大欢喜。对郦食其来说,他没有费一兵一卒,就让一国诸侯降汉,无疑是建立了一桩旷世奇功;对田广而言,宗室得以保全,齐国免遭一场刀兵之灾,他也感到很欣慰。

国家大事已了,心里没了负担,那就为汉齐两家的和好干杯庆祝吧,田广请郦食其留下来和自己痛快喝几杯。

为了让齐王安心,郦食其没有理由拒绝,便留了下来。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人天天在一起开怀畅饮,喝得酩酊大醉。

然而,郦食其高兴得实在有点早了。他忽略了另外一个人的感受,此人正是韩信。

按理,郦食其仅靠一张嘴皮,劝降了齐国,免除了一场战争,于国于民都是一件好事。不过,同样一件事,站在不同角度看,立场不同,感受自然不同。

从以纵横之术安身立命的郦食其的角度来看,此次的齐国之行取得了莫大的成功,他爬到了人生事业的巅峰;但从韩信的角度来看,作为一名将军,他的功名要从战场上取得,如今仗还没打,就已经结束了,使得此次东征齐国之行变得毫无意义,他完全成了为郦食其外交行动的陪衬,充当了摇旗呐喊、敲边鼓的角色。

心中虽然不痛快,但韩信也只能承认现实。

当时,韩信带领的汉军正准备从平原渡渡河,得知齐国已归降,便打算取消此次军事行动,不过,有人表示反对。

持反对意见之人为蒯通。

蒯通此人不简单,虽然在历史上留下的事迹并不多,但他每次露面都改变了不少人的命运。自劝范阳令徐公归降赵王武臣以后,蒯通就好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罕见其踪影。

他是如何突然出现在韩信面前的?是潜伏在汉营已久,还是远道赶来?没有人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韩信后半生的命运与蒯通的出现有莫大关系。

蒯通与郦食其颇为神似,都是楚汉之争时期著名的辩士,口才了得。只是苏秦张仪可以并立,他们却难以共存,蒯通一亮相,就直接害死了郦食其。

韩信是个富有野心之人,劳师动众而来,却要无功而返,内心是很不甘心的。这一点,蒯通早就看出来了。

当一个人坐到一定高位,他就不再仅仅代表自己的权势和利益,他身上寄附了太多人的利益。如今,就算韩信打算就此止步于齐国边境,他身边那些人也不见得同意。原因很简单,唯有韩信站得更高,他们才有奔头。

蒯通说出了大家的心声:“将军受汉王之命攻打齐国,如今就算郦食其劝降了齐王,但将军您接到汉王取消进攻的命令了吗?没有!那为何要停下来,不继续向前呢?

“况且郦食其不过是一介说客罢了,他单车入齐,摇唇鼓舌,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就让齐国七十余城归降,与他一比,将军您率领数万大军,历时一年才攻占赵国五十余城,这难免会让世人产生一种错觉,那就是将军您反而不如一个腐儒。我私下认为,这对您不公平!”

韩信本就不甘心,经蒯通这么一怂恿鼓动,当下决定,不理会郦食其与齐王业已达成的和平协议,下令大军开拔,继续攻打齐国。

此时齐国上下皆以为齐汉之间已经和解,早就放松了戒备,没料到韩信率领汉军趁着夜色渡过平原渡,突然发起攻击,齐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根本没来得及组织抗击,历下城便被攻破,汉军一路长驱直入,攻到临淄城下。

齐王田广第一反应是被郦食其耍弄了,认为汉王这是玩阴阳两手,一方面让郦食其用花言巧语蒙骗自己,另一方面却让韩信发动偷袭,吞并齐国。

气急败坏之下,田广找来郦食其,愤愤地说:“你现在如果想活命的话,就赶紧让汉军停止进攻,否则我就煮了你!”

郦食其也没料到韩信会来这一手,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明白,现在就算说破天,齐王也不会信了。

既然韩信拥兵而来,不论是他自作主张,还是暗中受命于汉王,现在想要阻止他、停下战争,已无可能。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刀已出鞘,不可无功而返。

罢罢罢,事已至此,再多的解释也是枉然,索性就不必再费唇舌了,郦食其便对齐王说:“成大事不拘小节,有大德无惧口舌,老子我也懒得替你往韩信那里跑一趟,你自己看着办吧!”

田广以为,郦食其的骗人伎俩被揭穿,词穷之下开始耍无赖了。他一时间悔恨交加,怒火冲天,当即下令在殿廊之下支起大鼎,烧沸开水,将郦食其扔进去,活活煮了。

发泄完心头的怒气后,田广收拾了一下,带领部下匆忙逃离了临淄,向东逃往高密一带去了。慌乱之间,君臣各奔一方,田横奔博阳,守相田光赴城阳,将军田既驻于胶东。

在逃亡途中,田广派人向项羽求救。

得知汉军入齐,项羽派将军龙且引兵赶来救援,对外号称二十万大军,在高密与齐王田广会师。

自项梁起兵以来,龙且便追随左右,曾在齐地东阿大败秦军,项梁死后,项羽依然对他信任有加。在战场上,龙且犹如一头猛虎,鲜有败绩。

英布叛楚归汉后,前往讨伐的正是龙且,连英布这样的猛将都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其他人。骄人的赫赫战功,使得龙且养成了目空一切、骄傲自大的性子。

虽说韩信也已是名满天下的战神,但龙且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此次奉命出征齐国,龙且志在必得。战争尚未开始,他已经开始盘算,胜利后将一半齐国国土据为己有。

有人给龙且支招儿,建议说:“汉军远道而来,必然急于求战。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高筑壁垒、深挖壕沟,避其锋芒,设法消耗汉军粮草。同时,派人去鼓动那些已归降汉军城池的军民,将齐王尚在、楚军已赶来支援齐国的消息散播出去,争取让他们起来反抗。汉军远离本土千里之遥,一旦没有本地人的支持,将会出现供给不足。如此,士气自然会消沉,久而久之,在走投无路之下,汉军便只有投降这一条路可走。”

不过,自信满满的龙且根本听不进去,他对韩信不屑一顾,用轻蔑的语气回答道:“对付汉军根本用不着这样费劲,对韩信此人,我太了解了。他早年连自己都养不活,靠在洗衣服老太太那里蹭饭才活了下来,生性怯懦胆小,连钻裤裆这种羞辱都能忍得下去,根本毫无勇气,与他作战,无须过多忧虑。我们率军前来救援齐国,如果连仗都没打,就接受汉军投降,那多没劲!还有什么功劳可言?如果在战场上击败他,那情况就不一样了,大半齐国就归我所有了。”

古人云:骄兵必败。龙且注定要为他的骄傲自满付出沉重的代价。

汉高帝四年(公元前203年)十一月,龙且率领的齐楚联军与汉军在潍水(今山东境内潍河)隔河相望,决战的时刻来临。

夜幕降临时分,韩信命令汉军上下全军出动,趁着夜色,扛起装满沙土的袋子急行军,赶到潍水上游,将沙袋投入河中,相当于在河面上构建了一座临时堤坝。

潍水的水流开始变得平缓起来。

韩信下令,一半人守在上游,另一半人渡河发起对楚军的攻击。

龙且得知汉军来袭,立刻命令出击,两军交战没几个回合,汉军便佯装战败,纷纷泅水向河对岸逃去。

黑夜之中,龙且没发现水面的变化,以为汉军不过如此,对周围将士们说:“看,我说得没错吧,韩信就是个胆小如鼠之辈。”便下令全军出动,务必全歼敌人。

在河对岸,韩信正关注着战场上的形势,估摸着汉军差不多已逃上岸,楚军正踏入潍水蹚水而来,于是下令上游将士扒开河面上的沙袋。失去堤坝拦截的河水瞬间向下游咆哮而来。一时间潍水大涨,等楚军反应过来后为时已晚,多数人命丧水中,沦为鱼虾的腹中餐。

韩信趁势发起反击,已上岸的楚军在慌乱中非死即伤,余者皆作鸟兽散,龙且也命丧沙场。

齐王田广眼看形势不妙,赶紧逃离战场,跑往城阳,但很快被尾随追来的汉军俘虏。就在同时,灌婴攻陷了博阳,活捉了齐国守相田光。

田横听说田广已死,遂自立为王,发起对汉军的反击,但很快被灌婴打败,仓皇间只好外逃,一口气跑到梁地,归顺了彭越。

就这样,齐地很快被平定,韩信成了齐国事实上的王。

于是,就出现了前文他派人向刘邦请求封他为假齐王的一幕。

一念之间

韩信占据齐国后,天下的格局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形成了楚、汉、齐三足鼎立的形势。韩信的态度变得非常重要,无论他倒向哪一方,另一方的局势就会吃紧。

虽说名义上,韩信还是刘邦的部属,然而此一时彼一时,自陈胜起义以来,像武臣、韩广那样,一旦做大就脱离旧主自立为王的例子太多了。如今韩信占据齐国全境七十余城,手握重兵,他要是真的拥兵自立,谁也拿他没招。

再说在赵国时,刘邦趁韩信不备,强行剥夺了他的兵权,要说韩信心中没有一点怨言,说出来恐怕谁都不会信。

很快,韩信成了楚汉双方重点争取的对象。在汉自不必言,刘邦虽然心中很不爽,但经张良一提醒,马上醒悟过来,立刻册封他为齐王。而在楚国方面,也不敢懈怠,立刻派人出使齐国,求见韩信。

龙且一死,项羽已经明白过来,靠武力消灭韩信,已无可能。

楚汉在荥阳对峙,项羽自己抽不出身去征讨韩信,派别人去,估计也是重蹈龙且的覆辙而已。思前想后,项羽觉得,如今最好的结果,就是设法将韩信拉拢到楚国这边来。

于是,他派武涉出使齐国。

武涉,盱台人,楚营中著名的策士,口才了得。一路走来,他自信凭借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定能说服韩信归楚,退而求其次,至少让他在楚汉之争中保持中立。

然而,韩信让武涉失望了。

一见面,武涉就对韩信展开了心理攻势:“自秦末以来,天下之人饱尝战争之苦。消灭秦朝后,百姓本可以安享太平了,谁承想汉王贪得无厌,项王已经按照功劳,给他封了土地,但他依然不知足,执意发动了战争,侵占了三秦不说,又东出函谷关,攻打楚国。看这架势,他是不吞并天下,誓不罢休。一个人贪婪到了如此地步,还能信得过吗?反观项王,为人胸襟宽广,大仁大义,汉王好几次落入项王手中,项王完全可以除掉他,但是项王不忍,放过了他,可他非但不感念,反而一转身就撕毁盟约,翻脸不认人,这样的人,有信誉可言吗?”

武涉在滔滔不绝时,韩信沉默不语,丝毫看不出他内心有何变化。

抹黑刘邦,只是武涉心理战的第一步,接下来,他开始为韩信分析未来:“以汉王的贪婪,他是绝对不会与人分享天下的,大王您迟早要被他除掉,之所以到现在他还没有对您下手,那是因为项王还在。楚汉两国最终的成败,就在您的一念之间,您向楚,楚胜;您归汉,汉赢。何去何从,还望您深思熟虑。不过,我需要提醒您的是,一旦今日楚亡,那明日完蛋之人就是您!”

武涉的这番话,显然击中了韩信的要害,但他努力保持着平静。这微妙的变化,被武涉尽收眼底。于是,他收起咄咄逼人的语气,放缓了语调:“其实说起来,大王与项王也是故人,何不与楚联手,平分天下,各自为王呢?如此天下太平,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以您的聪慧睿智,我想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武涉所说的道理,韩信都懂,但他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太重感情。作为一名统帅,韩信在战场上算无遗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杀伐决断,雷厉风行,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然而,韩信同时有另外一面:他做不到冷酷无情,做不到忘恩负义。他不是不知道,在权力斗争中,容不得感情用事,但他依然做不到。

多少个夜晚,韩信在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之际,心头浮现的是当初淮阴乡下那位洗衣大娘的一饭之恩。

一饭之恩尚且难忘,更何况在他人生落魄之时,刘邦擢拔他于行伍之间,拜为大将军,委以重任,这才有了他后来驰骋沙场、施展才华的机会。

经过一番内心的挣扎后,韩信最终下定决心,平静地对武涉说:“当年我在楚营时,不过是个执戟卫兵罢了,曾多次给项王提建议,但都被嗤之以鼻。后来,我改投奔汉王,汉王对我信任有加,恩重如山,授以高位,委以重任,才有了我今天的地位。如果我现在叛汉归楚,有何面目立足于天地间?还望您代我向项王致谢,项王的情我领了,但至于其他,恕难从命。”

一番话说得义正词严,掷地有声。

武涉知道无力说服韩信,只好告辞。

韩信会见武涉时,蒯通也在场。对武涉的话,蒯通深有同感,但韩信已经明确拒绝了,他不好意思再提,只好换一种方式劝他。

“我懂相面之术,不知大王可否一听?”蒯通故作神秘。

“说来听听!”韩信一听,倒有点感兴趣。

蒯通见韩信上钩,便说:“我观大王之面相,似乎最高也不过封侯,而且还有不测之虞。不过,看您的后背,却是贵不可言哪!”

韩信有点糊涂了:“你详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蒯通遂不再藏着掖着,直接说出了对当前局势的看法。

“楚汉相争已有三年,天下纷纷扰扰,战火不休,生灵涂炭,百姓困苦,白骨遍野。然而,如今楚人兵困京县、索城一带,受阻于成皋无力前行。同样,汉王率十万大军,布防于巩县、洛阳,空有山河之险,却无尺寸之功,反而屡屡受挫,难以自保。就目前这种局势,再僵持下去,只能无谓增加无辜百姓的伤亡,短期内难以打破僵局。

“而解开这场死局的关键,就掌握在您手中,无论您倒向哪一方,另一方必败无疑。依我看,您谁也不用管,只管保持中立即可。如此,楚汉皆不得罪,还可以让他们对您有所顾忌,做到三分天下,鼎足而立,这样一来,谁也不敢先出手。如此,也为您赢得了宝贵时间,凭借齐国的强大势力,迫使赵、燕两国归顺,牵制楚汉,调节他们之间的纷争,在诸侯间树立威望,加大力度争取民心,必然大有作为。如今,上天把大好机遇摆在您面前,可不要错过,否则将来悔之晚矣!大王还是好好思考一下吧!”

韩信听后,还是有些犹豫不决,说:“汉王待我不薄,岂能贪图富贵忘恩负义啊!”

见韩信依然听不进去,蒯通有点着急了。

“世间最靠不住的便是情义,因为人心会变。远的不说,就说张耳和陈馀,他们当初可是生死之交,但最后又如何呢?陈馀还不是死在张耳手中,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这可是您亲眼见到之事。试想,当初他们情深意切之时,会想到最终结局是这样吗?到底是什么原因,将这对刎颈之交一步步变成了势不两立的仇敌?是欲望!人世间最难以捉摸的便是欲望,在欲望面前,所谓的友谊,会变得一文不值!

“请问您和汉王的情谊,比得过张耳和陈馀吗?我估计没法比。但你们涉及的利益,却是他们二人没法比的。因为张耳和陈馀,充其量不过是争夺赵国一隅之地而已,但您和汉王面对的,将是整个天下!

“或许大王您认为,只要您对汉王忠贞不贰,他就绝对不会对您下手。如果您这样想,那就有点天真幼稚了。昔日春秋之时,文种帮助越王勾践复国,称霸诸侯,这功劳够大了吧?文种对越王始终忠诚如一,但最后还不是兔死狗烹,难以幸免!大王您扪心自问,您对汉王的忠诚比得过文种吗?

“论情谊,您和汉王之间,没法与张耳、陈馀比;论忠心,您比不上文种。面对古今血淋淋的先例,您真的还有信心能够确保全身而退吗?

“一个臣子建立的功劳,一旦大到让君王坐立不安、无赏可赏时,他的处境就相当危险了。如今您无论归汉,还是降楚,都必将无法容身,怎么还不早下决断呢!”

蒯通的一番话,说得韩信心乱如麻,无言以驳,最后实在听不下去了,干脆打断了他:“先生不要再说了,容我再想想。”

时间过得很快,几天后,蒯通再次找上门来。

“大王不要再患得患失,是时候下决断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切不可再犹豫不决了。”

但是,韩信仍迟疑不决,拿不定主意。他对刘邦始终抱有一丝幻想,认为自己有大功于汉,料想刘邦总不至于无情无义吧,因此,最终还是没有听进去。

蒯通算是看明白了,便悄然离去。此后,他假装疯疯癫癫,扮作巫师,装神弄鬼,潜藏在民间。

韩信下定决心后,便发兵攻楚。

由于彭越在背后捣乱,楚军后勤供给一直不畅,军中普遍缺粮,如今又遭到了韩信的攻击,项羽一时首尾难以兼顾,疲于应付。

就在此时,刘邦派使者侯公来到楚营,向项羽提出,希望归还自己的家眷。

此前,刘邦就曾派辩士陆贾跑了一趟楚营,但被项羽拒绝了,但刘邦显然不死心,再次派侯公前来。

扣押刘太公、吕雉后,项羽本指望能使刘邦投鼠忌器,谁料对刘邦根本没有用,反而杀也不是,放也不是。

既然刘邦接二连三地派人来求放人,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同时他提出,楚汉之争已有数年,兵戈不止,双方皆难以再进一步,不如就此罢兵,以鸿沟(战国时,魏惠王开凿的运河,自今河南荥阳市北引黄河水向东,经中牟县北、开封市东南,南流经通许县东、太康县西,至淮阳县东南入颍水)为界,西归汉,东归楚,双方自此相安无事,岂不更好?

连年的征战,让汉军上下也已疲惫不堪。得知项羽罢兵言和的消息,刘邦自然求之不得,马上表示赞同。

汉高帝四年九月,项羽派人将太公和吕雉送了回来,然后,楚汉约和,项羽自行领兵东归而去。

太公、吕雉至汉营,汉军将士悉数列队欢迎,齐声高呼万岁,声彻云霄。

一家人劫后重逢,夫妻团圆,父子相聚,按理说应该高兴才是,但很明显,刘邦一家子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本来是一家人,但现在变成了熟悉的陌生人,他们彼此之间都已感觉到了这一点。家人之间经过数年的分别,已经开始生疏起来。

生活的艰辛,加上在楚营的人质生涯,使得吕雉变得憔悴不堪,身心备受创伤。然而,当她历尽千辛万苦才回到刘邦身边时,却发现他身边早已多了许多女人,人老珠黄的自己置身她们中间,不由得自惭形秽。

为了弥补吕雉这些年吃的苦,刘邦很快宣布立她为王后。

不过,这些外在的光鲜,还是难以弥补吕雉内心的痛楚。

以前,刘邦吊儿郎当,整日不务正业,虽说日子过得艰辛,但好歹一家人在一起,也算穷开心。但如今她发现,虽然人回到了丈夫身边,但再也拢不住他的心了。

刘邦身边有许多年轻漂亮的女人,尤其是有个定陶戚夫人生得花容月貌,勾引得刘邦魂不守舍,一门心思扑在她身上,对自己则很少正眼相看。

更令吕雉隐隐约约感到不安的是,刘邦对戚夫人生的儿子刘如意视若掌上明珠,总是带在身边,几乎形影不离,而自己的儿子刘盈却被扔在栎阳,不闻不问。

将来怎么办?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笼罩在吕雉心头。

以前日子虽然过得苦,但好歹有个盼头,儿女就是自己最大的希望。为了回到丈夫和儿女身边,就算忍受再多屈辱,咬咬牙也就挺过来了。

但现在,挥之不去的恐惧压在吕雉心头,她昼夜不安、不知所措。

不过,刘邦根本没有觉察到吕雉的心思,或者说他根本无暇顾及。

和项羽谈和后,刘邦觉得有了大半天下已知足,于是在项羽东归以后,也打算返回关中。

但是,张良和陈平却站出来表示反对。

他们认为,项羽如今与汉约和、罢兵东归,是因为兵疲粮尽,不得已而为之,一旦让楚国缓过神,必然会卷土重来。因此必须抓住机会,乘势追击,一举灭楚,否则等于养虎为患,后患无穷。

刘邦一听,觉得很有道理,遂改变主意,率兵东进,追击项羽。

汉高帝五年(公元前202年)冬十月,刘邦率兵抵达阳夏南,命令大军暂时停止步伐,派人去通知彭越和韩信,命他们火速率军赶来,一起聚歼项羽。

过了一阵,刘邦率军继续前行,抵达固陵(今河南太康县南),但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彭越和韩信前来。

援军没到,却与楚军遭遇,刘邦只好下令迎敌,结果一仗下来,就被楚军击溃。刘邦只好命令修筑壁垒,坚守不出。

但是老躲着也不是办法,就算是铜墙铁壁,时间一长,也迟早会被项羽攻破。

日子一天天过去,依然不见彭越和韩信的影子,刘邦急得团团转,大骂彭越和韩信言而无信、见死不救,催促张良赶紧帮忙拿个主意。

张良在一旁不露声色地问道:“按照路程算,他们应该早到了,但迟迟不见人,大王可知其中缘由?”

刘邦急得火烧眉毛了,哪有心情琢磨这些:“子房倒是说说看,他们到底想干吗?”

“原因很简单,他们这是在待价而沽。谁都看出来了,楚国灭亡在即,所以他们想趁机和大王讨价还价,为自己谋取最大利益。先说韩信,当初您封他为齐王,是有些不情愿的,只是迫于现实,不得已点头应允,这一点他是知道的,所以有点不放心。韩信本是楚人,他的心思很明白,就是想回到家乡为王,大王何不许诺,只要打败项羽就将楚地给他,封他做楚王?至于彭越,梁地本来就是他打下来的,只是大王那时候碍于魏王豹的面子,封他做了国相,如今魏王豹已死,何不顺势封他做梁王?只要大王满足了他们的要求,我断定他们会立刻引兵前来。”

刘邦听完张良的一番话后,又是大骂了一阵彭越、韩信,但还是立即派人传诏给二人,许诺打败项羽后,从陈县以东到海边之地,悉归齐王韩信,睢阳以北至榖城,封给魏国相彭越。

果不其然,韩信和彭越接到诏书后,很快就率兵前来。

不过,此事进一步加深了刘邦对韩信、彭越这些诸侯的忌惮和嫉恨,也为以后剪除他们埋下了伏笔。

决战垓下

汉高帝五年(公元前202年)十一月,刘邦堂兄刘贾奉命渡过淮河,至寿春(在今安徽省寿县西南),派人策反了项羽部下——楚国大司马周殷。

周殷归降后,立刻调动舒县(今安徽省庐江县西南)的兵力,屠戮六县,发动九江士兵一起叛楚。九江本是英布的地盘,所以他们立刻去迎接英布,而后赶来跟刘贾会合。

各路人马汇集后,汉军声势大涨,至于楚军,由于不断减员,加上军粮供应不上,士气逐渐低落。虽然项羽此后发起了数次反击战,但都没有取得胜利。汉军将包围圈逐渐缩小,终于将项羽围困于垓下(今安徽灵璧南沱河北岸)。

时值十二月,天气逐渐严寒,楚军躲在壁垒内,始终没有突围。

经过多次战役后,项羽麾下尚有十余万将士。汉军汇集了齐、梁、九江等诸侯军后,兵力倍增,仅齐王韩信的兵力就有三十万之众。

或许是吸取了上次在广武涧被项羽射伤的教训,这一次,刘邦将自己置身于重重护卫之下。韩信做前卫,孔将军(姓名不详)布兵在左,费将军(姓名不详)布兵在右,周勃、柴将军(姓名不详)殿后,层层防卫之下,恐怕连只苍蝇都靠近不了。

不过,就算汉军人数比楚军多数倍,但面对项羽这样的战神,想要一举击溃,也是很难的。韩信率先对楚军发起了试探性进攻,结果被项羽击退,不得已,韩信只好暂时引兵后退。

孔将军、费将军见状,从两翼对楚军发起攻击,楚军受挫。韩信趁机从正面发起反击,面对三路进攻,楚军大败,退入壁垒不出。

陷入重重包围之中,楚军粮尽人乏,项羽本人也情绪低落。夜幕降临,楚营内不时传来幽怨哀叹之声,项羽坐于中军大帐内,饮酒消愁。

项羽有一名爱妾,名叫虞姬,时常陪伴在他左右,从不曾分开,两人情感笃深。此时虞姬在旁陪侍,项羽面上笼罩着愁云惨雾,他思绪万千,心潮澎湃,久久难以平静。

美酒入口却只剩下苦涩,佳人相伴恐难长久,大丈夫何至于沦落如斯?正当项羽低头喝闷酒之时,远处忽然传来楚地之歌,起初歌声细弱,忽高忽低,不绝如缕。渐渐地,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乡音切切,击中项羽的内心,他大惊之下,立刻出帐,原本以为是自己属下在唱歌,但发现四下一片悄然。

很明显,歌声是从远处汉营传来。

歌声低回幽咽,声声如怨如诉,诉不尽游子思乡之意,道不完征人厌兵之情。

楚营的士卒们,很明显受到了歌声感染,起初大家还在驻足而听,后来四下传出了一片抽泣之声。

项羽开始狐疑,汉营怎么冒出这么多操着楚音之人?难道是楚地已经被汉军悉数占领?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无助涌上心头。

屈辱和不甘心交织在一起,虐噬着心口,一种莫名之痛,令他难以言表。

罢,罢,罢!天下事且付秋风,今夕但饮杯中酒,且尽半晌之欢!

杯中酒,梦中人,今夜过后一切将成空。

一切的愁绪、悲凉、屈辱、无奈与不甘,皆融入酒盏,滑入喉咙。忽然一曲苍凉楚曲,从他胸腔澎涌而出——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骓者,项羽爱马,乘骑多年,伴着他冲锋陷阵,建功立业;虞姬,生平所爱,终生未曾辜负。如今大势已去、英雄末路之际,唯有骏马和美人难以割舍。

项羽慷慨悲歌,周围侍从之人都被感染,无不情难自禁,泪流满面,莫敢仰视。

最后诀别的时刻来临了,项羽集结了属下八百精装随从骑兵,跨上乌骓马,趁着夜色冲出壁垒,从汉营中杀出一条血路,从南面突围而出。

天色大亮之时,汉军才觉察到项羽已经从包围圈突围出去。刘邦命令灌婴率五千骑兵追赶项羽。

项羽一路向南,胯下乌骓马风驰电掣。然而他手下的许多骑士根本追不上他,渐渐走散。等他渡过淮河时,身边只剩下了百十来人。

等到达阴陵县(今安徽省定远县西北)时,因只顾仓皇逃跑,项羽一时间难辨东西,迷了路。

他遇到一个农夫,向其问路,农夫认出了项羽,故意骗他,往错的方向指路,让他沿着左边道路跑。

项羽难知底细,催马继续飞驰,谁承想前方是一片大沼泽地。他来不及勒马,一头扎了进去,在沼泽淤泥中挣扎了好久,才终于爬上岸。如此一来,耽误了不少时间,被汉军追撵了上来。

眼看汉军就要咬上来,项羽只好领着身边为数不多的二十八名骑士,一路向东狂奔,抵达东城。此时汉军的追兵越来越近,人数有好几千人,项羽看出来了,想摆脱汉军追兵,恐怕很难了。

一路逃亡,已是人困马乏。项羽不想再跑了,索性豁出去了,便回过头对身边骑士们笑道:“我自起兵至今,征战已有八年,身经大小战斗不下七十余次,从未打过败仗,故而才霸有天下。谁承想,今日被困于此,看来是上天有意亡我,而非我用兵出了什么差错。既然如此,何不痛快决一死战,我愿率诸公斩敌将之首级,砍倒汉军军旗,连胜三次,也好让你们明白,沦落到今天这般田地,并非我项籍不会打仗,而是上天要灭我!”

项羽率领二十八人,居于一高岗之上,汉军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包围在中央。项羽命手下骑士们分成四个小队,面朝四方,分头飞驰杀出,约定在山的东边分三处会合。

项羽对部下骑士们笑道:“诸公且看,项籍为君等斩杀汉军一员大将!”说完催马执戟,呼啸而下,所到之处,汉军非死即伤,无不闻声倒地,余者闻风丧胆,纷纷避让,无人敢向前。

汉郎中骑杨喜试着靠近项羽,项羽回过头来,怒目圆睁,目光犹如利剑。他暴喝一声,震得杨喜的耳朵嗡嗡作响,人马俱受惊,吓得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好几里地。

汉军见楚军分头行动,但不知项羽在哪一路,便兵分三路,重新将楚军包围起来。项羽遂纵马回驰,左冲右撞,不多时,约百十号汉军士卒皆死于项羽戟下,一名汉军都尉也被斩杀。

等楚军骑士们重新聚拢时,项羽清点人数,发现二十八人仅仅折损了两人而已。虽然刚刚结束战斗,项羽依然毫无倦色,神采奕奕,他傲然向众人说:“诸公刚才看见了,觉得怎么样呀,我所言非虚吧!”

大家无不对项羽的神勇折服惊羡,都在马上躬身致敬道:“大王真乃神人也,一切正如大王所言!”

项羽遂率最后二十六骑,一路南驰,想东渡乌江(今安徽和县东北四十里乌江镇附近)。及乌江浦时,乌江亭长早在那里将船停泊在渡口等他。

看见项羽,亭长催促他赶紧上船,说:“江东虽然土地狭窄,但好歹有方圆千里,民众虽寡,但亦有数十万,足以称王一方了。请大王火速上船,我将您摆渡过江,纵然汉军追来,他们没有船,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渡江。”

自垓下兵败以来,项羽一路奔驰厮杀,很少有闲暇思考,此时,乌江亭长的一席话,倒是提醒了他,使他冷静下来,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自当年渡江以来,短短数年间,他率领江东子弟纵横天下,救赵、灭秦、分封诸侯,哪一桩事不是震铄古今?然而他如今却孑然一身,从者不过二十余人,纵然安然渡江,南面称王,然而以后呢?

在余生中,自己心怀愧疚,想我项籍,大半生都傲然立于天地间,何曾窝囊过半日!大丈夫在世,与其含垢忍耻苟活,还不如光明磊落地死去。

想通了,释怀了,坦然了!

项羽对亭长笑语道:“既然上天要亡我,我又何必渡江?想当年,我率江东子弟八千余人渡江西来,而今物是人非。纵然父老怜悯我,仍然拥我为王,但我又有什么脸面去见他们啊?就算他们不会对我说什么,但我自己良心上能过得去吗,难道就不会惭愧吗?”

项羽目视乌江,看似在对亭长说话,实则在拷问自己。半晌,他叹了口气说:“还是算了吧。看得出来,您是个忠厚长者,是个值得托付之人,我这匹马已经伴我五年,战场上所向无敌,曾经日驰千里,我实在不忍心杀了它,还是将它送给你吧。”

乌江亭长见项羽态度坚定,无奈之下,只好载马渡江而去。

此时,汉军追兵已近在眼前,项羽招呼众人一起下马,操起利剑扑向汉军。不多时,数百汉军士兵接连死于他的剑下,而项羽本身,在混战中也深受重创,伤口不下十余处。

面对浑身是血的项羽,汉军虽已将他层层包围,但一时无人敢上前。项羽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骑司马吕马童,便笑道:“你是我的故人吧!”

吕马童以前认识项羽,他不敢正眼相看,只好回过头,对郎中骑王翳说:“这就是项王。”

项王慨然对吕马童说:“听闻汉用千金、万户封邑,购我人头,今天我就给你送份人情吧!”言毕,拔剑自刎而死。

看着项羽高大的身躯轰然倒下,众人有点不相信,这位战神就这样轻易结束了自己的性命。一时间,天地间一片寂静,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

半晌,人们才反应过来,发了疯一般扑了上去,像一群豺狼扑向鲜肉一般,你撕我扯,瞬间肢解了项羽的尸体。

为了争夺,汉军骑兵相互踩踏,发生火并,数十人因此丧命。

最后,王翳割了项羽的脑袋,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抢得一节残肢。

五人扛着项羽的肢体去向刘邦请功,刘邦尚有点不信项羽就这样死了,五人便将尸体拼凑起来,发现确实是项羽本人无疑。

刘邦大喜之下,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

项羽死后,楚地很快被悉数平定,唯有鲁县(今山东曲阜市东北二里古城村)拒绝投降。

项羽生前,曾被楚怀王封为鲁公。鲁地儒风浓厚,得知项羽兵败,鲁地父老决定守节,拒不投降。其实,鲁县百姓并非得到过项羽什么恩典或者特殊照顾,而是在坚持一种信仰和理念:绝不向暴力和淫威妥协。

刘邦被鲁县父老的态度激怒了:我已征服整个天下,小小一隅之城竟敢与我作对!当下点齐人马赶赴鲁县,打算在破城后,立刻屠城,狠狠教训一下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同时也告诫那些潜伏在暗处不甘心失败之人。

汉军抵达鲁县时,眼前情景让刘邦有点疑惑。

鲁县上下,丝毫看不出大战在即的紧张气息。相反,从城内不时地传来弦乐和诵读诗书之声。

自春秋以降,数百年来,鲁县深受诗书浸融,礼乐之风盛行。刘邦素来瞧不起儒生,动辄谩骂、抢过帽子在里面撒尿这样的事没少干,但如今面对这样一座城市,或许是受到了文明力量的感染,本来气势汹汹的刘邦竟有些迟疑了。

鲁县父老忠于自己的君主,有什么错?况且自己马上将要成为整个天下的王,也需要海内百姓忠诚和顺从。因此,对鲁县人不但不能杀戮,反而要大力表扬,要将他们在天下人面前树立成忠君爱国的典型。

以前,自己是弱者,必须狡诈和狠毒,心肠不狠,地位不稳;但如今不同,自己已经成了天下最强大之人,是时候表现出宽容大度了,这是一种王者应有的风范,也是绝对自信的体现。

于是,刘邦取消了攻城的命令,派人向鲁县父老展示项羽的头颅,至此,鲁地人确认项羽已死,再为他守节,就显得没有任何意义了,便开城投降。

随后,刘邦按照鲁公的待遇,为项羽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下葬之时,刘邦亲自到灵前致祭。葬礼仪式上,刘邦不禁悲从中来,哀伤不已,追念往事,泪流不止。

不可否认的是,刘邦的泪水,有政治作秀、收买人心的成分,但也不全是如此。估计在那一刻,他的内心五味杂陈。

项羽尽管残暴,但他耿直、率性,纵横天下,所向无敌。纵览三代以来,像他这样,仅仅用三年时光就消灭了曾经不可一世的大秦帝国之人,绝无其二。哪怕他是自己的敌人,刘邦也得承认,项羽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举世无双的大英雄!

刘邦自己是个流氓无赖,但这并不妨碍他对英雄的敬重。正如当年他不惜千里迢迢,去追随名士张耳一样。

英雄的凋零,总是难免引起人的伤感。以前,刘邦总是被项羽巨大的阴影笼罩,感到压抑、愤懑,时刻欲除之而后快,如今斯人骤然远去,内心却又莫名怅然、失落和孤独。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耳!

没有了英雄的时代,注定将是流氓无赖横行的世界。

随着项羽的死去,一个属于贵族的时代黯然落幕,一个新的时代来临了。

对于项羽尚在世的族人,刘邦没有株连。项伯由于一直暗中跟汉营勾勾搭搭、通风报信,所以刘邦将项伯等四人封为列侯,赐姓为刘。

当然,这样做肯定有安抚人心的考量。

项羽死了,没有了这个最大的死敌后,昔日并肩作战的那些诸侯王,开始成为隐患。

刘邦故伎重施,待大军抵达定陶县时,他突然冲入齐王韩信的军营壁垒,接管了韩信的军队。

如今,当初项羽分封的十八位诸侯,只剩下临江国仍然拒不投降。此时,临江王共敖已死,其子共尉袭位。

临江国国小民弱,很快被刘邦派去的卢绾、刘贾所灭,临江王共尉被俘。

从秦二世元年七月,陈胜、吴广掀起反秦风暴以来,已经过去了整整八个年头,至此中原大地的战火终于熄灭,天下再次统一。

在楚汉战争中,韩信和彭越出力最多。一个在正面战场,一个在敌后战场,战功赫赫,如今天下归一,当然必须对他们做出封赏。

汉高帝五年(公元前202年)春正月,刘邦下诏,将原齐王韩信改封为楚王,建都下邳,下辖淮河以北之地;原魏国国相建城侯彭越被封为梁王,建都定陶,下辖原魏国故地。

为了昭示天下归一,刘邦下诏,宣布天下战事已终止,赦免天下判斩刑以下的所有罪犯。

随后,楚王韩信、韩王信、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原衡山王吴芮(吴芮的王位在被册封后不久,便被项羽剥夺)、赵王张敖(此时张耳已死,其子张敖袭位)、燕王臧荼联名上书劝进,给刘邦上皇帝尊号。

在装模作样地谦让了一番后,刘邦接受了请求。

皇帝即位,是举国的盛典,当然要办得隆重无比。大典的日子也不能丝毫马虎,必须选个吉祥尊贵之日才行。

大典择日的重任落到了叔孙通肩上。叔孙通本为始皇帝之时的博士,通晓古今礼仪,他在经过各种推算后,与群臣商议,将皇帝即位大典之日定于二月初三。

汉高帝五年(公元前202年)春二月初三,刘邦在群臣、诸侯王拥立下,即位于汜水以北的济阴,是为汉高祖。

高祖即位同日,追封已去世的母亲刘媪为昭灵夫人,立王后吕雉为皇后,王太子刘盈为皇太子。

一个崭新的王朝——大汉王朝就此诞生,中国的历史进入了新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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