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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决定世界的一分钟(1 / 1)


历史瞬间

1815年法军元帅格鲁希错判形势导致拿破仑惨败滑铁卢战役

1927年,茨威格这本书首次出版时,其实只收录了五个故事,分别是《决定世界的一分钟》《玛丽恩巴德哀歌》《发现黄金国》《英雄的时刻》与《南极点之争》。本文实际上是这本书所有14篇历史速写中的第一篇,后来只是因为新的故事的加入,出于时间顺序的安排而放在了今天的位置。但其实这篇历史随笔最为符合茨威格关于历史的看法。

本书的书名汉译为《人类群星闪耀时》,而德语原文则是Sternstunden der Menschheit。这里的Sternstunden一词的原意是一个人某方面发展的高潮时刻或具有转折性的时刻,是一些幸福且颇具宿命色彩的瞬间。而茨威格拓宽了这个词的用法,将它用于描述人类历史发展中各种关键性时刻,就像他在前言中所谈到的那样:“这种命运攸关的时刻充满戏剧性,在个人的一生及历史的进程中都是难得出现的;这种时刻可能集中在某一天、某一时,甚至常常发生在某一分钟,但它们的决定性影响却是超越时间的。”茨威格首先想到的就是在整个欧洲历史上最具传奇色彩的拿破仑与他的滑铁卢战役。

拿破仑的大名毋庸我们赘述,他最后的失败也让无数的后来者扼腕叹息。他在欧洲战争史上几乎是战神一样的人物,他在滑铁卢战役的失败也成就了英国威灵顿公爵的赫赫威名。关于这场战役失败的原因,无数的人都在寻找。很多人认为是他年事已高,耽误了整整半天的时间。更为重要的是,他重新统治法国只有100天,根基未稳,即使赢了这场战役,在实力更为强大的同盟军面前,他未必能够坚持太久,失败乃是必然。

作为一个作家,茨威格却更愿意相信偶然与命运,更愿意认为这一失败乃是因为某个平庸人物在某一瞬间的错误决定。毕竟,拿破仑的英雄人格感染了无数的欧洲人,后人都不希望这一切是因为他们的英雄自身的错误。不管怎么说,历史里充满了无数的可能性,这也许就是我们永远喜欢讨论历史的原因吧。

命运总是对着强力人物和残暴专横者趋之若鹜。它会长年使自己屈从于某个个人的意志:例如恺撒、亚历山大、拿破仑;因为命运喜欢这些狂暴任性的人物,这些人和它本身很相似,都是一样的不可捉摸。

但是有时候,当然,这在任何时代都是极为罕见的,命运也会出于一种奇怪的心情,把自己抛到某个平庸之辈的手中。有时候——这是世界历史上最令人惊奇的时刻——命运之线会在某个瞬间掌握在一个窝囊废手中。英雄们的世界游戏像一阵风暴似的也把那些平庸之辈卷了进来。但是当重任突然降临到他们身上时,他们与其说感到庆幸,毋宁说感到害怕。他们几乎都是哆哆嗦嗦地把抛过来的命运又重新从手中放开。一个平庸之辈能抓住机缘使自己平步青云,这是很难得的。因为伟大事业降临到渺小人物的时间,仅仅是短暂的一瞬。谁错过了这一瞬间,它决不会再恩赐第二次。

维也纳会议正在举行。在交际舞会、调情嬉笑、玩弄权术和互相争吵之中,突然有一个消息如炮弹般炸裂开来:拿破仑,这头被困的雄狮从厄尔巴岛的牢笼中闯出来了;紧接着,其他的信使也骑着马飞奔而来:拿破仑占领了里昂;他赶走了国王;军队又都狂热地举着旗帜投奔到他那一边,他回到了巴黎;他住进了杜伊勒里王宫——莱比锡大会战和二十年生灵涂炭的战争全都白费了。好像被一只利爪攫住,那些刚刚还在互相抱怨和争吵的大臣又都聚集在一起,急急忙忙抽调出一支英国军队、一支普鲁士军队、一支奥地利军队、一支俄国军队。他们现在要再次联合起来,彻底击败这个篡权者。欧洲合法的皇帝和国王们从未如此惊慌失措。威灵顿开始从北达向法国进军,一支由布吕歇尔统率的普鲁士军,作为他的增援部队从另一方向前进。施瓦岑贝格在莱茵河畔整装待发;而作为后备军的俄国军团,正带着全部辎重,缓慢地穿过德国。

拿破仑一下子就看清了这种致命的危险。他知道,在这些猎犬集结成群之前绝不能袖手等待。他必须在普鲁士人、英国人、奥地利人联合成为一支欧洲盟军并且毁灭他的帝国之前就将他们分而攻之,各个击破。他必须行动迅速,不然的话,他将无法平息国内的不满情绪。他必须赶在共和党人重整旗鼓并同保王党人联合起来以前就取得胜利。他必须赶在那个奸诈多变的两面派富歇以及与他一丘之貉的塔列朗结成同盟并从背后捅他一刀之前就班师凯旋。他必须充分利用自己军队的高涨热情,一鼓作气就把自己的敌人统统解决掉。每拖一天都是损失,每拖一小时都是危险。于是,他就匆匆忙忙把赌注押在欧洲流血最多的战场——比利时上面。6月15日凌晨3时,拿破仑大军(现在也是仅有的一支军队)的先头部队越过边界,进入比利时。16日,他们在林尼与普鲁士军遭遇,并将普军击败。这是这头雄狮闯出牢笼之后的第一次猛击,这一击非常厉害,然而却并不致命。被击败但却未被消灭的普军向布鲁塞尔撤退。

现在,拿破仑准备第二次攻击,即向威灵顿的部队进攻。他不允许自己喘息,也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因为每拖延一天,就意味着给对方增添力量。而胜利的捷报将会像烈性烧酒一样,使自己身后的祖国以及流尽了鲜血的不安的法国人民如醉若狂。17日,拿破仑率领全军到达四臂村的山丘地带前,威灵顿,这个头脑冷静、意志坚强的对手已在高地上筑好工事,严阵以待。而拿破仑的一切部署也从未有像这一天那样细致周到。他的军令也从未有像这一天那样清楚明白。他不仅反复斟酌了进攻的方案,而且也充分估计到自己可能面临的各种危险,即布吕歇尔的军队仅仅是被击败,但却并未被消灭。他的军队随时都有可能与威灵顿的军队会合。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拿破仑抽调出一部分部队去跟踪追击普鲁士军,以阻止他们与英军会合。

他把追击的任务交给了格鲁希元帅指挥。格鲁希,一个中庸的男子,老实可靠,兢兢业业,当他任骑兵队长时,常常被证明是称职的。然而他也仅仅是一位骑兵队长而已。他既没有缪拉那样的胆识魄力,也没有圣西尔和贝尔蒂埃那样的足智多谋,更缺乏内伊那样的英雄气概,关于他,没有神话般的传说,也没有谁把他描绘成威风凛凛的勇士。在拿破仑的英雄传奇中,他没有显著的业绩使他赢得荣誉和地位。使他闻名于世的,仅仅是他的不幸和厄运。他从戎二十年,参加过从西班牙到俄国、从尼德兰到意大利的各种战役。他是缓慢地、一级一级地升到元帅的军衔。不能说他没有成绩,但却无特殊的贡献。是奥地利人的子弹、埃及的烈日、阿拉伯人的匕首、俄国的严寒,使他的前任相继丧命(德赛在马伦哥,克莱贝尔在开罗,拉纳在瓦格拉姆),从而为他腾出了位置。他不是青云直上,年纪轻轻可以获得最高的军衔,而是经过了二十年战争的煎熬。

拿破仑大概也知道,格鲁希既不是气吞山河的英雄,也不是运筹帷幄的谋士,他只不过是一个老实可靠、循规蹈矩的人。但是他自己的元帅,一半已在黄泉之下,而其余几位已对这种没完没了的风餐露宿的戎马生活十分厌倦,正怏怏不乐地待在自己的庄园里呢。所以,拿破仑是出于无奈才对这个中庸的男子委以重任的。

6月17日,林尼一役胜利后的第一天,也是滑铁卢战役的前一天,上午十一时,拿破仑第一次把独立指挥权交给格鲁希元帅。就在这一天,在这短暂的瞬间,唯唯诺诺的格鲁希得以跳出一味服从的军人习气,自己走进世界历史的行列。这不过是短暂的一瞬间,然而又是怎样的一瞬间啊!拿破仑的命令是清楚的:当他自己向英军进攻时,格鲁希务必率领交给他的三分之一兵力去追击普鲁士军。这似乎是一项简单的任务,因为它既不曲折也不复杂,然而即便是一柄剑,也是两边双刃的!因为在向格鲁希交代追击任务的同时,还交代清楚:他必须始终和主力部队保持联系。

格鲁希元帅踌躇地接受了这项命令。他不习惯独立行事。只是当他看到皇帝的天才目光,他才感到心里踏实,不假思索地应承了下来。此外,他好像从自己手下将军们的背后感觉出他们的不满。当然,也许还有命运的翅膀在暗中拨弄他呢。总之,使他放心的是,大本营就在附近。只需三小时的急行军,他的部队便可和皇帝的部队会合。

格鲁希的部队在瓢泼大雨中出发。士兵们在软滑的泥泞地上缓慢地向普军运动。或者至少可以说,他们是朝着布吕歇尔部队所在地的方向前进。

来自北欧的暴雨下个不停。拿破仑的师团步履艰难地在黑暗中前进,个个浑身湿透。每个人的靴底上至少有两磅烂泥。没有任何蔽身之处,没有人家,没有房屋。连麦秆稻草也都是水淋淋的,无法在上面躺一下。于是只好让十个或十二个士兵互相背靠背地坐在地上,直着身子在滂沱大雨中睡觉。皇帝自己也没有休息。他心焦如焚,坐卧不安,因为在这什么也看不见的天气中,无法进行侦察。侦察兵的报告都含混不清。况且,他还不知道威灵顿是否会迎战,从格鲁希那里又没有任何关于普军的消息传来。夜里一点钟,拿破仑不顾簌簌的骤雨,一直走到英军炮火射程之内的阵地前沿。雾气蒙蒙中,隐现出英军阵地上的稀薄灯光。拿破仑一边走着一边考虑进攻方案。拂晓,他才回到卡由的小木屋里,这就是他极其简陋的统帅部。他在这里看到了格鲁希送来的第一批报告。报告中关于普军撤退去向的消息含含糊糊,尽是一些故意宽慰人的承诺:正在继续追击普军。雨渐渐地停了,皇帝在房间里焦虑地走来走去,不时凝望着黄色的地平线,看看远处的一切是否最终能显现清楚,从而好使自己下决心。

清晨五点钟,雨全停了,妨碍下决心的胸中迷雾似乎也消散了,皇帝终于下达了如下的命令:全军务必在上午9点做好总攻准备。传令兵向四面八方奔去,不久就响起了集合的鼓声。这时,皇帝才在自己的行军床上躺下,他要睡两个小时。

时间已是上午9点,但部队尚未全部到齐。下了三天的雨,地上又湿又软,行路困难,妨碍了炮兵的转移。太阳刚刚渐渐地从阴云中露出来,照耀着大地,空中刮着大风。今天的太阳可不像当年奥斯特里茨的太阳那样明媚灿烂,预兆着吉祥。今天的太阳只散射出淡黄色的微光,显得阴郁无力。这是北方的阳光。部队终于准备就绪,处于待命状态。战役打响以前,拿破仑又一次骑着自己的白色牝马,沿着前线,从头至尾检阅一番。战旗狂舞,骑兵们英武地挥动战刀,步兵们用刺刀尖挑起自己的熊皮军帽,向皇帝致意。所有的战鼓狂热地敲响,所有的军号都对着自己的统帅快乐地吹出清亮的号音。但是,盖过这一切响彻四方的声音的,却是雷鸣般的欢呼声,它从各个师团滚滚而来。这是从七万名士兵的喉咙里迸发出来的、低沉而又洪亮的欢呼声:“皇帝万岁!”(Vive l’Empereur!)

二十年来,拿破仑进行过无数次检阅,但从未有像这最后一次检阅这样壮观和热烈。欢呼声刚一消失,上午11点——比预定时间晚了两小时,而这恰恰是致命的两小时!——炮手们接到命令,用榴弹炮轰击山头上的身穿红衣的英国士兵。接着,内伊——这位“勇士中的勇士”,率领步兵发起冲锋。决定拿破仑命运的时刻开始了。关于这次战役,曾经有过无数描述。但人们似乎从未厌倦关于它的各种各样激动人心的记载。要么是司各特气势恢宏的描写,要么是司汤达短小精悍的叙述。这次战役,无论是从远看,还是从近看,无论是从统帅的山头上看,还是从盔甲骑兵的马鞍上看,它都是伟大的,具有多方面的意义。它是一部扣人心弦的、富于戏剧性的艺术杰作:一会儿陷入畏惧,一会儿又充满希望,两者不停地变换着位置,最后,这种变换突然成了一场灭顶之灾。这次战役是真正的悲剧典型,因为欧洲的命运全系在拿破仑这一个人的命运上,拿破仑的存在,犹如节日迷人的焰火,它像爆竹一样,在倏然坠地、永远熄灭之前,又再次冲上云霄。

从上午11点至下午1点,法军师团向高地进攻,一度占领了村庄和阵地,但又被击退下来,继而又发起进攻。在空旷、泥泞的山坡上已经覆盖了一万具尸体。可是除了大量消耗以外,什么目的都没有达到。双方的军队都已疲惫不堪,双方的统帅都焦虑不安。双方都知道,谁先得到增援,谁就是胜利者。威灵顿等待着布吕歇尔;拿破仑盼望着格鲁希。拿破仑心情焦灼,不时端起望远镜,接二连三地派传令兵到格鲁希那里去;一旦他的这位元帅及时赶到,那么奥斯特里茨的太阳将会重新在法兰西上空照耀。

但是,格鲁希并未意识到拿破仑的命运掌握在他手中,他只是遵照命令于6月17日晚间出发,按预计方向去追击普鲁士军。雨已经停止。那些昨天才第一次尝到火药味的年轻士兵,在无忧无虑地、慢腾腾地行走着,好像是在一个和平的国度里,因为敌人始终没有出现,被击溃的普军撤退的踪迹也始终没有找到。

正当格鲁希元帅在一户农民家里急急忙忙吃早餐时,他脚底下的地面突然微微震动起来。所有的人都悉心细听。从远处一再传来沉闷的、渐渐消失的声音:这是大炮的声音,是远处炮兵正在开炮的声音,不过并不太远,至多只有三小时的路程。几个军官用类似印第安人的姿势伏在地上,试图进一步听清方向。从远处传来的沉闷回声依然不停地隆隆滚来。这是圣让山上的炮火声,是滑铁卢战役开始的声音。格鲁希征求意见。副手热拉尔急切地表示:“应该立即向开炮的方向前进!”第二个发言的军官也赞同说:“赶紧向开炮的方向转移,一定要快!”所有的人都毫不怀疑:皇帝已经向英军发起攻击了,一次重大的战役已经开始。可是格鲁希却拿不定主意。他习惯于唯命是从,他胆小怕事地死抱着写在纸上的文书,那是皇帝陛下的命令:追击撤退的普军。热拉尔看到他如此犹豫不决,便激动起来,急冲冲地说:“赶紧前进啊!”这位副司令当着二十名军官和平民的面提出这样的要求,说话的口气简直像是在下命令,而不是在请求。这使得格鲁希非常不快。他用更为严厉和生硬的语气说,在皇帝撤回成命以前,他决不偏离自己的责任。军官们绝望了,而隆隆的大炮声却在这时不祥地沉默下来。

热拉尔只能尽最后的努力。他恳切地请求,至少能让他率领自己的第四军和若干骑兵到那战场上去。他说他能保证及时赶到。格鲁希考虑了一下,他只考虑了一秒钟。

然而格鲁希考虑的这一秒钟,却决定了他自己的命运、拿破仑的命运和整个世界的命运。在瓦尔海姆那间农舍里逝去的这一秒钟决定了整个19世纪,而这一秒钟全取决于这个迂腐庸人的一张嘴巴。这一秒钟全掌握在这双神经质地揉皱了皇帝命令的手中——这是多么的不幸!倘若格鲁希在这刹那之间有勇气、有魄力,不拘泥于皇帝的命令,而是相信自己、相信显而易见的信号,那么法国也就得救了。可惜这个毫无主见的家伙只会始终听命于写在纸上的条文,而从不会听从命运的召唤。

格鲁希使劲地摇了摇手。他说,把这样一支小部队再分散兵力是不负责任的,他的任务是追击普军,而不是其他。就这样,他拒绝了这一违背皇帝命令的行动。军官们闷闷不乐地沉默了,在他周围鸦雀无声。而决定性的一秒钟就在这一片静默之中消逝了,它一去不复返,以后,无论用怎样的言辞和行动都无法弥补这一秒钟——威灵顿已经胜利了。

格鲁希的部队继续往前走,热拉尔和旺达姆愤怒地紧握着拳头。不久,格鲁希自己也不安起来,随着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他越来越没有把握,因为令人奇怪的是,普军始终没有出现。显然,他们离开了退往布鲁塞尔去的方向。接着,情报人员报告了种种可疑的迹象,说明普军在撤退过程中已分几路转移到了正在激战的战场。如果这时候格鲁希赶紧率领队伍去增援皇帝,还是来得及的。但他只是怀着愈来愈不安的心情,依然等待着消息,等待着皇帝要他返回的命令。可是没有消息来,只有低沉的隆隆炮声震颤着大地,炮声却愈来愈远。孤注一掷的滑铁卢搏斗正在进行,炮弹便是投下来的铁骰子。

时间已经到了下午1点。拿破仑的四次进攻虽然被击退下来,但威灵顿主阵地的防线显然也出现了空隙。拿破仑正准备发起一次决定性的攻击。他加强了对英军阵地的炮击。在炮火的硝烟如屏障似的挡住山头以前,拿破仑向战场最后看了一眼。

这时,他发现东北方向有一股黑压压的人群迎面奔来,像是从树林里窜出来的。一支新的部队!所有的望远镜都立刻对准了这个方向。难道是格鲁希大胆地违背命令,奇迹般地及时赶到了?可不是!——一个带上来的俘虏报告说,这是布吕歇尔将军的前哨部队,是普鲁士军队。此刻,皇帝第一次预感到,那支被击溃的普军为了抢先与英军会合,已摆脱了追击,而拿破仑自己却用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在空旷的土地上做毫无用处、毫无目标的运动。他立即给格鲁希写了一封信,命令他不惜一切代价赶紧与自己靠拢,并阻止普军向威灵顿的战场集结。

与此同时,内伊元帅又接到了进攻的命令,必须在普军到达以前歼灭威灵顿部队,获胜的机会突然之间大大减少了。此时此刻,不管下多大的赌注,都不能算是冒险。整个下午,法军向威灵顿所在的高地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冲锋。战斗一次比一次残酷,投入的步兵一次比一次多。他们几次冲进被炮弹炸毁的村庄,又几次被击退出来,随后又擎着飘扬的旗帜向着已被击散的方阵蜂拥而上,但是威灵顿依旧岿然不动,而格鲁希那边却始终没有消息传来。当拿破仑看到普军的前卫正在渐渐逼近时,他心神不安地喃喃低语:“格鲁希在哪里?他究竟在什么地方呢?”他手下的指挥官们也都变得急不可待。内伊元帅已决定把全部队伍都拉上去,决一死战,他的乘骑已有三匹被击毙,他是那样鲁莽勇敢,而格鲁希又是那样优柔寡断。内伊把全部骑兵投入战斗。于是,一万名殊死一战的盔甲骑兵和步骑兵踩烂了英军的方阵,砍死了英军的炮手,冲破了英军的最初几道防线。虽然他们自己再次被迫撤退,但英军的战斗力已濒于殆尽。山头上铁桶般的严密防线开始松散了。当受到重大伤亡的法军骑兵被炮火击退下来时,拿破仑的最后预备队——老近卫军正步履艰难地向山头进攻。欧洲的命运全系在能否攻下这一山头上。

从上午以来,双方的四百门大炮不停地轰击着,前线响彻骑兵队向开火的方阵冲杀的铁蹄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咚咚战鼓声震耳欲聋,整个平原都在颤动!但是在双方的山头上,双方的统帅似乎都听不见这嘈杂的人声,他们只是倾听着更为微弱的声音。

两只表在双方的统帅手中,像小鸟的心脏一般嘀嗒嘀嗒作响。这轻微的钟表声盖住了所有震天的吼叫声。拿破仑和威灵顿各自拿着自己的计时器,数着每一小时、每一分钟,计算着还有多少时间,最后的决定性的增援部队就该到达了。威灵顿知道布吕歇尔就在附近,而拿破仑则希望格鲁希也在附近。现在双方都已没有后备部队了,谁的增援部队先到,谁就赢得这次战役的胜利。两位统帅都在用望远镜观察着树林边缘。现在,普军的先头部队像一阵烟似的开始在那里出现了。难道这仅仅是一些被格鲁希追击的散兵游勇吗?还是被追击的普军主力?这会儿,英军只能做最后的抵抗了,而法国部队也已精疲力竭,就像两个气喘吁吁的摔跤手,双臂都已瘫软,在进行最后一次较量前,喘着一口气:决定性的最后一个回合已经来到。

普军的侧翼终于响起了枪击声。难道发生了遭遇战?只听见轻火器的声音!拿破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格鲁希终于来了!”他以为自己的侧翼现在已有了保护,于是集中了最后剩下的全部兵力,向威灵顿的主阵地再次发起攻击。这主阵地就是布鲁塞尔的门闩,必须将它摧毁,这主阵地就是欧洲的大门,必须将它冲破。

然而刚才那一阵枪声仅仅是一场误会。由于汉诺威兵团穿着别样的军装,前来的普军向汉诺威士兵开了枪,但这场误会的遭遇战很快就停止了。现在,普军的大批人马毫无阻挡地、浩浩荡荡地从树林里穿出来。——迎面而来的根本不是格鲁希率领的部队,而是布吕歇尔的普军。厄运就此降临了。这一消息飞快地在拿破仑的部队中传开,部队开始退却,但还有一定的秩序。而威灵顿却抓住这一关键时刻,骑着马,走到坚守住的山头前沿,脱下帽子,在头上向着退却的敌人挥动。他的士兵立刻明白了这一预示着胜利的手势。所有剩下的英军一下子全都跃身而起,向着溃退的敌人冲去。与此同时,普鲁士骑兵也从侧面向仓皇逃窜、疲于奔命的法军冲杀过去,只听得一片惊恐的尖叫声:“各自逃命吧!”仅仅几分钟的工夫,这支曾有赫赫军威的部队变成了一股被人驱赶的抱头鼠窜、惊慌失措的人流。它卷走了一切,也卷走了拿破仑本人。策鞭追赶的盟军骑兵对待这股迅速向后逃窜的人流,就像对待毫无抵抗、毫无感觉的流水,猛击猛打。在一片惊恐的胡乱叫喊声中,他们轻而易举就捕获了拿破仑的御用马车和全军的贵重财物,俘虏了全部炮兵。只是由于黑夜的降临,拿破仑的性命和自由才得以苟安——直到半夜,满身污垢、头晕目眩的拿破仑才在一家低矮的乡村客店里,疲倦地躺坐在扶手软椅上,这时,他已不再是个皇帝了。他的帝国、他的皇朝、他的命运全完了。他这个最有胆识、最有远见的人物在二十年里所建立起来的全部丰功伟绩,却被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怯懦彻底毁掉了。

当英军的进攻刚刚击溃拿破仑的部队,就有一个当时几乎名不见经传的人,乘着一辆特快的四轮马车向布鲁塞尔急驶而去,然后又从布鲁塞尔驶到海边,一艘船只正在那里等着他。他扬帆过海,以便赶在政府信使之前先到达伦敦。由于当时大家还不知道拿破仑已经失败的消息,他立刻进行了大宗的证券投机买卖。此人就是罗斯柴尔德。他以这一机敏之举建立了另一个帝国,一个新的金融王朝。第二天,英国获悉自己胜利的消息,同时巴黎的富歇——这个一贯依靠出卖发迹的家伙也知道了拿破仑的失败。这时,布普塞尔和德国都已响起了胜利的钟声。

到了第二天,只有一个人还丝毫不知滑铁卢发生的事,尽管他离这个决定命运的地方只有四小时的路程。他,就是造成全部不幸的格鲁希。他还一直死抱着那道追击普军的命令。奇怪的是,他始终没有找到普军,这使他忐忑不安。近处传来的炮声越来越响,好像它们在大声呼救似的。大地震颤着,每一炮都像是打进自己的心里。现在人人都已明白这绝不是什么小小的遭遇战,而是一次巨大的战役,一次决定性的战役已经打响。

格鲁希骑着马,在自己的军官们中间惶惑地奔来奔去。军官们都避免同他商谈,因为他们先前的建议完全被他置之不理。

当他们在瓦夫尔附近遇到一支孤立的普军——布吕歇尔的后卫部队时,全都以为挽救的机会到了,于是发狂似的向普军的防御工事冲去。热拉尔一马当先,好像被一种不祥的预感所驱使在追寻着死亡。一颗子弹随即把他打倒在地,这个最喜欢提意见的人变成了重伤员。随着黑夜的降临,格鲁希的部队攻占了村庄,但他们似乎感到,对这支小小的后卫部队所取得的胜利,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在那边的战场上突然变得一片寂静,这是一种令人不安的寂静,可怕的和平,一种阴森森、死一般的沉默。所有的人都觉得,与其是这种咬啮神经的惘然沉默,倒不如听见隆隆的大炮声来得更好。格鲁希现在才终于收到那张拿破仑写来的要他到滑铁卢紧急增援的便条(可惜为时太晚了)。滑铁卢一仗想必是一次决定性的战役,可是谁赢得了这次巨大战役的胜利呢?格鲁希的部队又等了整整一夜,完全是白等!从滑铁卢那边再也没有消息传来,好像这支伟大的军队已经将他们遗忘。他们毫无意义地站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周围空空荡荡。清晨,他们拆除营地,继续行军。他们个个累得要死,并且早已意识到,他们的一切行军和运动毫无意义。上午10点,总参谋部的一个军官终于骑着马奔驰而来。他们把他扶下马,向他提出一大堆问题,可是他却满脸惊慌的神色,两鬓头发湿漉漉的,由于过度紧张,全身颤抖着。至于他结结巴巴说出来的话,尽是他们听不明白的,或者说,是他们无法明白和不愿意明白的。他说,再也没有皇帝了,再也没有皇帝的军队了!法兰西失败了……这时,所有的人都把他当成疯子,当成了醉汉。然而他们终于渐渐地从他嘴里弄清了全部真相,听到了他那令人沮丧,甚至使人瘫痪的报告。格鲁希面色苍白,全身颤抖,用军刀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他知道自己殉难成仁的时刻来临了,他决心承担起力不从心的任务,以弥补自己的全部过失。这个唯命是从、畏首畏尾的拿破仑部下,在那关键的一秒钟没有看到决定性的战机,而现在,眼看危险迫在眉睫,却又成了一个男子汉,甚至像是一个英雄。他立刻召集起所有的军官,发表了一通简短的讲话——眼眶里噙着愤怒和悲伤的泪水。他在讲话中既为自己的优柔寡断辩解,同时又自责自怨。那些昨天还怨恨他的军官们,此刻都默不作声地听他讲话。本来,现在谁都可以责怪他,谁都可以自夸自己当时意见的正确。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做,也不愿意这样做。他们只是沉默,沉默。突如其来的悲哀使他们都成了哑巴。

错过了那一秒钟的格鲁希,在现在这一小时内又表现出了军人的全部力量——可惜为时已晚!当他重新恢复了自信而不再拘泥于成文的命令之后,他的全部崇高美德——审慎、干练、周密、责任心,都表现得淋漓尽致。他虽然被五倍于自己的敌军包围,却能率领自己的部队突围而去,而不损失一兵一卒,不丢失一门大炮——堪称卓绝的指挥。他要去拯救法兰西,去解救拿破仑帝国的最后一支军队。可是当他回到那里时,皇帝已经不在了。没有人向他表示感激,在他面前也不再有任何敌人。他来得太晚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尽管从表面看,格鲁希以后又继续升迁,他被任命为总司令、法国贵族院议员,而且在每个职位上都表现出魄力和才干,可是这些都无法替他赎回被他贻误的那一瞬间。那一瞬间原可以使他成为命运的主人,而他却错过了机缘。

那关键的一秒钟就这样进行了可怕的报复。在尘世的生活中,这样的一瞬间是很少降临的。当它无意之中降临到一个人身上时,他却不知如何利用它。在命运降临的伟大瞬间,市民的一切美德——小心、顺从、勤勉、谨慎,都无济于事,它始终只对天才人物提出要求,并且将他造就成不朽的形象。命运鄙视地把畏首畏尾的人拒之门外。命运——这世上的另一位神灵,只愿意用热烈的双臂把勇敢者高高举起,送上英雄们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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