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朴 译
明天就是交稿截止日期,我想在今夜把这篇一气呵成写完。不是想完成,而是非完成不可。至于说要写什么,且看下文。
在神田神保町附近的咖啡馆,有个名叫阿君的女侍。说是十五六岁,看上去却更老成一些。由于皮肤白皙,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所以尽管鼻尖有点儿翘,总算得上是个美人。她的头发是从正中间分的,插上一支勿忘草的簪子,系着白色围裙,站在自动钢琴前的时候,活像是从竹久梦二的画儿里走出来的人。——因此,这个咖啡馆的常客们似乎早就给她起了个绰号叫通俗。当然,她还有种种其他绰号:因为簪子上有那个花,所以叫勿忘草;由于长得像影片里出现的美国女演员,所以叫玛丽·璧克馥;又由于她是这个咖啡馆不可缺少的,所以叫方糖,等等。
这个店里除了阿君,还有一位年龄较大的女侍。她叫阿松,容貌简直没法跟阿君相比。起码有黑面包和白面包之间的差别那么大。所以虽然在同一个咖啡馆工作,阿君和阿松的小费收入相差很大。当然,阿松对收入的差别是不服气的。其结果,这阵子就对她胡乱猜忌起来。
一个夏日的下午,阿松负责的桌边坐着一位似乎是外国语学校的学生,他叼着一支纸烟,划了火柴要点烟。可是放在旁边桌上的电扇转得很冲,火柴的火还未触到纸烟就被风吹灭了。阿君正好走过桌边,为了挡风,就在这个顾客与电扇之间站了片刻。这个学生趁机点燃了纸烟,他那被阳光晒黑的腮帮子上露出微笑,说声“谢谢”。由此可见,对方是领会了阿君这番好意的。站在柜台前的阿松却把应当由她端去的冰激凌碟子拿起来,目光锐利地看了一下阿君的脸,娇嗔道:“请你端去吧。”
这样的纠纷一星期要发生好几档子。所以阿君绝不跟阿松过话。由于地区的关系,顾客当中学生特别多,她总是站在自动钢琴前默默地卖弄风情。一肚子气的阿松也在她的影响下一声不响地发起嗲来。
阿君跟阿松的关系不好,不单是由于阿松吃醋。阿松趣味低,阿君打心里瞧不起她。阿君认为,这都是因为阿松自从小学毕业后,净听浪花小调,吃什锦果丁,追男人的缘故。那么阿君对什么有兴趣呢?最好离开这个熙熙攘攘的咖啡馆一会儿,到附近的小巷子尽头某个女梳头师的二楼去窥视一下。因为阿君租了那个女梳头师二楼的房间,除了到咖啡馆去工作,就在那儿起居。
二楼这间六铺席的屋子,顶棚低低的,从朝西的窗子向外望,只见一片栉比鳞次的瓦顶。窗户底下,靠墙放着一张铺着印花布的书桌。为了方便起见,权且把它叫作书桌吧,其实不过是个陈旧的矮脚饭桌。这个做书桌用的饭桌上排着半旧的洋装书。有《不如归》《藤村诗集》《松井须磨子的一生》《新牵牛花日记》《卡门》《高山望幽谷》——另外只就有七八册妇女杂志。遗憾的是,我的集连一本也没有。书桌旁还放着清漆早已剥落的碗柜。柜上放着细颈玻璃花瓶,掉了一片花瓣的假百合花雅致地插在瓶里。可以想见,如果这支百合花的花瓣没有落的话,至今还会摆在咖啡馆的桌子上。碗柜上面的墙壁上,用按钉钉着三四幅画,看来都是杂志插图。当中是镝木清方画的元禄仕女图,下面是拉斐尔的圣母像的小照片。而在元禄仕女上面,北村四海雕刻的女子像在向旁边的贝多芬频送秋波。阿君误以为这是贝多芬,其实是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真是对不起北村四海。——写到这里,阿君素日的兴趣多么富于艺术色彩就不言而喻了。再说,实际上阿君每天深夜从咖啡馆回来后必然在别名贝多芬的威尔逊肖像下《不如归》,望着假百合花,沉湎于比新派悲剧电影里月夜场面更感伤的艺术境界里。
樱花怒放的一个夜晚,阿君独自俯在桌上,在粉红色信笺上运笔急书,直到鸡鸣头遍。有一张写完的信纸掉在桌下了,可是阿君好像直到早晨去咖啡馆后还没发觉。从窗口吹进来的春风卷起那张信纸,把它刮到楼梯脚下,那里立着一对有着鹅黄色棉布罩的镜子。楼下的女梳头师知道阿君不断收到情书。她以为这张粉红色的纸也是其中的一张,出于好奇心,就特地看了看。结果出乎意料,似乎是阿君的手迹。她想,那么这是阿君给什么人的情书写的回信吧。只见上面写着:“一想到你跟武男哥告别的情景,我就流泪,心都快碎了。”原来阿君几乎熬了个通宵,写了封致浪子夫人的慰问信。
说实在的,当我写这段插话时,阿君的感伤使我不禁泛出微笑。我的微笑毫无恶意。阿君那间楼上的屋子里,除了假百合花、《藤村诗集》和拉斐尔的圣母像的照片外,还摆着自己起伙必备的厨房用具。这套厨房用具象征着东京艰难的现实生活,至今阿君不知受过多少罪。可是世态虽然炎凉,只要泪眼蒙眬地望去,就展现出一片美好世界。阿君沉浸到艺术所激起的热泪中,以逃避现实生活的迫害。那里既无须每月付六元房租,也不需付一升七毛钱的米价。卡门在轻松地敲打着响板,她用不着为电灯费操心。浪子夫人的日子也不好过,但还不至于筹不出药费来。一句话,在这艰难世界的苍茫暮色中,这眼泪能够点燃人类爱的小小灯火。啊,深夜里,东京街上的嘈杂声消失殆尽,只要想象一下阿君怎样抬起泪汪汪的眼睛,在暗淡的十烛灯光下孤独地幻想着逗子的海风和科尔多瓦的夹竹桃——该死,岂但不怀恶意,一不留神连我都不免会感伤起来。尽管我本来是个颇为理智的人,世上的批评家们甚至说我没有人情味呢。
一个冬天的夜晚,阿君很晚才从咖啡馆回来,起初照例坐在桌前读《松井须磨子的一生》之类的书。还没读完一页,不知怎的忽然对那本书感到厌烦了似的,狠狠地把它摔在铺席上。随即仍然侧身坐着,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托着腮,冷漠地呆望着墙上的威尔——贝多芬肖像。当然,事情非同小可。阿君被那家咖啡馆解雇了吗?要不然是阿松越发厉害地欺负她了吗?要么是龋齿又痛起来了吗?不,阿君心里想的不是那样庸俗的事情。她像浪子夫人或者松井须磨子那样,因恋爱而苦恼着。至于阿君对谁倾心——幸好阿君在望着贴在墙上的贝多芬像,一时不像要动弹的样子,所以趁此机会我赶紧介绍一下这位光荣的恋爱对象吧。
阿君的对象姓田中,算得上是个默默无闻的艺术家。因为田中是个才子,既会作诗,又会拉小提琴,也擅长于画油画,兼任演员,并精于玩纸牌,还是个弹萨摩琵琶的能手。究竟哪一项是本职,哪一项是业余爱好,谁也鉴定不了。至于他的外表呢,脸像演员那样光滑,头发像油画颜料那样锃亮,声音像小提琴那样清婉,说话恰似诗一般得体,向女人求爱犹如抢纸牌那么敏捷,赖账则像弹萨摩琵琶那样干脆,振振有词。他戴着黑色宽檐帽,穿着似乎是廉价品的打猎服装,系一条葡萄色波希米亚式领带——这样一讲,人们就能了解个七八成了。田中君这样的人恐怕已成为一种类型了,只要到神田本乡一带的酒吧或咖啡馆、青年会馆或音乐学校的音乐会(但只限于票价最便宜的座位),或者兜屋和三会堂的展览会去,必然会看见两三个这样的人,傲慢地睥睨俗众。所以你要是想进一步看清田中君的形象,就到上述场所去看好了。我再也不愿意写下去了。别的就不用说了,当我劳神介绍田中君的时候,阿君不知什么时候已站起来了,正在眺望拉开纸窗的窗外凛冽的月夜呢。
瓦房顶上的月光映照着插在细颈玻璃花瓶里的假百合花,以及贴在墙上的拉斐尔画的小小圣母像,还映照着阿君略微翘着的鼻子。可是阿君那双明眸对月光熟视无睹。似乎落了霜的瓦房顶,在她来说也好像根本不存在。田中君今晚从咖啡馆把阿君送到这里来了。然后甚至约定明天两个人一起愉快地消磨一个夜晚。刚好赶上阿君每月一次的假日,约定下午六点在小川町的电车站碰头,然后去芝浦观看意大利人搭棚表演的马戏。阿君还从来不曾和男人一道出去玩过。所以一想到明天将和田中君像天下的有情人那样,晚间双双去看马戏,就重新心潮起伏。对阿君来说,田中君是不折不扣掌握着启开宝窟大门的咒语的阿里巴巴。在念那句咒语的时候,阿君面前会展现何等未知的欢乐境界呢——从方才起心不在焉地眺望月亮的阿君,激动得就像被风吹袭的海洋,或者即将开动的公共汽车的马达,她心中描绘的不是别的,正是这不可思议的未来世界的幻景。那里,玫瑰花盛开的路上,撒满了镶着养殖珍珠的戒指啦,假翡翠做的腰带饰扣什么的。从三越的旗子上,像滴下的蜜汁似的开始传来夜莺婉转的歌声。橄榄花的芬芳之中,大理石砌造的宫殿里,现在道格拉斯·费尔班克斯先生和森律子的舞蹈渐入佳境……
但是,我要为阿君的名誉补充几句话。这当儿,阿君描摹的幻景里,像威胁一切幸福似的时而掠过一片可怕的乌云。诚然,阿君无疑是在跟田中君恋爱着。而且由于阿君容易受艺术感染,只觉得这位田中君头顶上有光圈。他是朗斯洛特爵士式的人,既会作诗,又会拉小提琴,也擅长于画油画,兼任演员,并精于玩纸牌,还是个弹萨摩琵琶的能手。阿君凭着处女的敏锐感觉,对这位朗斯洛特的颇为可疑的本来面目往往有所察觉。这时,一片不安的乌云就掠过阿君的脑际。但遗憾的是这片乌云转瞬即逝。阿君不管怎样老成,毕竟才十六七岁,而且是个很容易受艺术感染的少女。除非是担心衣服被雨淋湿,或是对莱茵河落日的明信片发出感叹声的时候而外,轻易不会注意乌云,这也并不奇怪。何况现在是玫瑰花盛开的路上,撒满了镶着养殖珍珠的戒指啦,假翡翠做的腰带饰扣啦,什么的——这些前面已经写过了,请读者回头再读一下吧。
阿君像沙瓦讷画的圣日妮维埃芙一样,久久伫立在那儿,眺望着月光下的瓦房顶,旋即打了个喷嚏,随手把纸窗砰地拉上,又回到桌边侧身坐下来。从那时起到次日下午六点之间,阿君都干什么来着,遗憾的是,详细情况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说我这个作者也不知道呢?说实在的,因为我必须在今夜里把这篇写完。
次日下午六点,阿君穿着紫蓝色假绉绸和服外衣,披上米黄色披肩,比平时要显得心神不定地走向暮色苍茫的小川町的电车站。她一到那里,就看见田中君已经在红电灯下伫候。他照例齐眉戴着黑色宽檐帽,挟着镍银柄细手杖,粗条纹短大衣的领子翻了起来。他那白皙的脸比平时更白净,微微散发着香水气味,看样子今晚是格外精心打扮过的。
“让您等候了吧?”阿君望望田中君的脸,气喘吁吁地说。
“哪儿的话。”田中毫不在意地回答说,以略含微笑的眼神茫然注视着阿君的脸。然后身子突然一颤,补充道:“走一走吧。”
话音未落,田中君已沿着弧光灯照耀下的行人熙熙攘攘的大街,朝着须田町方向走去。马戏团是在芝蒲演出的。走着去的话,也得朝着神田桥方向走。阿君仍伫立不动,手按着被卷起灰尘的风吹动着的披肩,纳闷地问道:“是那面吗?”
田中君没有回头,轻轻回答了声:“对。”继续朝着须田町方向走去。
阿君只好赶紧追上田中君,沿着林阴路,在枝叶飘舞的柳树底下并肩匆匆走去。于是田中君眼里又泛着茫然的微笑,窥视着阿君的侧脸说:“阿君,真不巧,听说芝蒲的马戏昨晚就结束了。所以今晚到我知道的一家饭馆一起吃饭怎么样?”
阿君感到田中君的手轻轻地握住了自己的手,她以希望和恐怖交加而发颤的声音悄悄地说:“好吧,我怎么都行。”同时,阿君的眼睛又像读《不如归》时那样,热泪盈眶。透过感动的泪水望去,小川町、淡路町和须田町的大街显得多么美丽,是不问自明的。乐队在为年终大甩卖奏乐,令人眼花缭乱的仁丹广告灯,庆祝圣诞节的杉树枝叶上的装饰,蛛网般交叉悬挂的万国国旗,橱窗中的圣诞老人,货摊上摆的明信画片和日历——在阿君眼里,这一切东西都在歌唱恋爱的极大欢乐,觉得灿烂的景象一直绵延到世界的尽头。唯独今天晚上,连天上的星光也不寒冷。阵阵刮来的带尘埃的风,忽而把大衣下摆翻卷过来,忽而又像大地回春一般变得暖洋洋的。幸福,幸福,幸福……
过了一会儿,阿君忽然意识到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拐过横街,走在一条狭窄的街上了。那条街的右侧有一家小小的蔬菜店。明亮的汽灯下,店里堆放着白萝卜、胡萝卜、白菜、葱、小蔓菁、慈菇、牛蒡、山芋、油菜、土当归、藕、芋头、苹果、橘子等。走过那蔬菜店前面的时候,阿君的视线偶然落到了立在葱堆中的价目牌上。牌子是把木片夹在竹竿上做成的,上面用浓浓的墨笔写着几个蹩脚的字:“一把四分钱。”如今一切物价飞涨,一把四分钱的葱是极难得的。十分便宜的牌价刚一映入眼帘,潜在于阿君那颗幸福的心——它迄今陶醉于恋爱和艺术当中——深处的现实生活,此时此刻突然被唤醒了。间不容发指的就是这个。玫瑰和戒指,夜莺与三越的旗子等,转瞬之间成了过眼浮云。而房租、米钱、电灯费、煤炭费、鱼钱、酱油钱、报纸费、化妆费、电车费——以及其他一切生活费用,随着过去的痛苦经验,恰如灯蛾向火光飞集一样,从四面八方扑向阿君的小小心坎。阿君情不自禁地在那家蔬菜店前止住了步子。她撇下目瞪口呆的田中君,走到明亮的汽灯照耀下的蔬菜堆当中。而且终于伸出纤细的手指,朝着插有“一把四分钱”的牌子的葱堆指了指,以唱《流浪》之歌般的声调说:“给我拿两把。”
刮着带灰尘的风的街上,头戴黑色宽檐帽、粗条纹短大衣领子翻了起来的田中君,挟着镍银柄细手杖,孤零零地悄然站着。从方才起,这条街尽头的一座装着格子门的房子浮现在田中君的脑际。那是一座粗糙的二层楼房,房檐下挂着一盏门灯,灯上写着“松屋”的字号名。脱鞋处的石板是湿的。可是伫立在这样的街上,说也奇怪,只觉得那小巧整齐的二层楼房逐渐淡漠了,而插着“一把四分钱”的牌子的葱堆慢慢地浮现了。这时遐想突然破灭,一阵风卷着灰尘刮过去,现实生活般辛辣刺鼻的葱味真正扑进田中的鼻子里来。
“让您等候啦。”
可怜的田中君露出颇为难堪的眼神,就像看另一个人似的打量着阿君的脸。阿君的头发是从正中漂漂亮亮分开的,插着勿忘草形的簪子,鼻尖有点儿翘。她用下巴颏儿轻轻按住米黄色披肩,一只手提着两把共八分钱的葱,站在那儿。她那清亮的眼睛里含着喜悦的微笑。
我终于好歹写完了。天快亮了。外面传来寒嗖嗖的鸡叫声。虽然煞费苦心写完了这篇东西,不知怎的,心情有些悒闷。阿君当晚安然无恙地回到了那女梳头师家的二楼。只要继续干咖啡馆女侍这一行,以后就难免还会跟田中君一起出去玩。一想到那时的事——不,到时候再说吧。我现在怎么担心也不起作用。就这样搁笔吧。再见,阿君。那么今晚你也像那天晚上一样,从这里匆匆走出去,勇敢地——任凭批评家笔伐一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