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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1 / 1)


文洁若 译

宇治大纳言隆国:“唉,午觉醒来,今天好像格外热,一点风也没有,连缠在松树枝上的藤花都纹丝不动。平时听上去那么凉爽的泉水声一夹上蝉声,就反而使人觉得闷热了。喏,再让童儿们给扇扇风吧。

“怎么,路上行人都集合了吗?那么,就去吧。童儿们,别忘了扛着那把大蒲扇,跟我来。

“喂,列位,我就是隆国。原谅我光着个膀子,失礼,失礼。

“说来我今天是有求于各位,才特地劳各位到宇治亭来。最近我偶尔到了此地,也想跟旁人一样写写。仔细想来,我成天只在宫廷出出进进,肚子里实在没有什么值得记下来的故事。然而我生性懒惰,最怕开动脑筋,想些复杂的情节。因此,从今天起,想恳求各位过路的,每人讲一个古老的故事,好让我编成。这样一来,准能广泛收集到意想不到的逸事奇闻,车载斗量。能不能麻烦大伙儿替我满足这个愿望呢?

“哦,你们乐意帮助?那太好了。那么我就按顺序听大伙儿讲吧。

“喂,童儿们,用大蒲扇给在座的扇扇,这样多少能凉快些。铸工、陶工都不要客气,你们俩快过来,靠这张桌子坐。卖饭卷的大娘,桶嘛最好撂在廊子角落里,别让太阳晒着。法师也把铜鼓摘下来好不好。那边的武士和山僧,你们都铺上竹席了吧。

“好的,要是准备好了,首先就请年长的老陶工随便讲点什么吧。”

老陶工:“啊呀呀,您可太客气了,还要把我们下等人讲的一个个写成故事——以我的身份,光是这一点,就真不敢当啊。可是恭敬不如从命,那么我就不揣冒昧,讲个无聊的传说吧。请您姑且耐着性子听我讲来。

“我们还年轻的时候,奈良有个叫作藏人得业惠印的和尚,他的鼻子大得不得了,而且鼻尖一年到头红得厉害,简直像是给蜜蜂蜇过似的。奈良城的人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鼻藏——原先叫他大鼻藏人得业,后来嫌太长了,不知不觉就叫成鼻藏人。过不了多久,还嫌太长,索性鼻藏鼻藏地喊开了。当时我在奈良兴福寺里亲眼见到过他一两次,怪不得要骂他鼻藏了,真是举世无双的红天狗鼻啊。一天晚上,这个外号叫鼻藏、鼻藏人、大鼻藏人得业的惠印法师没带弟子,一个人悄悄地来到猿泽池畔,在采女柳前面的堤岸上高高地竖起一块告示牌,上面大书‘三月三日龙由此池升天’。其实,惠印并不知道猿泽池里是不是真住着龙。至于三月三日有龙升天,更纯粹是他信口开河。不,毋宁说是不升天倒来得更确切一些。那么他为什么要开这样一个荒唐的玩笑呢?因为奈良僧俗两界的人动不动就奚落他的鼻子,他气愤不过,打算好好捉弄捉弄他们,解解恨。于是就千方百计设了这么个骗局。您听了一定觉得好笑,但这是从前的事,当时到处都有喜欢恶作剧的人。

“话说第二天头一个发现这块告示牌的是每天早晨都来参拜兴福寺如来佛的一个老太婆。她手上挂着念珠,忙忙叨叨地拄着竹拐棍,来到了霭雾弥漫的池畔。一看,采女柳下面新立起一块告示牌。老太婆心里纳闷,想道:要说是法会的告示牌,怎么会立在这么个古怪的地方呢?可是她不识字,打算就这样走过去。恰好迎面来了一个披着袈裟的法师,她就请法师给念了念。谁听到‘三月三日龙由此池升天’都会吃惊的,老太婆也吓了一大跳,把弯了的腰伸伸直,望着法师的脸发怔:‘这池子里有龙吗?’据说法师反倒挺镇静地向她说起教来:‘还有这样一个故事呢:从前中国有位学者,眉毛上边长了个瘤子,痒得要命。有一次,天色忽然阴下来了,雷电交加,下起瓢泼大雨。那个瘤子猛地裂开,蹿出一条黑龙,驾着云彩笔直地升天而去。连瘤子里都有龙,何况这么大的池子,说不定水底下盘着好几十条蛟龙毒蛇呢!’老太婆一向认为出家人是不会撒谎的,听了这话,她简直吓破了胆,说道:‘听您这么一说,敢情那边的水的颜色看上去的确有点儿奇怪哩。’虽然三月三日还没到,老太婆却气喘吁吁地念着佛,连竹拐棍都来不及拄,丢下和尚就赶紧逃跑了。要不是怕旁人瞅见,法师简直要捧腹大笑起来。倒也难怪,原来他就是那个惹起事端的外号叫鼻藏的得业惠印。他没安好心,想着昨天晚上竖起那块告示牌后,这会子该有鸟儿落网了,于是在池畔溜达,观看动静。老太婆走后,却又来了个妇女,大概是起个大早赶路的,让跟随的仆人背着行李。她的市女笠周围垂着面纱,仰起脸独自看着告示。于是惠印也站在告示前面假装看,拼命忍着,当心不让自己笑出来。然后表示诧异地用那大鼻子哼了一声,慢腾腾地朝着兴福寺折回来。

“在兴福寺南大门前面,没想到碰见了住在同一栋僧房里的一个叫作惠门的法师。惠门见了他,本来就显得倔强的两道浓眉越发皱了皱,说道:‘师父起得好早哇,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啦。’这话说得正中惠印的心意,他鼻子上堆满了笑,得意扬扬地说:‘可不,说不定会从西边出来呢。听说三月三日龙要从猿泽池升天哩。’惠门听罢,半信半疑地狠狠朝惠印的脸瞪了一眼,接着就嗓子眼里咯咯地冷笑着说:‘师父可做了个好梦。嗯,我听说,梦见龙升天可是个吉兆哩。’说罢,昂着前额扁平的头,正要擦身而过。这时大概听见了惠印自言自语般地念叨‘哎呀呀,无缘的众生难以化度啊’的声音,惠门就把脚上那双麻袢儿木屐的高齿往后一扭,恶狠狠地回过头来,用讲经说法时那种口气追问道:‘难道你有龙要升天的确凿证据吗?’惠印故意从容不迫地指了指晨光初照的池子,用鄙夷的口吻说:‘你要是怀疑愚僧说的话,就请看看那棵采女柳前面的告示吧。这下子连倔脾气的惠门也瘪了。他困惑地眨巴了一下眼睛,无精打采地说了声‘哦,竖起了那么一块告示牌吗’就溜走了,边走边歪着他那大脑袋,好像在想什么心事。鼻藏人目送着他的后影,您大概也猜得到他心里感到多么好笑。惠印只觉得红鼻子里头痒将起来,当他装腔作势地走上南大门的石阶时,忍不住笑出来了。

“‘三月三日龙由此池升天’的告示牌在当天早晨就产生了影响,过了一两天,猿泽池的龙的风声在奈良城里传遍了。也有人提出‘那个告示是什么人在捣鬼吧’,但恰好京城里谣传神泉苑的龙升天了,所以连提出这种看法的人心里也将信将疑,觉得说不定这样一桩奇事会发生哩。在这以后不到十天又出了一件不可思议的怪事。春日神社有个神官,他那年方九岁的独养女儿,一天晚上枕着妈妈的膝盖打盹儿,梦见一条黑龙像云彩一样从天而降,用凡人的话说:‘我终于打算在三月三日升天了,但绝不找你们城里人的麻烦,尽管放心。’女儿醒来后,如此这般地讲给妈妈听了。于是,又立即在全城轰动开了,说是猿泽池的龙托了梦。好事之徒又添枝加叶,说什么龙附在东家娃子身上,作了一首和歌啦,又显灵给西家巫女,授予神谕啦,不一而足,直好像猿泽池的龙眼看就要把脑袋伸出水面似的。后来甚至有人说,他亲眼看到了龙本身。这是个每天早晨到市场上去卖鱼的老爷爷,那天他来到猿泽池,只见黎明前满满的一池子水,唯独垂着采女柳、立着告示牌的堤下边那块地方,朦朦胧胧有点亮光。当时关于龙的风声流传得正热闹呢,老爷爷心想:‘看来是龙神显灵啦。’他也说不上是喜还是怕,反正浑身发抖,撂下那挑河鱼,就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扶着采女柳,定睛往池子里看。只见半明半暗的水底下,一只黑铁链般的难以形容的怪物一动不动地盘成一团。那个怪物大概给人的声音吓住了,忽地伸直了盘卷的身躯,池面上乍然出现一道水路,怪物消失得无影无踪。老爷爷看罢,吓出一身汗,随即回到他撂下挑子的那个地方。这才发现,挑去卖的鲤鱼、鲫鱼等统共二十尾鱼,不知什么时候都消失了。有人嘲笑他说:‘大概是给水獭精骗了。’但是认为‘龙王镇守的池子里不会有水獭,准是龙王怜恤鱼的生命,把它们招到自己居住的池子里去了’的人,是意想不到的多呢。

“再来谈谈鼻藏惠印法师的事。自从‘三月三日龙由此池升天’的告示牌引起轰动以来,他耸耸大鼻子得意地暗笑着。可是哪里想到,还差四五天就到三月三日的时候,惠印那位在摄津国的樱井当尼姑的姑妈,竟大老远地跑来参观龙升天。这下可叫惠印为难啦。他连吓带哄,想方设法劝他姑妈折回樱井去,可她说:‘俺已经到了这把岁数,只要能看上一眼龙王升天,就死也瞑目啦。’她对侄子说的话充耳不闻,固执地坐在那里。事到如今,惠印也不便交代那个告示牌原是他干的把戏了。他终于让了步,只好同意照料姑妈到三月三日为止,并且还不得不答应当天陪她一道去看龙神升天。他又想到,连做了尼姑的姑妈都听说了这件事,那么大和国自不用说,这个消息连摄津国、和泉国、河内国,兴许播磨国、山城国、近江国、丹波国都传遍了吧。也就是说,他设这个骗局原只是为了捉弄一下奈良的老少,想不到竟使四面八方几万人都上了当。想到这里,惠印与其说是觉得好笑,毋宁说是害起怕来。就连一早一晚给老尼姑领路,去参观奈良寺院的时候,也亏心得犹如逃避典史眼目的罪犯。可有时候又听见路人说,最近那个告示牌前面供着线香和鲜花,他虽然揪着一颗心,却又高兴得就像立下了什么大功似的。

“一天天地过去,终于到了龙升天的三月三那天。惠印有约在先,别无他法,只得勉勉强强陪着老尼姑来到兴福寺南大门的石阶上,从那里,一眼就能望到猿泽池。那一天,晴空万里,连刮响门前风铃的那么一点风都没有。不用说奈良城了,大概从河内、和泉、摄津、播磨、山城、近江、丹波等国都有对这个日子盼待已久的参观者拥来。站在石阶上一看,无论西边还是东边,都是人山人海,一眼望不到边。各色各样的乌帽像波浪一样哗哗起伏,连绵到二条大街烟笼雾绕的尽头处。其中还夹杂着蓝纱车、红纱车、栋檐车等考究的牛车,巍然镇住周围的人浪,钉在车顶上的金银饰具,在明媚的春光照耀下闪闪发光。此外还有打着阳伞的,高高地拉起帐幕遮阳的,甚至有小题大做地在路上搭起一排看台的——下面的池子周围那片热闹景象,仿佛提前举行的加茂祭。惠印法师做梦也没想到竖了块告示牌竟会惊动这么多人,他目瞪口呆地回头望望老尼姑,颓丧地说:‘唉呀呀,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可了不得!’这一天他连用那个大鼻子哼一声的劲头也没有了,就窝窝囊囊地蜷缩在南大门的柱子脚下。

“可是做姑妈的老尼姑没法儿知道惠印的心事,她拼命伸长了脖子四下里打量着,连头巾都快滑落下来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惠印扯起什么‘龙神住的池子,风景到底别致’啦,‘既然来了这么多人,龙神准会出现’啦。惠印也不便老是坐在柱脚下,勉强抬起身子看了看。这里,头戴软乌帽、武士乌帽的人们堆成了山,惠门法师也挤在里面哪,前额扁平的他,比别人都高出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池子。惠印一时忘掉了心头的沮丧,只因为骗了这个家伙,暗自觉得好笑。于是招呼了声‘师父’,用嘲讽的口吻问道:“师父也看龙升天来了吗?’惠门傲慢地回过头来,脸上泛着意想不到的严肃神色,连浓眉都没挑一下地回答说:‘可不是嘛。我跟你一样,都等得不耐烦了。’惠印心想:我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儿过头啦。惠印自然也就发不出高兴的声音来了,他又像原先那样神色不安地隔着人海呆望猿泽池。池水好像已经温吞了,发出神秘的光,周围堤岸上栽的樱柳的倒影清晰地映在水面上,一动也不动,等多久也没有龙要升天的迹象。尤其是方圆数里观众挤得水泄不通的关系吧,今天池子比平时显得越发狭小了,让人觉得谁要说里面有龙,首先就是个弥天大谎。

“可是观众都屏息凝神,耐心地翘盼着龙升天,甚至觉察不出时间在一分钟一分钟地流逝,大门下的人海越来越辽阔了。不多时,牛车的数目也多得有些地方辐辏相接。参照前面的经过,惠印看到这幅情景心里有多么沮丧,也就可想而知了。可这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不知怎的,惠印心里也开始觉得龙真会升天了——起初毋宁是觉得未尝不会升天。竖起告示牌的原来就是惠印本人,按说他是不该有这样荒唐的想法的,但是俯瞰着这片乌帽恰似波涛般地在翻滚,他就一个劲儿地觉得准会发生这样一桩大事。究竟是云集观众的心情不知不觉之间使鼻藏受到感染了呢,还是因为他竖起了告示牌,引起了这场热闹,有点儿感到内疚,不由得盼起龙升天来了呢,姑且不去管它。总之,惠印明知告示牌是自己写的,心头的沮丧却逐渐消散,也跟老尼姑一样不知疲倦地凝视着池面。可不,要不是心里有了这种念头,又怎么可能勉勉强强站在南大门下面等上大半天,翘首企盼那根本不可能升天的龙呢。

“但是,猿泽池依然像往日那样反射着春日的阳光,连个涟漪都没起。丽日当空,万里无云。观众依然密密匝匝堆在阳伞和遮阳底下,或者倚在看台的栏杆后面。他们好像连太阳的移动都忘了,从早晨到晌午,从晌午到傍晚,如饥似渴地伫候着龙王的出现。

“惠印来到那里后过了半天光景,半空中飘起一缕线香般的云彩,一眨眼的工夫就大了,原先晴朗的天空乍然阴暗下来。就在这当儿,一阵风从猿泽池上萧萧飒飒而过,在镜子般的水面上描出无数波浪。观众虽然有思想准备,可也慌了手脚,霎时间就下起白茫茫的倾盆大雨来了。雷也猛地轰隆隆打起来,闪电像穿梭般不断地交叉飞舞。风将层云撕个三角形口子,乘势旋起池水如柱。登时,在水柱云彩之间,惠印朦朦胧胧看见一只十丈多长的黑龙,闪着金爪笔直地腾空而去。据说那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随后光看见在风雨之中,环池而栽的樱树花瓣朝着黑暗的天空飞舞。至于观众怎样慌了神,东跑西窜地奔逃,在闪电下掀起不下于池子里的滚滚人浪,那就不必啰唆了。

“后来大雨住了,云间透出青空,惠印那副神气,好似连自己的鼻子大这一点也忘了,眼睛滴溜溜地四下里打量着。难道刚才那条龙真是自己看花了眼吗?——正因为告示牌是他竖的,想到这里,只觉得龙仿佛不会升天似的。可他又千真万确地看见了,越琢磨越感到莫名其妙。于是,就把像死人一样瘫坐在旁边柱脚下的老尼姑扶了起来,不免带着几分尴尬,怯怯地问道:‘您看见龙了吗?’姑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时好似说不出话来,光是胆战心惊地频频点头。后来才颤声说道:‘当然看见啦,当然看见啦!不是一条亮堂堂地闪着金爪子、浑身漆黑的龙神吗?’这么说来,并不是鼻藏人得业惠印眼睛花了才看见龙的。后来从街谈巷议中了解到,原来当天在场的男女老少,几乎个个都说曾看见黑龙穿过云彩升上天去。

“事后,不知怎么一来,惠印说出了真相,告诉大伙儿其实那块告示牌是他竖起来捉弄人的。据说惠门以及各位法师对他的话没有一个予以置信。那么,他竖告示牌这个恶作剧,究竟达到了还是没有达到目的呢?即使去问外号叫鼻藏、大鼻藏人得业的惠印法师本人,恐怕他也回答不出吧。”

宇治大纳言隆国:“这故事真妙。从前那个猿泽池里大概住过龙。什么?不知道从前住没住过?喏,从前准住过。以前普天之下人人都打心里相信水底下有龙。因此,龙自然就会在天地之间翱翔,像神一样时而显现出它那奇异的形象。别净由我啰唆了,还是把你们的故事讲给我听吧。下一个该轮到云游僧了。

“什么,你要讲的是叫作池尾禅智内供的长鼻法师的故事吗?刚听完鼻藏的故事,一定格外有趣哩。那么,马上就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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