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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章 问鼎除奸逞英豪 绝缨舍威仁心昭(1 / 1)


自那以后,每遇决策,芈侣都会想起樊姬的劝谏。夫妻间后来还经常谈论国事,他还嘱咐妻子要一如既往地时时提醒自己,不再犯暴、轻、骄的错误。心底里,他为能有这么一位贤淑明理的妻子而高兴。

那一日刚睁眼,樊姬就急匆匆冲进寝宫报说合谋毒杀先王的宫人不见了。芈侣即命追查。数日未果,却不料那宫人竟自己回来了。自称本是若敖族人,穆王时被子仪安插进宫。后受其指使,配合公子燮毒杀了穆王。子仪事败后便跟外界断了联系,苦于无人接应,冒险伏于宫中。那日宫中大宴,他在旁伺候,被艹为 贾引到僻静处,说你这贼

子,害了先王,竟还敢在此等死。吓得他魂飞魄散,忙跪下请示生路。

艹为

贾遂告接应时间、地点。没想逃出后,艹为 贾却命其潜入司马府邸,

伺机毒杀司马大人。自知仍是死路,不忍再添罪孽,便偷逃回宫请罪。

说毒杀先王绝非本意,经年愧疚难当,出得宫去方觉生不如死,故特来请死……

芈侣没听完就拿铁如意重重打了这家伙肩头一记,说简直一派胡言。艹

为大夫光明正大之人,怎会有如此阴谋。宫人却说自己必死之人,何苦蒙骗,王上不信,尽可让艹

为贾来对质……

翌日傍晚,楚王召来艹

为 贾、子越和子扬纵谈国事。正酣,忽然话锋一转,对艹

为贾、子越道: “寡人闻,你二人颇为不和,可有此事?”

子越惊道:“王上何出此言?子越佩服艹为 大夫,焉有不和之理。”艹

为 贾

也说:“臣虽不苟司马为人,但素无往来,何谈‘不和’。” 楚王笑了:“如此,你二人并无不和了。”二人齐刷刷答:“正是。”

楚王于是命人押上那宫人,指道: “可此人却说,艹为 公欲使其毒

杀司马,却是为何?” 二人闻言,面面相觑,傻在当场。俄顷,艹为 贾

从容施礼道:“启禀王上,臣识得此人,他便是涉嫌与公子燮及子仪合谋毒杀先王之宫人。臣从未有谋害司马之意。亦不齿险恶卑鄙伎俩,此贼定是陷害,且必受指使,请王上明察。” 子越也忙说: “艹为大夫所

言极是,臣根本不相信艹

为 大夫会欲对臣不利。王上万不可听信此等奸人之语。”

楚王笑笑说:“寡人本也不信。” 说罢转向那人: “你这奸贼,还不给寡人从实招来。” 那人连连磕头道: “王上,小人所说句句是实啊。王上想想,小人必死之人,说谎何益。这艹为 贾……他……他高官

厚禄春风得意,当然要抵赖了……”

“胡扯!”楚王的铁如意狠狠抽过去,那家伙一头栽倒,磕掉了牙齿,满嘴冒血。楚王斥道: “你这奸人,倒给寡人说说,艹为 大夫如何

接应于你,车驾是何模样,几匹马,马匹是何颜色,接应之人是何相貌!”说着,拿眼轻轻扫了扫三位重臣,看到的都是满脸的迷惑。随即冷笑一声说: “来人,刖去此贼左足,三日后刖右足,再三日割左耳,再三日割右耳,直至其招出幕后主使……”那人一听,顿时软了手脚,连呼“王上饶命”,忽而跪爬到子扬跟前说:“令尹大人,小人实不堪割耳刖足之苦啊,对不住您了———” 转而对楚王: “王上———是令尹以小人家人为质逼小人栽害艹

为 贾大夫,也是令尹派人接应小人的,求王上赐小人全尸,保护我家小啊……”

“混账东西!”子扬腾身而起,怒不可遏, “竟敢陷害本官———王上,此贼一派胡言。王上勿信!”说着劈手提起贼人, “你说,谁让你陷害本官?说!” 那贼人道: “你就别装了,王上已经识破,没有用的……我左右是死,你也死吧,省得你再来加害我家人……”

子扬越听越气,一把将其搡开,顺势抽出佩剑,只听当的一声,一股大力撞在剑上,他把握不及,剑脱手,落地,断为两截,楚王的铁如意横在当中。

殿堂里死一般寂静,那贼人忽然蹿起大喊: “勿害我家人呐!” 一头撞上柱子,脑浆迸裂而死。一干人都傻在当地。子扬一句“王上”

还没说完,楚王忽然大吼:“拿下子扬!” 宫人一拥而上,子扬拼命挣扎,口呼“冤枉”。挣扎中,几个宫人被摔了出去。

子越忽然从背后出手,一把将子扬擒住,轻声说:“老弟且定,不可抗王命。此事我来查清。” 随即按倒子扬,说: “王上,此事蹊跷,关乎国之重臣,臣请与艹

为 大夫共同审查。” 楚王想了想,看看子扬,又看看子越,轻轻点点头。

是夜,子扬被锁囚在宫中偏房,楚王命人严加把守。不料,翌日清晨却发现子扬已死,其状与楚穆王酷似。一干把守武士都说没听见什么。

子扬的死成了芈侣的一块心病。可却毫无头绪。正烦着,子越来了,说想当令尹。若敖家在朝的这一辈人里就剩他了,又是族长,握着整个若敖军。

芈侣想:他开了口,若不应,让别人做了令尹,他又怎能服帖。

应了,他兴许也就满足了。便问: “那谁接任司马?” 子越说: “但凭王上差遣。”芈侣说:“那就艹

为贾吧。你说过你是很佩服他的啊。”

接连几个月,芈侣总觉得那天子越离去的背影像一团黑雾,遮住了他的全部视野。他深深陷在这团黑雾中,苦苦思酌,却总也没有个结论。终于有一天,他忽然觉得好像被什么刺了一下,眼前黑雾骤然散去,却出了一身的冷汗。

是夜,他急召艹

为贾,诉说了自己对子扬之死分析结论的几条要义:其一,子扬不是自杀,应是被人施毒而死;其二,最可能的施毒时间是当晚擒拿子扬的时候;其三,最可能施毒的人是参与擒拿的子越;其四,子越有杀死子扬的动机———继任令尹,独揽若敖族权……艹为

贾听罢,一张脸惊得惨白。芈侣又在条几上蘸水比画,细细部署进一步调查真相和削弱子越的步骤,并郑重嘱咐: “此贼身居高位,手握重兵,武艺高强,切不可让其察觉……” 随即,君臣二人展开了行动。

楚王以备战为名,令已经继任令尹职位的子越把若敖军跟王师混编。不想子越竟说若敖族军乃若敖各支自行豢养,编入王师既不合祖制,也难服若敖众人,建议遣散回各家。并说其实他早想遣散若敖军,只是子扬反对。听到“子扬”二字,楚王不经意皱了皱眉。没想到被子越看到,心里顿时颤了几颤。待到再从安插在王师的耳目口中得知有人在寻找那种害死了穆王和子扬的毒药的时候,那种颤动就变成了震动,震得他日夜不安,震得他心里一阵阵发狠。

就在楚王和艹

为贾跟子越兜着圈子的时候,晋国传来了“赵盾弑君”的消息。楚国上下一片震动,很多朝臣建议会盟中原诸侯讨伐赵盾。以艹

为贾为首的一干臣子则认为情势尚不明朗,主张暂缓出兵。果然,不几天,得到了确切消息———是赵盾的本家侄子赵穿因为女人问题(也有人说是别的原因)跟晋侯发生了冲突,盛怒之下杀死了晋灵公。背了黑锅的赵盾非常果断地又立了新君(晋成公),迅速压住了国内的喧哗。充分显示出了干练和实力,同时也极力表明了自己的无辜。

面对这样的局势,又鉴于子越的问题,楚王最终决定不对所谓“弑君”做任何反应。可万没想到,赵盾倒先动了手。

为重振国威,芈侣即位的第九年(公元前606年) 春,赵盾辅佐新继晋侯亲率大军攻打主动与楚定盟的郑国。来势凶猛,郑国不及反抗,甚至不及求救,请和了。楚王按捺不住了———郑是寡人继位以来第一个请盟的盟友,就这么轻而易举丢了,楚国颜面何在!艹为 贾虽仍

不同意与晋交战,但也深知,这种情势下,楚国需要一个胜利。君臣二人仔细议了一宿,制定了楚王亲率大军征伐黄河沿岸陆浑戎部的戎族(姜戎,散居黄河南、熊耳山北之阴地,又称阴地戎) 的计划———该族不属晋的势力范围,与楚之间隔着别的国家。楚不触别国而专伐之,中原各国都没话说。虽路途遥远,但胜算很大。一旦得胜,便直面黄河,达到了楚历世北伐的最北端,可争气势……而同时,趁远征在外,楚王授艹

为贾监国专权,以削弱子越,并令其无处可诉。

计谋定下,说干就干。可点兵时出了岔子———子越报说若敖族军已被其遣回族内。楚王说大胆,都给寡人招回来!子越没敢吱声儿,勉强编补回来些老弱兵力。楚王并没再究。当时,他更加关注子越对艹为

贾做监国的反应。却也没看出什么异样,于是放心出发了。

战役还算顺利。蛮人都是宁死不降的,楚王也没客气,把妻子告诫的圣君之仁放到一边,狠杀了一通,黄河水为之殷红。直杀得他们怕了,跪下了,才罢手。

得胜的楚军得到王命:移动到雒邑对岸,饮马修整,准备渡河。

不日,住在雒邑的周天子(定王) 得报:楚陈兵万乘于对岸,演练渡河。楚子一身戎装,耀武扬威,楚数万将士高呼“王上万岁”,声震四方……天子一听,顿时后脊梁发冷。赶紧派信使往晋、秦、齐等大国求救,一面饬令雒邑周边武装高筑城楼以防楚蛮,一面部署外逃后路。远房侄子姬满站出朝班谴责说天子如此畏惧楚蛮,岂不助其气焰,令诸侯齿冷。天子说那你说怎么办,难道你能让那蛮子不打过来。不想姬满竟说虽无十足把握,但可一试。冒犯天子,天下诸侯岂能坐视,必群起而伐之。楚子初继,肆淫乐而后勃发,平内乱而任贤能,智勇之人也,量不至失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微臣不才,愿渡河安抚之……又说,为天子的不能让人家白来,多少要安抚一下。天子将信将疑地依了他,赐锦袍玉冠,又拨了劳军物资,让他过去试一下,不行就赶快打招呼。还嘱咐:切莫激怒了楚蛮……闻听天子使节来劳军,楚王很是开心,命令列队迎接,自己一身朝服,高高站在阅兵台上等。那姬满一上岸就差点儿让号角震破耳鼓。

再看楚军,剑带寒光,甲胄铿锵,队列齐整,血脉贲张。他定定神,牢牢握住天子节,气宇轩昂往前走。在距楚王矗立的高台百步之处停住,转身呈面南背北方位,朗声道:“天子节到,楚子跪迎。” 连说了三遍,没有动静,又高喊:“楚子何在,莫不尊天子乎?”

一直跟在楚王身边的养由基气呼呼地摘弓抽箭,楚王忙说:“不可造次。”说罢信步走下高台,大声道:“寡人闻天子遣使到来,不知何在。”众军齐声高喝:“王上万岁!王上万岁!!王上万岁!!!” 声震地颤。楚王就在这呐喊声中走到了姬满身后,问: “来者何人?” 姬满并不回头,一扬天子节:“天子劳军使节请楚子相见。” “这里没有楚子,只有楚王。”“王者,天子也。妄称王者皆欺君也。今天子命臣来劳忠勇之楚师,而非晤僭越之逆臣。既无楚子,便是臣走错了。告辞。”说罢,当真径直向营外走去。“使节留步!” 芈侣高声道, “楚子请使节帐内说话。”说罢一挥手,让左右军士上前引领使节,自己一扭头,独自先回了营帐。

帐内,姬满先施一礼:“姬满问楚子安。” 芈侣忙道: “使节一路辛苦,寡人未能远迎,还望见谅。”姬满说: “鄙乃闲臣,怎敢劳诸侯相迎,适才楚子所迎并非使节,乃姬满也。今请楚子拜谒天子使节。”

芈侣暗暗咬了咬牙,到底还是跪下施了礼。

礼毕宴罢,芈侣领姬满检阅军队。姬满夸赞道:“楚军威武,盖天子之福也。”芈侣应:“效忠天子乃诸侯本分。”随即话锋一转:“寡人闻,天子朝堂陈有九鼎,以定天下,不知确否?” 姬满反问: “楚子因何此问?”芈侣漫不经心地道:“我楚疆域日广,也欲铸鼎定之,然不知当怎样大小轻重,故而请教。”姬满闻听,大笑,笑罢,面朝雒邑方向站定,正色道:“楚子所问之鼎源自上古。时禹王圣德,夏盛,诸侯拜服,贡金铜而铸九鼎,喻天下九州。鼎上铸画世间万物,日月风云,山川草木,神鬼百兽,无所不有,乃使众生知风物,明善恶。夏桀失德,九鼎迁殷商,佑六百年宗祀。纣暴虐,九鼎又迁至我大周,乃天子神器,非真命者,不可知其轻重也。”

芈侣撇撇嘴说:“不过九只鼎而已,哪里来这许多说道。使节莫不见我楚无尽之师。一战下来,折断的矛戈可填沟壑,若尽融而铸之,岂止九鼎!”

姬满对雒邑方向抱拳行礼道: “我大周以德服四方,德重,则国昌,鼎纵轻而天下无虞;德轻,则国颓,纵有万钧之鼎,亦无以为立国之本矣。昔成王卜周历三十世,凡七百年。今虽暂衰,然天命未改,其期远矣,非他人所能图也。”

芈侣听罢,绕到正面,对姬满深施一礼: “使臣高节,寡人敬服。

朝廷但有使臣在,则鼎必久,国必昌矣。”

送走姬满,楚王对身边将领说:“周尚有如此之人,其运未亡,不可夺也。”于是命令拔营起寨,班师回朝。

之前开战时,他已发现若敖族军尽是老弱残兵,知道是子越耍奸,就故意让若敖兵冲在前头送死,此时已所剩无几。于是下令:沿途征服弱小诸侯,尽收其物。就这么打打走走,走走打打地折腾了大半年,死去的若敖兵空出来的战车装满了缴获和洗劫来的不计其数的物资。

大军风风光光入了楚境,却不见有人迎接。楚王正纳闷,却忽然发现驻守边关的兵士全换成了若敖军,于是叫人唤了守将来见。一问才知是令尹的安排。就又问何时换防,原驻军调向何方。守将支支吾吾说不出个道道。楚王心头不禁一沉:这个艹为 贾,不是让他放手削弱

子越吗,怎么搞的?情形不对啊!

他敏锐地感到,国内形势并没像自己计划的那样发生转变。可又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样子。光盘问一个小小守将肯定不行。于是赶忙派出几十路人,分往不同方向探听。又专遣轻装精兵直奔郢都了解艹为 贾

动向。骨子里,他有一种自己不愿设想、更不愿相信的担心,那就是艹为

贾,他始终无比信任的艹

为贾,没有遵照命令行事。

他一边焦急地等待回报,一边催促队伍加紧赶奔郢都。前军来报:发现小股不明身份车队急急向国境方向奔去。他当即亲领百乘尖兵拦截。远远望见的车队满目疮痍,首车上,一人挥动旗子高声叫着什么,显然也看见了他们。近些再看,不禁一惊———虽然旗子已破烂不堪,可还能认出是他严令不得王命不可打出的“江舟军” 旗号。他坚信,就算艹

为贾跟子越合了流,就算发生了天大的事情,江舟军都不会叛变。

可他们为什么私自打出了旗号呢?他们遇到了什么不得不违抗王命的情形了呢?

再走近些,听见挥舞旗子的人声嘶力竭地喊: “来者可是王上随军?”天呐,那不是唐狡?楚王打马驱车,飞速迎去。唐狡也看见了他,隔着上百步就纵身跳下车,就地跪倒,带着哭腔喊:“王上———王上啊!”楚王下车冲到近前,一把搀起,急问: “何故如此?” 唐狡没回答,指指后面:“君夫人和……二位王子在此。”

楚王从车里搀出骨瘦如柴、乌丝散乱的樊姬和两个儿子的时候,心里已经基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樊姬抱住丈夫,哭得浑身发抖。楚王将其紧紧搂住,回头往大营赶。樊姬告诉他,令尹作乱,杀了艹为 贾,

囚了所有王室成员。自己和两个儿子幸得唐狡拼死相救,才逃出郢都。

一路被追杀,为保他们母子,江舟军几乎折损殆尽……楚王即令:前军呈战斗队列火速直扑郢都,遇追逐叛军,格杀勿论。

回营不多时,最早派出打探的队伍回来了。接着是第二批,第三批……几天下来,基本摸清了叛军动向,休息过来的樊姬也细细道明了事情始末———

艹为

贾调查子越罪行细节,不慎走漏风声,双方亮了底。艹为 贾调王

师秘捕子越未成,便夤夜请樊姬带王子出宫以防不测,被子越拦截,子越剽悍不可挡,艹

为贾退守王宫。子越控制了郢都,领重兵攻打王宫,擒押了王室。樊姬及二位王子按艹为 贾安排趁夜逃出郢都,途遇闻讯前来接应的唐狡。随即又被子越追上。叛军抛来艹为 贾头颅恐吓江舟军。

唐狡率军奋战。江舟军勇猛,出乎叛军所料,这才幸而得脱……楚王听罢,竟笑起来,惊得樊姬心里发颤。笑罢后说:“也好。痛痛快快打一仗,总好过猜忌暗害。这子越虽罪大恶极,却也爽快!”说完直接站起身,一掀帐帘走了。这一走,就是十几天不见踪影。

就在这十几天里,他的王旗带着无坚不摧的劲旅,带着收复失地的决心,流星般划过楚国的辽疆沃土。王旗指处,扑向北部边境的叛军诸部一一被击破,尸横遍野,弃甲塞道。子越通过侥幸逃生者的描述大致了解了楚王的动态,将自己的队伍做了调整,集结主力挡在了王师的必经之路上。

楚王前军在皋浒(今湖北襄阳西) 遭遇早已埋伏等候的叛军主力,一场激战下来,双方伤亡都很惨重。楚王在被合围前一刻及时派出传信兵马往中军报信,自己指挥余部收缩到江岸一座无名小山上奋力抵挡,几番压住叛军进攻势头。楚王派人给子越传话:愿封西南国土及邻边属地予若敖,并奏请天子,立其为楚之属国。请放归所囚王室众人。子越听了仰天大笑,命来人带回楚王庶弟人头,并带话说:若敖既反,誓夺楚也,请王禅位。一日不允,子越便诛一人,无论老幼妇孺。

芈侣怒而拔剑,命全军尽出突围。自己居高架鼓,擂鼓助阵。鼓声铿锵,激发着王师将士的斗志,震撼着若敖叛军的意志,悠悠回荡在横遭涂炭的楚国大地。

见楚王擂鼓,子越只身驱车赶到阵前,斩杀十余名王师将士头颅,穿于长矛,挥舞冲杀,状如恶兽,当者披靡。王师被其凶残所慑,前进的脚步不由发颤。

军士报:逆首凶悍至极,我军正在后退。芈侣说: “子越那贼来了,不能退!”手里加力,鼓点愈发紧密起来。那报信的军士刚起身欲退,面门忽然开裂,一支粗大重箭被喷涌的鲜血冲出,带着尖利的呼啸和飞洒的血珠扑向芈侣,芈侣惊得心险些跳出胸膛,抬手一挡,鼓槌几乎脱手,箭偏飞,钉于鼓架,咄咄颤动。周围军士尽皆惊呼。惊魂稍定,楚王大叫:“好个子越!养由基何在?” “末将在!” 养由基应声蹿上擂鼓台,未等楚王再开口,就骤而惊呼: “王上小心!” 楚王同时听到破风之声,错步扭身,箭头冷森森擦额而过,钻入身后丈余远的山石,带着一缕飘飘散散的发丝。一摸额头,竟隐隐有血渗出。“好箭!”庄王和养由基异口同声喝道。

两箭下来,王师肝胆俱颤。楚王抹一把额头,低声问:“养由基可知暗箭来处?”养由基侧身闪到鼓架后: “王上勿惊,末将在此,决不会再让他来第三箭。”楚王心中有了底,高举鼓槌冲众军高喝: “先祖武王有镇国三箭,若敖盗走其二,今已尽破,若敖休矣!”王师将士见王上无恙,心里先自稳了一大半。再听此言,顿时信心百倍。整盔束甲,乘着他们的王愈发坚定的鼓声,一往无前地拼杀而去。

子越两射不中,心里也有点儿发虚。倒不是因为那什么“镇国三箭”的鬼话,而是纳闷自己的神武之箭怎么竟会接连落空。他不相信,上天真的会护佑芈侣这小子。他更不相信,自己的箭还能第三次落空。

他轻轻带车横穿阵营,换了个位置,再次张弓搭箭。忽而瞥见鼓架旁侍童般的少年。他见过那少年,是芈侣宫中的一个玩伴。好你个不知死的芈侣,死到临头了还想着玩儿!

他缓缓拉满弓弦,将一个伟大武者的毕生信念聚集在指间,化为穿金裂石的可怕力量,他要用这力量粉碎楚王的生命及其所有的意志和权力。

他松开弓弦,静心聆听着山上的鼓声和箭飞出的风声,憧憬着鼓声戛然而止的瞬间。鼓架旁的少年忽然擎出弓箭,飞快地做了个拉弓放箭的姿势。真是孩子!可还没等笑出来,就听见远远的“呲” 的一声,自己射出的利箭被劈成两支,羽毛般跌向山石。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愕地望向那不起眼的少年。

一望之下,更让他惊愕的事发生了———两股犀利的阴风迎面扑来!

就在他看清那飞至眼前的两个黑点的刹那,他明白了什么。可为时已晚。

当被养由基所发的双箭同时穿透咽喉和眉心的时候,子越心里的权谋杀戮似乎顷刻间全被洗白,只剩下一个武者对另一个武者的钦佩。

倒下的瞬间,他的嘴角竟浮现出了一丝微笑,似乎在说:作为一个武者,我子越死得不冤。

失了主将的叛军顿时乱成一团,纷纷退却。次日,王师中军赶到,失魂落魄的叛军再没了抵挡的勇气。须臾间,上万柄兵器弃落在地。

不几日,散落的叛军余部也纷纷投降。大军的归路上,长长地跪着俘虏,从主战场一直到郢都城门。

回到郢都,楚王举办大典追祭艹

为 贾、死难王室成员和阵亡将士。

下令尽诛若敖氏,焚尸示众。霎时间,数千颗人头落地,焚尸之烟弥漫郢都上空,经月不散。

浓烟散尽时,没有了奸佞,没有了大族,没有了叛乱的楚国上空现出了如洗的碧蓝。楚王将若敖氏属地分封给有功将士;任大夫虞丘为令尹,王室成员公子子佩为司马。并严令:自此后,任何人不得豢养家兵,违者与若敖氏同罪。

尘埃落定,楚王率领一批骨干将领,带上宫人和祭器酒器去了江舟军原驻地,拜祭死难将士,对随行的人们讲述了江舟军的故事。然后就地撑起大帐,摆上宴席,与这些生死与共的军人们痛痛快快喝起酒来。直到天黑还未尽兴。宫人要撤去酒宴,楚王不允。宫人谏道:“周礼有定,日落后不得饮酒。” 楚王听了哈哈大笑,说: “周礼乃为周人所定,他们不是一直叫我们蛮夷吗!既是蛮夷,何须遵他。你问问他们———”他指指兴致醺醺的将领们, “他们谁知周礼?不照样打胜仗。”宫人无奈,只好退下,由着他们继续闹。

酒意酣浓的楚王叫出吵着跟过来的宠妾许姬给大家斟酒。那许姬平素喜好舞戈弄剑,立志要练一身好武艺,战时随王护驾建功,平时在宫内保卫樊姬姐姐。芈侣很喜欢这副秉性,就纵着她随行军中。

这会儿,她笑盈盈着箭装而出,引得一干已经半醉的将领一片唏嘘。芈侣说如何还是这般打扮,快去换了宫装来。

楚地湿热,宫廷女装较为袒露。那许姬换成宫装后更是艳光四射、撩人心魄。看得众将两眼发直。面对几十双直勾勾的目光,许姬落落大方,一挽宽袖,露出半截玉臂,轻弯纤腰一一斟酒。夜风袭来,但见烛火跳跃,胸襟飘摇,酥胸隐现。大家伙儿都忘了饮酒,眼神再从那姣姣之躯上收不回来。

芈侣看着这些质朴直率的弟兄们的傻样儿,不禁笑了。蹾蹾酒盏,说:“喝酒喝酒,看得差不多得了。他日,寡人也给你们每人寻他几个好媳妇。”

说笑间,忽然一股劲风袭来,烛火骤然熄灭。众人的惊呼还没落地,就听许姬一声尖叫,接着是一记清脆的抽打皮肉的声音和坛坛罐罐翻滚跌落的乱响。芈侣正待问,许姬已经扑进他怀里,轻声急道:“禀王上,座下有人趁黑非礼臣妾。臣妾击打挣脱,取其盔缨在此。”

说着,一束山鸡尾羽做成的盔缨顺到了芈侣手里。

芈侣“大胆”二字刚待出口,又缩了回去———这些人跟自己出生入死,谁可也没拿自己的命当过命啊。此番失态之举多半也就是酒后乱性。如若追究,难掌其度,重了伤人心,轻了失威仪。可自己的威仪跟将士们的忠心相比,到底孰轻孰重呢……这偶尔的失仪跟叛逆谋杀相比又孰轻孰重呢……

他握着那束盔缨,迟迟没有主意。宫人取来火种,摸索着进了帐,正待重燃蜡烛,芈侣定了定神,下了决心,道: “暂勿点灯,熄灭火种。”宫人照做了,帐内一时间沉寂难耐。只听他说: “今夜畅饮,犯了周礼,本求纵欢。寡人已命爱姬除去武装,公等还背着那一身甲胄做何?不如我等皆卸盔解甲,摘去盔缨,暂且忘却沙场,再痛饮一番如何?”

众将不明所以,却也都喝得发热,于是群声响应。芈侣就笑了,说: “如此,我等先去缨除甲再掌灯,是时再看彼此是何样貌。” 说着,自己先脱去了外袍。

再点起灯时,大家谁也不认识谁了:互相都没见过不穿甲胄的模样,于是,指点着笑成一片: “原来你小子这么瘦啊!” “我也没想到你老兄是个胖子。”……

找不到自己盔缨的唐狡却怎么也笑不起来,心里七上八下———自己被酒力推着,如同沉入梦境,不知怎么就趁黑一把把许姬搂进了怀里。待到挨了耳光才醒悟,顿时凉透了心。这可是欺君重罪啊!他想上前请罪,却又觉得实在丢不起这个人。大丈夫战死沙场不足惜,毁于女色岂不惹人耻笑?就是死了,也是个胆大好色之徒……想到这儿,他迟疑了,生平第一次想要做个小人了———那许姬如不指认自己就好了,要是没记住自己的模样就好了,或许,可侥幸逃脱……他不明白王上为何不让点灯,又为何让众人除缨卸甲。待到发现自己盔缨不在了,才隐约明白了些,久久望着豪饮着的王,心头被一股从没有过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浸泡着。

终于,大家都累了,一干粗汉就地醉倒,起了鼾声。芈侣一搂许姬,说: “他们都醉了,我们到别处玩去。” 说着拥着女人向帐外走去,途中悄悄丢下了那只盔缨。

一直偷偷注视着的唐狡看见自己的盔缨从王的袖子里飘落,霎时明白了王的苦心,心中涌起无限的感激,竟身不由己地一跃而起,跪到了芈侣面前。

芈侣住步看他,说:“你还没醉?那好,寡人命你把这一干醉鬼全部安顿好。哎,寡人要去寻好事了,别跟着啊……” 言罢,不由分说出了帐,驾上也不知是谁的车,消失在清丽的月色中。

唐狡默默拾起盔缨,冲着王远去的方向,叩首不止,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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