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得臣不等大家反应过来,一手拉住宋襄公,一手从腰间扯出一面红旗,冲台下来回摇摆。远处郁郁苍苍的树林里忽然亮光闪动,仔细一看,无数兵将正从树林里冲出来,直奔这边的祭台。宋襄公心里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还是低头眯缝了眼睛去看,那装束,可不就是楚兵嘛!他立刻绝望地知道,这次真的完了!情急之下,他还有些清醒,他匆忙朝身后使劲挥了挥手,趁乱大声说:“快跑,快赶回去守城抵御!”
随着大队的楚军直冲到台前,场面立刻混乱起来。宋襄公来时只是象征性地带了几名侍卫,还是个个身穿便装,连兵刃也未曾随身携带,面对如狼似虎的楚军,只能惊慌失措地乱作一团。而陈国和蔡国等随同楚成王来的那些小国国君,其实也并不知道楚成王暗中带了这么多的兵马,他们也唯恐楚国趁机把他们一并给解决了。于是祭台上人头晃动,各种腔调的哭喊声此起彼伏,顿时乱成了一锅烂粥。不过,最恐惧的还是要数宋国臣僚,求生的本能让他们跌跌撞撞地往祭台后边跑,抱头从陡峭的斜坡上翻滚下去,然后再连滚带爬地越过几块庄稼地,看看楚兵没追上来,这才略松一口气,紧张连同惊吓,让这些侥幸逃脱性命的人险些晕厥过去。
而祭台上的宋襄公被成得臣牢牢抓住胳膊,丝毫动弹不得。目夷站在他身后,明知不起作用,还是伸手去撕扯成得臣。宋襄公满头大汗,瞪大眼睛在乱哄哄的声音中高喊: “忘记来时所说的话了吗,快走!寡人可灭,宋国不可灭!”
目夷迟疑一下,看看楚兵已经从台阶冲上来,再不走,可真就走不脱了,他挥袖抹一把脸上说不清的汗水或是泪水,后退几步,叫一声:“主君珍重,时局尚可挽回!”就翻身从后边的坡上滚落下去。
由于楚成王最初定的就是擒贼擒王的策略,并没有准备要大肆屠戮,所以成得臣和楚成王的心思只在宋襄公身上,对其他大小臣子的逃跑也就听之任之。而陈穆公等人看到楚兵冲上来之后,只是刀枪林立地站在四周,并没有要冲杀的意思,顿时放松许多。一番哄闹之后,宋国臣子和侍卫基本上跑得一个不剩,台上逐渐平静下来,楚成王示意成得臣松手,宋襄公浑身被汗水浸透,软绵绵地跌坐在地上。
楚成王慢步走到宋襄公跟前,凶恶的脸上掩饰不住嘲讽,盯着他看了片刻,哂笑着说: “怎么样,宋君,今日盂地会盟,感觉很新鲜吧?”
宋襄公喘息着粗气,瞥了一眼楚成王,忽然不服气地大声说:“论地域、人口和实力,楚国也算是响当当的大国了,怎么可以如此不讲信义?说好了衣裳之会,谁都不带兵马,当时你也答应了的,如今出尔反尔,寡人即便被擒,也不算失了脸面!”
楚成王冷冷一笑: “迂腐之辈,放眼看看,如今的天下,弱肉强食,谁还管什么脸面!你失没失脸面,对寡人来说都是一样,都是案板上多了条任寡人宰割的牛羊。你方才不是说寡人的封号是假冒的吗,假的把真的给擒住杀掉了,你说说,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
宋襄公一愣,没心思和他饶舌,额头上滚下大粒汗珠,他结结巴巴反问一句:“怎么,你,你真的……要杀寡人?” 见楚成王不置可否地冷笑,宋襄公忽然激动起来,跳起身指着楚成王的鼻子大喊,“寡人向来以仁义待人,从不失信诸侯,此情此景,上天可鉴!寡人不过欲求造福天下百姓,让诸侯平息战乱,试问,这样做有何过错,竟然要招来杀身之祸?”
看宋襄公不顾一切激愤的神态,楚成王用眼睛余光扫视一下其他国君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上前一步,也抬手指着宋襄公的鼻子,大声质问:“那好,既然你口口声声仁义道德,那么,寡人问你几件事情。第一,当初齐桓公离世之后,人家既然有长子公子无亏继任君位,你为何又挟持他的小儿子公子昭,大肆侵凌齐国,硬是干涉他国内政,又是趁人家国丧期间用兵,这合乎仁义道德吗?第二,曹南盟会中,鄫国国君不过因故稍微去迟了几日,你竟然痛下毒手,试问,古往今来有几个国君被这样对待过?第三,你既然如此痛恨盟会迟到之人,那么这次盂地盟会,齐国、鲁国等国的这么多国君一个没到,你如何不把他们尽数捉来,全部杀掉?由此看来,你言行不一,欺软怕硬,哪里是什么仁义道德,分明是作威作福!第四,你不顾宋国人少力微,疆域狭小,却妄图做什么盟主,简直是贻笑天下。不度德量力而盲目劳民伤财,算不算仁义?第五,你既然在鹿上盟会上求寡人帮你召集诸侯,你既然知道楚国实力要远胜宋国,却仍旧没有谦让之情,非得要争盟主的虚荣,这合乎不合乎礼仪?不合乎礼仪的言行,算不算仁义?寡人随口就能数上来你五大不仁义之举,亏你还有脸把仁义挂在嘴上!”
宋襄公从来没料到貌似粗鲁凶残的楚成王,竟然有如此心机和口才,一连串的发问,让他瞠目结舌,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看宋襄公耷拉下脑袋,楚成王冷笑一声:“你抬眼看看,寡人早就知道,这次盂地盟会不过是你借机抬高身价的把戏,寡人身为大国国君,岂能容忍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故此才带来兵马,以防不测。哼,既然你已把戏台搭建起来,寡人就陪你演到底!”说着他挺身招呼成得臣: “传寡人令,立刻把带来的千乘兵车和千员战将分作五队,就地休整准备,明日一早,杀奔睢阳城!”
宋襄公脑袋嗡的一声巨响,楚成王后边说的什么话他已经听不清楚,他的耳朵里只回荡着神灵借叔兴之口传达的预言:“若做霸主恐怕会不得善终,不得善终……” 他拼命摇晃着脑袋,挣扎着大喊: “寡人性命可以不要,千万别伤害宋国百姓!”
目夷逃回睢阳城已经是第二天的正午时分。跟随宋襄公去参加盟会的其他大臣,也或前或后地陆续赶到城中。大家对视一下,不禁哑然苦笑,平日里都是衣服鲜亮、气度昂然,现如今一个个却和叫花子差不多,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有的人脸上、胳膊上还到处是擦伤,黑糊糊的血迹更显得恶心。但此刻大家顾不上相互揶揄,甚至连换洗的心情也没有,探马急匆匆跑回来禀报说,楚军大队兵车和兵卒已经向睢阳挺进,最迟明日就会兵临城下!
怎么办?大家惊魂未定又焦头烂额。国君被人扣押至今生死不明,群龙无首,面临的又是天下最强大凶残的楚兵,情势实在太凶险了。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公子目夷回来了。大家立刻围拢过去,用期待的眼光盯住他,仿佛身家性命能不能保住,从他这里就可以得到答案。
大家都知道,其实这些年来,宋国的大小事情,多半出自目夷的筹划,他能逃回来,群龙至少有主心骨了。目夷看看大家,把眼光落在留守睢阳的公孙固身上。自从目夷担任上卿大司马辅佐宋襄公之后,公孙固就身居司马职位,掌管兵马调动。
“公孙将军,楚兵说到就到,你即刻调兵把守四门,城墙上要多放兵力,楚军最善于登城,这个你是知道的。另外……” 目夷把眼光又投向群臣,“诸位不用惊慌,我宋国虽然地势平坦,无险可守,但宋国数百年来居于四战之地,能至今而未被强国吞并,自有其道理。我宋国扬长避短,因地制宜,在无险可守的情况下,利用劳力和土木丰富的优势,把每一座城池都修建得异常高大坚固,特别是都城睢阳,更是如此,城墙高四丈,宽可跑马,全用上好的青砖垒砌而成,垒砌青砖用的是宋国特产的黏土,黏性极强。城墙修好后,再用大火烧烤数日,使之从里到外变作一个比岩石还要坚硬的整体,敲击起来铿然有声,如同生铁。城墙外边的护城河也是精心设计开凿而成,不但深不可测、宽阔无比,而且引来睢水注入,水位始终高涨。城内常年储藏着大批粮食,全城军民如果从一开始就节省着用,与围城敌人耗上一年半载都不成问题。所以说,大家根本不用惧怕楚军,务必各守其责,只要人心不动摇,宋国就不会被撼动半分!”
听他这样说,众人立刻放下心来,压抑的气氛轻松许多。公孙固钦佩地点点头,随即想起来一个事情:“上卿,常言说得好,天不可一时无日,国不可一日无君。主君他如今被楚军扣留,国中无君主,终究会人心惶惑。公子虽然位列上卿,但发号施令终究受很大约束,于大敌当前的局面十分不利。臣冒死进言,请公子暂时摄居君位,代国君行令,这样一来,百姓心安,兵将振奋,才能确保宋国不被楚国攻下。”
“对呀,司马言之有理,请公子不要推辞!”
“就是,就是,主君如今生死不明,还是尽早安定人心为上策。”
经公孙固一开头,大家立刻嘁嘁喳喳议论起来,有人真心这样想,也有人是随大流,还有的认为宋襄公一定是凶多吉少,正好顺应潮流立他个拥立大功。场面顿时热烈许多。目夷含笑看看众人,点点头说:“诸位,就是司马不提这个事情,目夷也正要说到。主君临赴会前,就告诉目夷说,楚国人凶残而狡诈,为了以防万一,倘若他有闪失,国事就暂交目夷接管。目夷不敢违令,只能先摄居君位,代替国君执法,望诸位努力向前,只有抗拒楚军,才能既保住宋国,又救回主君。”
大家纷纷点头称是。也有人不以为然,既然摄居君位了,救回不救回宋襄公,其实已经没多大意义,就是把他救回来了,难道再把君位还给他不成?到手的财宝拱手让人,谁信?不过,大家联想到他们兄弟当初相互推让君主位子的情形,不免又怀疑起自己的世俗见解。
目夷和公孙固沿城内四处奔波,一夜没有消停。刚刚把兵力分派完毕,登上城头眺望,远处的烟尘已经遮天蔽日、腾空而起,楚军杀气腾腾地来到了。
“不要惊慌,不要着急!”目夷站在墙头上,对着下边的兵将大声说,“敌军远来,必不急于发动进攻,他们要先安营扎寨,休整以后,明日或今夜来攻城。从容些,急则生乱,乱则生变。楚军并不可怕,从容应对,不要惊慌!”
目夷和公孙固等人四处吆喝,逐渐让大战来临前的紧张气氛宽松几分。目夷知道,不但是宋国,中原各诸侯国无不对楚军怀有一种天然的惧怕心理,这些楚国兵将身上似乎沾染着某种神秘气息,让人觉得和他们作战,就是同神巫比拼,心理上不大适应。
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楚军开始发动进攻了。从城头上看下去,楚军的盔甲在阳光下闪着乌亮的光,战车上用各种油彩画着青面獠牙的鬼神,骇人心魄。他们的兵力很多,整个田野满满当当,望不到边际。不过,作战经验丰富的将领也看了出来,其实他们有意把战车的距离拉得很远,这样阵势固然大,但兵力绝对没他们宣扬的那样多。
楚成王站在最前边一辆装饰华丽的战车上,左边是大将斗勃,右边是成得臣。战车下边,两侧各站立百余名侍卫,高举着长戟和金瓜,淡青色寒光和黄铜的反光交相辉映,让人不敢逼视。战车上丈余高的大旗迎风呼啦啦作响,增加了威严和气势。楚成王抬眼观察片刻,他也被如此高大而坚固的城墙吓一跳,心里顿时有些发虚。
旁边的成得臣似乎看出楚成王的顾虑,低声说: “大王不必担心,大王手中有最好的攻城利器,还用怕他城高池深?”
楚成王点点头,朝身后一挥手,一辆普通战车被推上前来。目夷和公孙固、公子荡等人站在城头,不眨眼睛地看他要玩什么花样。只见楚成王吩咐了句什么,有兵士从战车上拉起一个人来,身穿绛红色大袍,头发蓬乱,看情形表情很是激动,正嚷嚷着什么。城头上的众人立刻呆住,这不正是自己的主君宋襄公吗!
楚成王微微一笑,吩咐一个高嗓门的士兵走到护城河边,冲城上喊话:“喂,城上的人听着,你们的国君在这里,要活要死,全都看你们这些臣子的啦!你们要是立刻开门投降,不但能救你们的国君,宋国所有臣民也可免去浩劫。否则就是你们逼死了国君,十恶不赦!”
虽然许多人预料到楚国会来这一招,但真正事到眼前,大家还是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投降固然不可取,但不管不顾地开打,似乎真像人家说的,是在有意逼死宋襄公。这个罪责太大了,谁也不敢担当起一点点。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对准了目夷。
目夷似乎早有打算,他冷笑一声对众人说:“楚人狡诈,这点诡计意欲把我等推向两难境地。好在主君提前有过交代,宋国在,他的性命就不会有危险,宋国亡,他必遭难。不但主君遭难,我等肯定无一幸免!故此,诸位不必多想,守城卫国,就是在保护主君!”见众人流露出赞许的神色,目夷叫过一个号令兵,低声吩咐几句。号令兵说声“遵命”,撒腿跑到城墙最往前突出的地方,亮开嗓子高喊: “城下的听着,我宋国已经有新国君了,你们手中的先君,于宋国社稷已无任何影响,随你们如何处置,我们管不着。要是你们非要攻城,我们兵精粮足,支撑两年都没问题,不信就来试试吧!”
楚成王一愣,他没料到对方反应这么快,这么干脆利落,连个讨价还价的机会都没给。成得臣注意到了楚成王有些失望的神情,径自跳下战车,走到护城河边大喊:“喂,宋国还仁义之国呢,连国君都不要了,还什么仁义,狗屁!要是我们把他给放了,你们如何报答我家大王?”
“看看,他们已经没底气了。” 目夷笑着对大家说,也探身对下边高声喊,“先君曾有教诲,善待百姓为仁,保全社稷为义,宋国如今所作所为,正是最大的仁义。你们以别国国君为要挟,如同劫持了他人父母然后去索要财物,堂堂南方大国,如此作为,与强盗何异!有何脸面提起仁义二字!”
成得臣一介武夫,肚里本来就没什么墨水,被目夷几句铿锵话语说得哑口无言,面红耳赤地走回来。楚成王恶狠狠地甩动手中的长缨:“小国只会饶舌,别无所长。不用和他们啰唆,立刻攻城!抓住他们,寡人要割下目夷的舌头下酒!”
成得臣和斗勃连忙挥动红旗,指挥各路兵车和士卒,开始搭建浮桥,准备强行登城,一边命令弓箭手向城上密集射箭,掩护城下的部队。
见楚兵开始进攻,目夷和公孙固等人各自指挥一侧,等敌人通过浮桥,来到墙根时,红旗招展,城头上顿时礌石和檑木如雨点般落下,另有弓箭手向浮桥上使劲发射火箭。片刻工夫,行进到墙根下的楚兵被檑木砸得哭爹叫娘,抱脑袋逃命都来不及,根本谈不到攀爬城墙。
可是等他们当中少数人侥幸退到浮桥跟前时,浮桥已经被火箭点燃,成了火桥,最后烧得断作几截沉到水中。这些人顿时成了还在喘气的死鬼,绝望的喊叫惊心动魄,听得楚军阵营人人脊背发冷。
如此三番,几经冲锋,楚军死伤很大,睢阳城墙却丝毫没半点损伤。“常听人说,大小诸侯国中,唯有宋国城防最为坚固,看来实际情况比听说的更为厉害呀!”看着成队的伤残兵卒被抬着或搀扶着从旁边走过,楚成王完全没了最初的得意,摇头叹息一声,对身后战车中的宋襄公冷冷一笑,“宋君,怎么样,寡人虽然初战失利,而你却轻易被宋国抛弃,寡人如今虽然想送你回去,却也没有办法哟!可见你在国人心中,并非什么明君嘛!”
宋襄公刚成为楚国俘虏时,他是抱定了必死之心。可是看看楚成王似乎并没杀自己的意思,他又开始心存侥幸地想,或许楚成王只是恼羞成怒,完全为了争夺盟主之位罢了,并没有要彻底翻脸的打算。
直到被楚成王带着杀奔睢阳,宋襄公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楚成王不仅要掳掠自己,更要趁机吞并宋国!可叹自己一心要成就霸业,想为先祖争回面子,不料却最终引火烧身,反倒羞辱了祖宗,倘若真的就此毁掉了先祖基业,自己真是死了也无面目见先人于地下呀!这种要命的担心一直持续到亲眼看见楚军惨败,才完全轻松下来。短短的几天工夫,如同做梦一般,宋襄公经历了大喜大悲,从即将成就霸业到沦为阶下囚,从对死的恐惧到对生的渴求,从心怀侥幸到悲愤绝望,如此波澜起伏,简直让宋襄公有些经受不住了,他的精神几乎快要崩溃,神智开始有些恍惚。
在这种情况下,对于楚成王的嘲弄,宋襄公并没什么感觉。他只是摇了摇过早花白的脑袋,表示听到了,但什么也没说。
楚军围困住睢阳城,一连围攻了几个月,睢阳城始终坚固如初,铜墙铁壁般不可动摇。楚军使尽各种攻城办法,但都被守城经验丰富的宋军一一破解。最后,损失更为严重的,仍是楚军。更为泄气的是,架起云台观望城中情形的士兵禀报说,看见睢阳城内男女老少都在奔忙着运送礌石、檑木、箭镞等守城用具,还有许多人在城内的开阔场地晾晒小麦等粮食。楚成王本意是强攻不成后,还可以困死城中的兵将,让他们粮食匮乏时不战而降。如今看来,这个计划显然行不通了。
楚成王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下令撤兵回国。
在楚军撤围返回的前夜,成得臣进到楚成王大帐中,询问如何处置手里的这个宋襄公。
“大王,以臣看来,宋君兹父已经成了废物,杀掉算了,省得带来带去还碍事。”
楚成王沉吟片刻,忽然诡秘地笑笑,摇了摇头: “不。废物不废物,要看放在哪儿。兹父食古不化,如同一块烂石头,留在这里当然没什么用处。不过,既然一块烂石头,杀掉了也没什么好处,反倒给中原那些诸侯留下话柄,更要说楚国如何凶残了。寡人想在撤兵前,把他给放了。”
“放了?”成得臣一愣。
“对。让兹父自己安排造化。倘若目夷真的要做国君,他必然会杀掉兹父,这样,目夷就落个弑君的罪名,宋国必然大乱。若是目夷还像先前那样,把国君让给兹父,兹父如此迂腐,岂不是楚国之福?”楚成王手捻髭须,慢悠悠的话语里透着得意。
成得臣眼睛一亮,满是钦佩地连连点头。
不过,无论是退兵撤围还是释放宋襄公,都不是说做就能做那么简单。倘若就这样退去,好像自己吃了败仗似的,面子上不好看。假如不声不响地放了宋襄公,好像惧怕宋国似的,也说不过去。楚成王早就考虑好了这一点,他提前已经派大夫斗申宜出使鲁国,把攻打宋国掳掠的部分战利品送过去,作为见面礼,名曰“献捷”。鲁国国君鲁僖公对于楚国使臣突然到来,又无缘无故地给自己献捷,很快便明白其中的含义,原来楚成王是要自己从中调停,给楚国撤围找个台阶下。这种不出力又能讨好双方的事情,鲁僖公当然求之不得,尤其是能和楚国这样的强国拉上关系,更是让鲁僖公格外积极。于是,在鲁僖公出面调停下,宋国和楚国达成和解,楚国表示原谅了宋君的无礼,从宋国撤兵,并且把宋襄公予以释放。宋国也已经被围攻得精疲力竭,赶紧奉送上丰厚的礼品,作为慰劳和赔礼。一场战乱,就此化解。
短短的几个月里,宋襄公从险些登上霸主地位的国君,突然就变成了阶下囚,眼下又由阶下囚成为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人物。从楚军兵营里出来,宋襄公满脸愧色,实在不好意思去鲁僖公那里答谢救命之恩,悄悄地溜走了。尽管这不合乎礼仪,但宋襄公已经顾不了那么多。
他也没心思回宋国,而是绕道去了卫国。那里有自己的母亲和舅舅,他们的宽容与温情,可以让自己疲惫的身心得到栖息。
不过,宋国很快就知道了他的行踪。目夷亲自率领几个得力大臣,到卫国请求他回去,并诚恳地说:“主君,目夷按主君的吩咐,为主君坚守城池,以待主君早日回国主政。如今楚王计穷力竭,主君其实是战胜了楚国,为何让宋国臣民长久期待却不赶紧回国呢?”
宋襄公知道,目夷的话是真诚的。而自己,身心平息了这些日子,羞辱已经渐渐消退,他也意识到,正如目夷所说的,宋国并未失败,而楚国其实也算不得胜利,没什么可羞辱的。那么,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坚持的仁义有错吗?没有,仁义是没错的,通向霸业的道路应该有坎坷,但争取霸业本身并没有错。对,要继续努力!宋襄公感激地看看目夷和公孙固等人,霍然站起身,踌躇满志地挺胸而立。
当宋襄公返回宋国,从兹父又成为宋襄公之后,他比以前改变了许多。他不但继续高举起仁义道德的大旗,和中原各诸侯国努力交好,更加强了兵力训练。和齐国尤其是齐桓公时期比起来,宋国的兵力要弱小许多。齐国在齐桓公的时候,军队分作三军,兵力总数要超过四万,加之每次征战,都有大批小国出兵出力地追随,气势当然更是其他国家望尘莫及的。而宋国最初只有一军,人数在一万二三千左右,到了宋襄公继位,把兵力扩充到左、右二军,由公子目夷率领左军,宋襄公则亲自统率右军,但即使这样,宋国处于南北争夺的战略要地,在没有任何天然屏障可以借用的情况下,兵力仍然显得要薄弱许多。
尤其和南方的楚国比起来,更是单薄。盂地之盟,让宋襄公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认识到兵力强大的好处。因此,返回宋国的宋襄公最大限度地充实了左、右二军,让公孙固和目夷等人着手抓紧训练。宋襄公又萌生了一个在他看起来更加现实的计划,既然依靠一次盟会难以确立霸主地位,看来霸业注定要在热血中铸就,宋国必须找机会来一次战斗,一次扬名天下、酣畅淋漓的战斗,只有这样,才能震慑小国,才能跻身于齐楚等强国的行列!
机会恰如其分地很快来到了。
就在宋襄公加强训练军队的第二年春天,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传来。也算是中原大国的郑国,其国君郑文公竟然带着丰厚的礼物,亲自去朝见楚王。据说郑文公在楚成王面前奴颜婢膝,一口一个臣子如何如何,低贱得真够可以。宋襄公闻听之后,气愤得满脸通红,拍打着桌案大叫:郑国国君是出身王室的姬姓贵族,是周天子之下关系最为密切的臣子之一,怎么可以在蛮夷之前低三下四到这种地步!试问郑国国君何曾在周天子面前如此小心侍奉过?这不是认贼作父又是什么!
气愤之后随即升上来的念头又让宋襄公激动不已。这些年来自己一直高张“仁义道德”,何为“仁义”?代天子铲除奸邪就是最大的仁义!既然以目前的兵力不能和楚国作战,何不趁此机会讨伐郑国,一则给楚国看看,寡人依旧是中原诸侯的倡议主力,再则也让天下诸侯知道,宋国的“仁义道德”和兵力都足以称雄天下。对,就这样办!
找到突破口的激动让宋襄公坐立不安,他立刻安排目夷辅佐自己的儿子王臣留守国内,而他自己则亲率大军,要进攻郑国。
和许多先例一样,目夷对于这个决定并不赞成,他提醒宋襄公说,攻打郑国,必然会招致楚国的援助,只怕郑国没有拿下,自己反受其害,中原战乱若是由此开始,那宋国就成千古罪人了,所以说,还是暂时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为好。
对于这个说法,宋襄公在心底里其实很认同,但他更期待着奇迹的发生。在守成与成就梦想的交叉路口上,宋襄公略微犹豫片刻,很快选择了后者。他断然拒绝了目夷的建议,并慷慨激昂地把世子王臣托付给他,要目夷和上次一样,不管自己遭遇到什么,都坚守城池,确保宋国自身万无一失。其他和目夷有同样想法的大臣,如公子荡和公孙固等,他们深知宋襄公的禀性,说什么也是无益,也就只好低首不言,硬着头皮去执行命令。
宋襄公率领大军浩浩荡荡地杀奔郑国的时候,正如目夷所预料的,郑国知道这会是一场恶战,立刻派人到楚国求救。接到消息,楚成王当即做出反应,郑国目前全力依附于自己,倘若不救,就会失去很多诸侯国的拥护,这个忙一定要帮,而且要帮到底!他马上召集大臣,商量出兵救助郑国的事宜。
自从上次劫持宋襄公立下大功之后,成得臣逐渐成为最受楚成王信任的得力将领之一。而成得臣也一直在寻找着下一个立功的机会。
听楚成王说完自己的意思后,成得臣眼睛转动着,忽然有个绝妙的想法如上天赠送一般,毫无征兆地蹦跳出来。他立刻上前一步,拱手说:“大王,臣以为,当今之计,救郑不如伐宋。大王试想,宋国国君并不善于治军,他此次征讨郑国,必然不会考虑得很周全。也就是说,宋国如今必然是国内空虚,若是楚军出其不意地直奔宋国都城,他们剩余的留守兵力当然很好解决。而远在郑国境内的宋军闻听消息,一定会赶紧回撤。这样一来,我军不但可以解除郑国的危急,更可以与疲于奔命的宋军来次决战,把他们彻底消灭,乘势灭了宋国!如此一举两得的好事,实在是机会难得,请大王考虑!”
大殿上沉默片刻,紧接着发出一阵啧啧赞叹之声。楚成王和众大臣无不为这个绝妙的主意击掌叫好。于是,在成得臣的率领下,楚军很快就准备停当,开始径直向宋国进发。楚国的兵力,即使比起齐国齐桓公时候来,也丝毫不弱。中原各诸侯国每辆战车配备一百名士兵,而楚国的军制则是每辆战车配备有一百五十人的兵力,这样推算下来,楚国兵力当在十万左右,是宋国总兵力的四倍左右,加之在楚国威压之下随同出兵的各小国兵将,众寡之势就显得更加突出。更何况楚军向来巫风甚重,对生死轮回自有一番见解,兵卒多不怕死,也就无形中凶悍许多。
这样一来,战斗形势很快就变得明朗。楚军进入宋国国境之后,烧杀抢掠,所向披靡,没几天的工夫,就攻打到都城睢阳城下。世子王臣在目夷的辅佐下,带领剩余兵力左抵右挡,好容易才把成得臣这只猛虎阻挡在城下,宋国才算勉强没有这么快就亡了国。
远在郑国激战正酣的宋襄公闻听消息,大吃一惊,毫无选择地匆匆撤军,赶回去挽救自己的国都。郑国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尾随其后追杀一阵,又使宋军白白葬送了不少的兵力。
通过上次攻打睢阳,成得臣已经领教了宋国都城的坚固程度。他其实并不是要拼消耗打硬仗,他是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彻底消灭宋军主力的机会。而随着宋襄公率兵返回宋国境内,这个机会终于来到了。成得臣立刻掉转马头,把军队后撤到睢水的一个重要支流泓水河的南岸,然后派人到宋襄公阵营中去下战书,约定就在这里展开决战。
这其实是个阴谋。成得臣避开宋国坚固城防,而在开阔地带展开大规模兵团作战,这当然对楚军有着不可估量的好处。同样很显然的,对宋军而言,这却是个致命的打击。但宋襄公别无选择。目前宋军主要兵力和都城睢阳之间,被楚军隔开,已经没有了什么城池可供坚守,只有拼死一战,或许还能返回去和目夷他们共同守城,确保宋国不致灭亡。
在这样的情况下,宋襄公几乎是悲壮地答应了成得臣。在战书上签字的时候,叔兴代神灵而发的预言又一次回响在耳畔。“霸业或许可成,国君不得善终。” 宋襄公狠狠地扑棱一下脑袋,想把这些杂念甩开。不得善终又能如何,大不了一死而已!想想刚才公孙固等人还在请求自己不要硬拼,不硬拼又能怎样,像郑国那样屈膝投降,向楚国表示忠心?哼,堂堂宋国国君,商代王室的后裔,岂能做出这等羞辱宗族之事?寡人毕生追求殷商后裔的复兴,就算是碰得头破血流,就算是遭到上天惩罚,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一定要干到底!
当时是周襄王十四年(公元前63年) 的十一月,寒风已经开始料峭,一个冬季即将全面来临。宋襄公带领宋国几乎全部的精锐,在泓水北岸驻扎列阵,一场大战终于爆发了!
或许是出于对宋军的蔑视,成得臣很长时间没有把军队从南岸调动到北岸。当然,也或许是他另有考虑。但不管怎么说,一直等到宋襄公把军队驻扎在泓水北岸之后,楚军才开始在宋军的眼皮子底下渡河,成得臣的举动,从用兵的角度而言,这样做确实是有些古怪和反常。
楚军古怪与反常的举动被很多人所注意。当宋军战阵整齐地站在河边不远处,看着楚军松散混乱地渡河过来要与自己决战时,公孙固忍不住兴奋地对宋襄公说:“真是天助宋国!主君,现在楚军一大半在河对岸,一部分在河当中,这边岸上只有不到一半兵马,又没来得及准备,赶紧冲杀吧,杀他个措手不及,我们必定大胜!”
宋襄公枯瘦的脸呈灰黑色,由于紧张,他上下牙齿不由自主地相互碰撞。但宋襄公表面是镇静的,他直视着不远处的前方,楚军正在那里乱糟糟地忙着渡河。他轻轻摆了摆手: “不可。寡人向来倡导仁义,宋国之所以能得到诸侯国认同,全仗仁义二字。什么是仁义,最关键的,不在别人危难之时推波助澜,不在别人厄运之际落井下石。
寡人倘若自己违背自己的信条,以后谁还会相信寡人?传令各队,不得轻举妄动,等他们完全渡过河来,再堂堂正正地决战!”
公孙固不甘地嘟囔一声,在心里火急火燎地说:等他们过来,恐怕就没有以后啦!使劲咽了口唾沫,这话他没能说出口。
楚军人数众多,用了一晌的工夫才全部过河。过河之后便忙着陈列队形,整治战车。整个楚军乱哄哄的,好像是在准备出去打猎,根本不像是要厮杀疆场。这一切都在宋军眼前发生着,从将到兵,大家都握紧了武器,恨不能立刻冲上去,杀他们个猝不及防。而宋襄公似乎也看出了大家的情绪,正要发话,公孙固一脸焦急地凑过来说: “主君,楚军已经全部过河,此刻攻击,算不得不仁,还是趁他们没有准备好,赶紧冲杀吧!”
宋襄公脸色愈发灰黑,但他决然地摇了摇头:“不可。他们虽然渡河,但毕竟还未列阵,此刻冲杀,仍是乘人之危之举。仁义之君子,岂能做这等事情?还是再等一等,等他们列阵好了再战。他们不是说要决战吗?寡人就陪他们真正决战好了。”
公孙固觉得宋襄公今天特别的奇怪。他知道宋襄公动不动就把仁义挂到嘴上,但在他的印象中,宋襄公似乎还不至于迂腐到这种程度。
上次曹南盟会,他不是还坚持要杀掉鄫国国君吗?可见他还是在仁慈和血性之间力求保持平衡的。可是,今天他怎么了?
大战即将来临的紧张中,公孙固还是忽然回过神来。宋襄公今天奇怪的举动,确实是有他自己很深的用意的。或许在主君看来,成得臣是个很高明的将领,断然不会犯下如此可笑的错误,他为什么没有在宋军赶到之前把兵力调动到泓水的北岸,他为什么敢于在宋军眼皮子底下这样磨蹭?楚军的反常之举,只能有一种最合理的解释,成得臣在耍阴谋诡计,在故意引诱宋军冲杀,以便中了他的圈套,被他更加轻易地消灭掉。对,主君一定是这样考虑的,所以他宁可把仁义坚持到底,这样即便失败了,也可以用仁义这面大旗去激励中原的其他诸侯国,去激起其他诸侯的愤怒,形成一个共同反对楚国的强大力量。
以灭亡自身来唤起别国觉醒,唉,用心良苦呀!公孙固在心里长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又是少半晌的时间,楚军终于列队整齐,散布开来,黑压压的漫无边际,如同一团移动的乌云,又像是丑陋而破坏力极强的吃人蚂蚁。
相比之下,宋军立刻单薄了许多。虽然这个差别早在预料之中,但真正到了眼前,人人都还是流露出恐惧神色。宋襄公站在战车上扫视一眼身后的众人,忽然挥舞起手中的利剑,声嘶力竭地大呼:“楚国恃其强大,欺凌弱国,蚕食中原,乃是诸侯共同之仇敌!宋国不主动求战,日后也要遭其侵凌。与其被动挨打,何如拼死一搏?诸位将士,随寡人冲上前去!”呼喊着,催动战车,率先冲向楚军阵列。
公孙固和公子荡见状,立刻敲击战鼓,率领大军,呐喊着冲了上去。那边楚军也战鼓激荡,加快了移动的速度。两军终于在泓水河边交错冲杀,开始了生死决战。由于宋襄公冲锋在前,也最先进入到楚军阵列之中。公孙固等人担心宋襄公的安危,急忙往敌军最密集处冲杀。震天喊杀声中,宋军很快就被兵力强大的楚军包裹在里边。而对宋军而言,决斗也很快变作突围。
公孙固和公子荡等将领在敌军中左突右闯,等他们终于找到被围困在核心的宋襄公时,发现宋襄公已经斜躺在战车上,狼狈不堪。负责保卫宋襄公的门官们也死伤殆尽。公孙固急忙把宋襄公往自己战车上拉,就在这时他才发现,宋襄公身上挨了好几刀,尤其是右腿膝盖处中了一箭,看情形半条腿已经断了,血污横流中根本不能站立。
形势危急,公孙固自己跳到宋襄公的战车上,一边挥动长戟抵挡着楚军密集的进攻,奋力前冲,一边让公子荡负责断后,减轻来自后边的压力。残存的门官们个个抖擞精神,拼命地砍杀。满眼都是刀光剑影,满身分不清是谁的鲜血。如同一场噩梦,等公孙固终于保护着宋襄公杀出重围,向睢阳方向疾奔的时候,身边已经没几个兵将了。
回首看看正遭楚军围攻屠戮的宋国残兵,宋襄公斜躺在车厢中,拉着公孙固的手,呜呜地痛哭失声。
泓水一战,宋军精锐尽失,公子荡也死于乱军之中。所幸的是,目夷守城得法,都城总算没有被楚军攻下,而宋国也侥幸保存了下来。
战后的宋国实力大为削弱,而宋襄公的伤情也一天比一天严重。
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伤不但在身上,更在心里。霸业梦想的彻底破灭,如同一支直射心头的利箭,他的心死了。更给他带来致命一击的是,就在他奄奄一息养伤的第二年春天,齐孝公竟然不顾当初宋国对他的恩义,趁着宋国元气大亏的时机,发兵攻打宋国,包围宋齐边境的缗地,掳掠财物,侵蚀宋国地盘。听到这个消息,宋襄公再也支持不住,哇地吐出一摊鲜血。仁义啊,这天下已经不再有仁义了,一生的心血,就这样烟消云散,化为乌有了。那么,自己还有必要存在于这样的人间吗?
宋襄公十四年(公元前637年),一个夏日的夜晚,在亲人围绕中,宋襄公安详地走到了人生的终点。他没有把无法完成的期望留给世子王臣,他心里很清楚,世子王臣不能再走自己的道路了。他叮嘱王臣说,前些日子在宋国逗留过一段时间的晋国公子,就是那个叫重耳的人,看样子是个不仅仁厚而且深有机谋的人,日后必成大事,宋国可以借助他的力量,借助晋国的实力,来消泯自己毕生的遗恨。
在目夷、公孙固和王臣等人的含泪答应声中,宋襄公最后冲这个令他困惑而失望的世界笑了笑,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