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众多同学、好友把王凤起他们当做凯旋的英雄热情接待,轮番请客。
阳春3月,天气正暖。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王凤起踏着盘旋的石阶小路,来到重庆南岸的黄桷垭。他在一扇清油漆过的竹门前,轻轻地叩了两下,门“呀”的一声开了一道缝,小慧隔着雨丝歪着小脑袋,忽闪着美丽的大眼睛辨认着,忽然现出笑靥,急忙跑向屋,边跑边喊:
“妈妈,王叔叔来了!”
屋内正在刷竹器的刘二姐没有听清女儿在喊什么,一边继续干着手中的活,一边嘟囔着:“让你在门口摘豆角,怎么风风火火地跑回来了,瞎喊些啥呀!”
“王叔叔来了。”
“在哪儿?”
“门外。”
“那还不快请他进来,外面下着雨。”说着忙乱地归拢了一下地上的竹器,摘掉系在腰上的围裙,亲切地上前推开门。
“快进来,快进来,看把你淋得这样,怎么不拿把伞?”
说着就去帮他解外衣。
王凤起用手挡着说:“没关系,没关系。”
这时刘二姐才发现王凤起只穿了一件单衣。
“怎么,穷到这种地步,连个衬衣都没有,不是发治装费了吗?”
“治装费给里边人了,我的衬衣早晨洗了,本打算干了以后再来你这儿,可不知怎么的就顶雨来了,衬衣也没来得及穿。”
“你呀,傻老王。”
“傻老王,傻老王。”小慧高兴地一边跳,一边喊。
“去!没礼貌。”
“是妈妈没礼貌,我跟妈妈学的。”小慧不服气地反驳道。
“哎,我还忘了。”王凤起脱下一只衣袖,从腋下摘下一个小布包包,“小慧,看,叔叔给你带来了啥?”
解开来一看,是各式各样的糖。
小慧瞅了瞅妈妈,妈妈点了点头。小慧便拿了一块含在嘴里。
“都拿去吧。”王凤起把小包塞在小慧的怀里,小慧歪歪斜斜地把包捧到一个带梳妆镜的桌子上,跪在一个小椅子上又抓了一块糖塞到嘴里。
“慢点吃,吃多了呛着,又该咳嗽了。”
孩子安静了,王凤起坐下来,刘二姐把他的衣服脱下,替他找了一件男人的衣服披上,然后晒在堂屋的一根竹杆上。
王凤起今天来这里是别有用意的,一是同刘二姐商量回家乡一起投奔解放区的事,另一……
王凤起见刘二姐晾完衣服过来,从一个盒子里抓了一些茶叶投到一只壶里,然后把炉子捅旺。
看到刘二姐忙碌,王凤起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他对这位被人欺骗,受人玩弄,备受蹂躏,勉强跻身于官太太阶层的不幸女人十分同情和怜爱。
就在这一天,王凤起和刘二姐谈了许多知心话,并很自然地提到了应该提到的问题。他们极为尊重和同意黄显声将军的提议,正式明确了夫妻关系。至此,刘二姐改名为富成。
经过一番商讨,富成说:
“老王,我知道这并不是单纯的投奔,而是在国共两党斗争中去施展你的才能,去为民主革命贡献自己的力量。”
王凤起暗忖道,看这个女人实在是非一般人所比,不是我想的那种女子。
时隔不久,王凤起携富成,带着小慧登车去国民党总统府所在地南京。
此时的南京,街市萧条冷落,满目疮痍。
他们刚下了火车同一个洋车夫商量去国防部的车钱,忽然一辆吉普车载着几个美国人横冲直撞地驶来,王凤起见状大惊,忙拉过富成与孩子躲到一个店铺檐下。待他们出来时,只见洋车夫倒在一汪血泊中,身边的洋车已被撞破,吉普车早已没了踪影。王凤起和富成把车夫托付给店铺的一个伙计,掏出一块大洋求他帮忙送到医院。
小慧吓得瞪大眼睛,紧紧拉着妈妈的手,他们护卫着慢慢地向前走去。一路只见难民如蚁横在积满污水的石头马路两旁。
“唉,这真是民不聊生,国将不国了!”王凤起唉叹道。
好容易挨到了联勤总司令部。
“咱先拜望一下郭司令吧?”
“由你安排。”
“嗬!革命的伴侣,患难的鸳鸯,快快请进。”一见面,郭司令就这样诙谐道。“你们来此,同学早有信告诉我,我还担心你们瞧不起我绕道而过呢。我实在太荣幸了,太荣幸了。”
“老嫂子,你有所不知,我这个官位呀,还是王兄给我的呢!”
“快别提这些了。”王凤起此时不愿再勾起那令人痛心的往事,忙把话岔开:“我来此地是向贤弟讨教来了,你说我该是留在这儿呢,还是有什么地方好去呢?”
“我这儿,那哪里敢当啊,再说这小庙怎能容下你这大神呢。你可别误会呀,不是我不容你。你还是到东北去,眼下陈诚陈长官刚刚接手熊式辉东北行辕主任,正愁人手不够,你到那儿可是如鱼得水,定有重任的。再说以你同陈长官的交情,到那儿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玩笑归玩笑,我奉劝你还是去吧。”
“哼,有你这些话我就有底了。”
紧接着,王凤起又和富成去国防部找第五厅刘云翰厅长。
路上富成问:“老王,怎么郭司令说他的官是你给的呢?”
“啊,还不是因为我在军里死保陈诚,不然大树一倒,谁还有官做,世态炎凉嘛。咱国民党靠的就是这种裙带关系。”
刘云翰见到王凤起,对其在狱中坚守信用甚为满意,并劝他快到东北去,并当即写了一封信。
“你到东北行辕找车如凡、李汝联系,他俩是陈长官的左右手。”
王凤起不露声色地接过信,出来后并没有到部里报到,便以部里的名义开了个回家探亲的执照。
“老王,现在东北战争正在激烈进行,在回去之前这段时间,你不妨抓紧和含章、郑重他们谈一谈。他们有时可比你要有心计呀,凡事要虚心请教。”富成在吉普车里对王凤起进行了“开导”。
“哎呀,你真是我的贤内助,顶头上司。”说着偷偷地吻了她一下。
是的,自从他与刘二姐结为伉俪,心中踏实多了。王凤起对自己的个性是清楚的,的确有时太自信,他觉得有刘二姐在身边正好补救了自己的不足。同时,王凤起觉得刘二姐这个女人不简单。
眼下东北的形势到底如何呢?王凤起想:是啊,不能贸然行事,总要做一番了解,如果东北去不了,留在江阴这里和梅含章他们在一起也行啊。不过,东北是家乡,陈诚又在那儿,还有黄将军的关系,可能要比在这儿发挥得好一点。这样,兄弟间还可南北相呼应,干出一番事业来!对,回东北。
东北呀,多灾多难的东北,饱受日本帝国主义的凌辱14年,老百姓在水深火热中盼着光复,可一下子解放了,却又在这片土地上烧起了内战的火焰。家乡的父老啊,等着吧!不孝儿一定要返回故里,为解救苦难把自己的肝胆奉献。
吉普车把王凤起夫妇从一家送到另一家,但回东北的念头始终未打断。现在他又有些激动了,牙关紧咬,腮肌鼓动,他的脑子里好像跳动着诗一般的语言。同时,把从朋辈那里听到的有关东北的情况组在一起。
陈诚虽然出任参谋总长,被派到东北任行辕主任,到了那里的确也干了一番“事业”:扩充军队,调运物资,不断召开军事会议,商拟作战计划,显出一副雄心勃勃的样子,可是大话讲得太多了,到实战时便有些束手无策。目前,国民党占领区日趋缩小。
自东北解放军发动秋季攻势以来,先后消灭陈诚近10万人。沈阳城里现在正流传着一句讽刺陈诚的顺口溜:“陈诚真能干,火车南站通北站。”
“看来,陈诚是完了,靠他来实现我的罢战计划是没有什么指望的,可能我还要因为他而引火烧身呢。不行,不能与他接近,可径直找别的关系。”王凤起内心里在盘算,如何进行下一步的举措。
“富成,咱明天就启程吧!”
“我看是时候了。”
他们夫妻一同取道上海乘海船抵塘沽,在天津稍事逗留,看了几位朋友,便按富成的意见转向北平。
在车上,富成悄悄地对王凤起说:
“傅作义被蒋介石任作‘华北剿匪’总司令,而副总司令却是军统特务头子陈继承,他俩怎么能挤到一块儿,我看非得干起来不可。”
王凤起听此一说,冷笑道:
“唉,这有啥,向来如此嘛。你说军统的,能跟谁合得来?不过是安插的一个钉子。傅总他是要保住察绥的老根的,之所以盯住华北他有他的心眼儿,老头子也正是利用他的心理安插自己人以伺机吞并,眼下只不过互为利用罢了。”王凤起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说:“得了,这些与咱们有什么相干,不要去管他吧!”
“不过我倒要顺路看看他,给他提个醒,别做出误人误己的傻事来。另外我还要探望一下燕京大学的冯教授。”
“啊……”王凤起恍然大悟,“这么说你此行不是有什么政治目的吧?”
“走亲访友,顺路而已!”
王凤起见她这样说,也便不再多问,常相知,不相疑嘛!
下了车,两个人领着孩子顺南河沿来到王凤起当年念书的地方——沙滩,找到了一个熟悉的老客店安顿下来。因这里是北大红楼之所在,对这里的环境王凤起是了如指掌的,虽然他在北大物理系读了两年书,可北平的其他地方却很生,只好把她娘俩领到这里来。富成对这样的事情从来是无所谓,她还记着古代传下的老话:“夫唱妇随。”不过她可有个原则,小事糊涂,大事可要认真对待。
当晚,他们就见到了傅总司令。傅作义高大魁梧的身材此时显得有些消瘦,那张刚毅的脸上现出犹疑不安的神色,尽管他见到富成与王凤起前来很高兴,但究竟不知底里,只好先作寒暄,他一边热情招待不速之客喝茶、吃糖,一边说:
“毓莲啊,你怎么和这位传奇人物搅到一起啦,啊?哈哈哈。”
“我们是老乡,又都是天涯落泊之人。”接着富成便介绍了她与王凤起的交往与关系。
“这么说,你是他的红颜知己喽!”
“傅总司令真是会开玩笑。”王凤起听着这话,心里觉着没什么恶意,只是不习惯这样的官场捧逗,便说:“请总司令多多指教。”
“哎呀,哪能这么说呀,我还正有事请求于你们呢!你俩这次到东北一定会见到好多朋友,请务必要从中美言,既要道出我的苦衷,又要请东北的弟兄看在我们唇齿的关系而鼎力相助。拜托了,拜托了。”
富成以讨教的语言问道:
“傅司令,依你之见当今形势怎么样?”
傅作义直言不讳:
“国民党必败,共产党必胜无疑,这已是定局。”
“那你……”
“只有紧守华北,才能保住我的实力呀,别的出路只好看看再说了。”
王凤起问;“你看实行全国罢战,是否可能?”
“谈何容易,不过你老弟的能量不可小看,你不是要搞‘二·二六’吗?如果可能也不妨试试,只是我眼下的这把子力量实在太少。”
从傅作义那儿走出来,王凤起和富成有个共同的感觉:
“可能傅作义要有什么举动,不过以他的性格看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等他的本钱差不多了,他才能做出决断。”
第二天,他们带着小慧又来到了燕京大学。这里已破败不堪,未名湖上长满苇蓬,石舫淹在乱草中,要坍塌的钟亭对着孤零零的水塔,显得整个校园死气沉沉。学生早已放假,他们只好沿着德、才、均、备、体、健、全七处红斋房去觅冯教授的住处。当王凤起看到湖畔竖立的四联石刻,不觉吟诵起来:
画舫平临苹岸阔,飞楼俯瞰柳荫多。
夹镜光澄风四面,垂虹景界水中央。
吟罢,王凤起不禁哑然失笑。嗨,目下可是满眼战旗,狼烟四起,这偌大的燕大,成了荒凉之地。
他们四处打听,始终没有找到那位冯教授。据说,他于1946年就去东北了,有的还说可能到苏联那边,很有这个可能,他是研究俄国文学史的,到那边可能更方便些。
富成本想从冯教授那里了解一下解放区的情况,看来只好抱憾离去了。
他们出了北门,到圆明园转了一圈……横七竖八的石头,激起他们无限愤慨。
“老王,中国人太苦了,这百年来,我们备受欺凌,八国联军给我们的耻辱都铭刻在这堆石头上了。”
“可惜的是,国人并未把它当回事,结果是东北人民又当了14年的亡国奴。”
这时,天忽然下起毛毛细雨来,他们谁也没有动。王凤起把臂搭在富成的肩上,望着残柱断石不禁吟道:
帘外雨潺潺,
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
富成转过脸看了看自己的爱人,关切地说:
“我看你心中的凄凉之意有些过盛了,这样怎能实现你的志向,我们应为国家永不遭涂炭,干出一番事业。”
王凤起经她这一提,立刻精神起来,爽朗道:“对,咱们马上走。”
当天夜里他们便沿着北宁线向沈阳进发了。
车到山海关停下来,他隔窗望去,那往日城楼上的膏药旗,如今换上了青天白日旗,不禁在内心里泛起波澜:蜿蜒的群山,悲哀的长城,我又来到你的脚下。想当年作特使,曾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慨!可就在山海关,眼见同胞受辱,自己慌恐避难,那是多么难堪的情景啊!长城,原是中华民族反抗力的象征,眼下却成了罪孽的见证!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结果是换汤不换药,难怪车上东北老乡偷着说:想中央,盼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想到这儿,两行眼泪顺着鼻翼淌了下来。
他用手帕连忙拭了一下,闪动着小而有些发红的眼睛四处望了望,激动地在内心里说:
今天,我回来了,抱着保卫长城的宏愿回来了。
王凤起凭窗远眺山海关城楼,不禁在脑海里产生出诗人般的灵感。他侧目看那靠在自己肩头沉睡着的富成和妈妈怀中像小懒猫睡觉似的小慧,顿感一阵惬意。是啊,此次东北之行,若没有她的促成恐怕难得下这样大的决心。
富成啊,你使我从沉沦中奋起,我要为全国的罢战运动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但想起“罢战”,他又有些迷茫了,不知共产党是否能合作,是否信任我,谁知道呢?他们会同狱中的绮云、子栋那样对待我吗?想到此,王凤起又有些惴惴不安起来。此番再看富成时,不觉产生一种狐疑,她莫非要把我拖到另一个深渊?一转念,哪里会呢,她是个善良、理智的女性,又经历那么多苦楚磨难,还是那句话:“常相知,莫相疑。”既然引为知己与伴侣,就当休戚与共,同舟共济,即使有什么不测,也应携手走去。
车又开动了,缓缓地向沈阳城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