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绮云是江苏人,北大中文系毕业生,也是黄埔出身。1929年以中共党员的身份投奔河南南阳的杨虎城部队。1930年,冯、阎中原大战结束,随军前往西安,初任《西安日报》编辑主任。后杨虎城从顾祝同(蒋安在西北的行营主任,监督杨虎城的。1931年顾祝同调离陕西,“围剿”鄂豫皖革命根据地去了)手中接管《西安文化日报》,将它改为十七路军的机关报,宋绮云为副社长兼总编辑。他的入狱是因杨虎城案所致。
王凤起觉得宋绮云一点也不像坐过多年牢的囚徒,倒像一位才华横溢的学者。只见他神态安祥自然,毫无畏惧感,敦敦实实的五短身材,圆圆的脸膛黑红黑红的,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总是露着笑意。由于他的历史知识特别丰富,文学素养很高,所以谈起话来总是滔滔不绝,左右逢源,常常引经据典,出语不凡。王凤起这个一向自负的人,对他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感到这种人才算是一条汉子,特务们只能关住他的身体,而不能关住他的精神和意志。
宋绮云和王凤起认识不久,便成了莫逆之交。他们之间没有隔阂,无话不谈。宋绮云胸怀坦荡,热情诚恳,虽长期被关而锐气不减,从不说什么泄气话。他们到一起时,宋绮云总是咬牙切齿地痛骂蒋介石,为了避免别人听到,他给蒋起了代号叫“老瘪”。
他经常向王凤起讲,“一部二十四史离开复仇则无历史,有恩不报非君子,而有仇不报定是无能之辈。你们‘青年将校团’敢于同独夫民贼较量,在这一点上,我非常钦佩你们的壮志,得机会出牢切勿忘坐牢时所受的折磨和侮辱,更不能忘掉初志,应坚决与彼斗争到底,方显男儿是丈夫!”
狱中听到国共谈判破裂,内战之火已经燃烧的消息,无不心急如焚,忧心忡忡。自然,王凤起和宋绮云的谈话中心转到对内战前途的估量上面。
他俩的观点最终是一致的:蒋介石必败,而且为时不会太长。
宋绮云据理雄辩地说:
“蒋介石为了个人的独裁,为了四大家族的利益,不顾人民的死活,甘当罪魁祸首,发动此不义之战,背离人民安居乐业的心理,试问有谁愿意跟他平白杀人?失道寡助,岂能不败?共产党为民请命,一再忍让,一再委曲,目的就是为了和平,使人民得到休息和复苏,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所以说共产党被迫应战,是为正义而战,为和平而战,应天顺人,得道多助,焉能不胜?一败一胜已成定局,不管是谁都不能改变它!”
听了这滔滔不绝的论辩,王凤起确实认为句句在理,无懈可击,只是隐约感到这位知音宋大哥似乎是站在共产党方面说话,可反转一想这是谈问题,管他站在哪一面干啥,但王凤起出于他的“党性”、“良心”还是提出了怀疑:
“宋大哥所说是不错的,结论是成立的,但我想国民党虽不行,可却有美械装备,有飞机大炮坦克,还有号称800万军队,而共产党顶多只有100余万装备很差的军队,结果很可能成为共产党占领大部分乡村,国民党占领大部分城市的长期拉锯之势。”
“有这种可能。”宋绮云坦诚地说。“我并不是在为共产党吹牛,我相信‘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句老话,时间越长,国民党陷得越深,日本帝国主义怎么样,当初的气势、装备不也是很强码?结果还不是陷在泥潭里来了个无条件投降。”
王凤起醒悟道:
“是这样,如果国民党在短时期内不能消灭共产党,我们的军队就不能复员,长期兵连祸接,民不聊生,必然导致整个国民经济的崩溃,最终也还是要导致它的垮台。”
宋绮云在两人观点一致的情况下,很自然地问起王凤起个人的前途问题。
王凤起表白:
“我出牢不能再搞‘青年将校团’那一套了。‘青年将校团’一案,差点把陈诚搞垮。特务机关千方百计对我施加压力,逼我咬陈诚一口,但我坚决予以拒绝。我想陈诚不会把我丢在这里不管,将来他还要感激我。我打算出牢后,还去找他混混,很快会飞黄腾达的。如果混不下去时,我就跟陈嘉庚的侄子陈式锐到新加坡去搞教育,或者去经商,当个华侨算了,离开这是非之地!”
“怎么,你还有这样的想法?”宋绮云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位老弟对国民党还抱有幻想,还有一个心灰意冷时去国离乡的念头,不禁慨然道:
“我还一直认为你是个人物,”宋绮云圆圆的脸上现出难过的神色,“不,这不是你的心里话,你不应该有这样的念头。”
宋绮云沉默良久道:
“好吧,明天咱们好好淡谈。”
王凤起现出无可奈何的样子,用手捂住自己的额头,喃喃道:
“我已是‘山穷水尽疑无路’了。”
这一夜谁都没有睡好。王凤起在这边翻身打滚;宋绮云、韩子栋在那边彻夜谈话,黄显声在床上冥思苦想。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老早洗漱完毕,围坐在王凤起四周,进行了耐心的劝导。
宋绮云首先就王凤起昨天的话发表自己的见解:
“王凤起,你既然判断蒋介石必败,共产党必胜,为什么还要追随陈诚呢?你还记得有这样两句话吧:‘秦帝仲连耻,韩亡子房愤。’战国末期,秦兵围赵,魏王派人说赵王尊秦为帝,秦兵自退。鲁仲连力斥其曰:‘秦乃虎狼之国也,不讲信义。如果秦王统治天下,仲连宁跳海而死,不忍为之民也。’秦灭韩,张良拟为韩报仇,尽散其家财,以重金买大力士推秦始皇于博浪纱。这两个人都是以匹夫之力,敢于向皇帝挑战,义正词严,令人肃然起敬。蒋介石出卖东北,囚禁张学良,消灭东北军,发动内战,使人民颠沛流离,苦不堪言,真所谓人人得而诛之的独夫民贼,稍有志气者怎能跟这伙人鬼混?”宋绮云讲到这里,气得咬牙切齿,接着把话头直接连到王凤起身上:“你身为‘少壮派’的头头且系将军,非匹夫可比,以视张良和鲁仲连不可同日而语矣。如果你就此灰心退缩下去,那可真就是有古人而无今人了。老实说在打倒蒋介石的过程中,你们6人确能发挥很大作用,尤其你是东北人,更应为张学良报仇雪冤,为了人民早享太平之福,加速打垮蒋介石,你是责无旁贷的。”
王凤起极为认真地聆听老大哥的话,当他听到“囚禁张学良,消灭东北军”、“为张学良报仇”等话语时,简直激动得不能自己,牙关紧咬,拳头攥得嘎嘎响。
黄显声拍拍王凤起的肩头,慢条斯理地接着宋绮云的话头说:
“王老弟,你从陆小一直读到陆大,可以说是青年军人中学历最高的人,学了那么多东西没怎么用,却要去南洋摘自己不熟悉的东西,那怎么成?”
“是啊,我奉劝你,既然看清蒋家王朝必亡的形势,就应有所作为,你的那种去南洋的想法太消极了。你是‘青年将校团’的领袖人物,出去后以你组织这帮人来个‘罢战运动’,你可以按住蒋的手脚,把内战停下来,这也是你一份了不起的功劳。”
王凤起此时却皱起眉头,让自己出面搞‘罢战运动’,并和共产党联系,这些问题他想都没想过,在道理上讲是非走这一步了,谁还愿意做蒋的殉葬品呢?可人家共产党欢迎不欢迎却是另一回事。
黄显声好像看出王凤起的心理,便以切身的体会开导他:
“人家共产党说得到,做得到,最重视人才,你能挑一百,决不让你挑九十九。我这么个沾染了一身旧军人习气的人,到了延安,毛泽东、朱德、周恩来还那么优礼有加,何况你这么个年轻纯洁的军事人才!你应像宋先生说的那样,发挥你的特长,做一个对得起东北同胞和全国老百姓的血性男子汉,在停止内战工作上有所贡献。”
韩子栋一直静静地听着宋、黄二位的讲话,他认为狱中党组织的决定是正确的,引导王凤起走上新岸看来大有希望。他想,这监狱到底是个“大学校”,像王凤起这样极右的人物都能教育过来,还有什么工作不能做的,自己这牢也算没有白坐。
韩子栋1934年入狱,至今已十多年了,他被重刑毁坏了身体,但始终不屈不挠,对自己的信仰坚贞不渝。他个子很瘦小,可声音特别洪亮,那深邃的目光总会给人以力量。“做王凤起等人的工作,让他们靠拢人民”这个决定,就是他首先提出的。在做王凤起工作中,他虽没有宋、黄那样“以文会友”的深奥语言,但他那朴实的正气每每使王凤起折服。
韩子栋看出王凤起确实还有顾虑,便单刀直入地操着山东口音说:
“你的难处俺知道,还不是‘为楚楚不信,为汉汉震恐’,你是怕日后到了共产党那里也会被怀疑,得不到信任。其实呢,共产党根本不像国民党那样,要如果那样,决不会有今天!你要知道,共产党取代国民党,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你厌恶他也好,拥护他也好,都得接受他领导。与其犹犹豫豫,不如当机立断,孤注一掷!”
谈话间,隔壁优待室来人非要请宋绮云过去“聊天”不可,宋知道那里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于是站起身拉住王凤起的手说:
“希望你好好想想我们的话,你们先唠,我去去就来。”
宋绮云临出门时与韩子栋、黄显声交换了一下目光。
接下来他们就方才的问题又展开了讨论,王凤起心里敞亮多了,他从床上蹦到地上伸伸腰踢踢腿。韩子栋向他们挤挤眼,装出傻呵呵的样子出门去干杂务去了。黄显声忽然看到床头木箱上的石板,便叨咕起来:
“怪呀,怎么小萝卜头今天又没来呢?莫非……”
“谁说我没来呀!”黄将军话音未落,一个小“大头人儿”蹦蹦达达地来到优待室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