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副司令于12月24日召集高级文武官员开会,对释放蒋介石问题展开讨论。大家意见很不一致。有的说放了他等于放虎归山,蒋向来是背信弃义的。
张副司令却异常激动地表示:
“我为什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扣蒋,就是为了停止内战,一致对外。为了抗日救国,为了打回老家去,扣他是要他答应我们提出的要求,现在他总算答应了,我们就应该放他。”
张学良看了看在座的各位,接着说:
“因我不放蒋而造成天下大乱,我张学良就成了国家万世不赦之罪人。如果这样,我当自杀以谢国人。”
他最后果断地说:
“我们不仅要放他,还要拥护他做领袖,我们给他面子,使他恢复威信,以后好说话,好办事。”
听到这样忠肝义胆的话,王凤起的胸中好像插着一把尖刀,气闷得很,惨痛的伤口在流血。
真没有想到,张学良会不顾一切地恪守君臣之情,竟发展到一意孤行的地步。他要放蒋不说,还要亲自送蒋回南京!这后一决定事先他一直没有透露,就连对跟他一起举行兵谏的杨虎城主任也没有事先声明。临到放蒋当天下午在飞机场上,宋美龄、端纳都已登上飞机,张学良才转身把一份亲笔手令交给杨虎城,还未等杨细看手令内容,张按着杨的手急切地说:
“万一我回不来,东北军今后完全归你指挥,这便是这上面的话。”说着拍拍杨手中的那份手令。还没等杨虎城反应过来,张副司令已匆忙地跟着蒋介石登上了飞机的舷梯。
杨虎城目瞪口呆,欲喊不能,想上前拉也来不及了,机舱门已关上,螺旋桨转动起来,转眼间,飞机滑向跑道,只见张学良在飞机的圆窗内向送行的人摆手。
正在此时,一部吉普车飞驰而来,从车上跳下中共中央副主席周恩来,他上前紧紧拉着杨主任的手,无限惋惜地望着已腾空而起的飞机。顿足道:“汉卿义气太重了!”
在送行队伍里的王凤起更是禁不住地捶胸顿足:这简直是做了件虎头蛇尾的事情!凝望着空中远逝的飞机,好像听到阵阵惨哭声,王凤起的雄心宏愿随着这哭声,随着飞机的消逝而化作泡影。
但他仍然盼望着事情的转机,心想,只要王以哲军长在,东北军的一切,还是大有希望的,殊不知惨祸竟接连发生:
先是报载张副总司令被中央军事法庭审判,接着即发生“二·二惨案”!
王以哲军长是最能维持东北军内部团结的核心人物。他认为共产党和平解决“西安事变”的方针是正确的,应该力争通过和谈营救张副司令,反对打内战,对少壮派军人所持的过激主张及活动很不赞同。
蒋介石回到南京便致电要求将“西安事变”时被扣的蒋鼎文、陈诚、卫立煌释放回南京。王以哲认为,既要释放这3个人,其余人员和被扣的50架战斗机已属无用,如一并放回,岂不表示东北军将士的拥蒋抗日的诚意吗?这也是张副司令的苦衷和此次事变的动议,如这样也就可以感动蒋介石早日释放张副司令回西安。
万万没有想到,事情正在争议中,本来以往与王军长有隙的孙铭九受少壮派的指使,于2月2日晚率众到西安市南苑门粉巷胡同王军长公馆,以拜谒正在患感冒卧床未起的王军长为名,闯进屋子,进屋不容分说,拿枪便打,王军长身中9弹,当即惨死。
王以哲军长被杀的消息传到前线,激起广大官兵的愤慨,纷纷调转枪口往西安开发,誓为王军长报仇。孙铭九等人惊恐万状,慌忙准备迎战,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为了避免事态扩大,尽可能减少损失,以利于团结抗战,中共中央周恩来当机立断,把肇事者送出西安,避免了一场内部大屠杀的惨案发生。
惊天啊!王凤起感到极度的悲伤。这不仅是因为他曾受到王以哲军长的教育与器重,而更重要的是王以哲军长的死,促成了东北军的迅速解体,从而王凤起的一切理想抱负随之彻底破灭。
3月初,王军长的灵柩运到北京,王凤起、郑重、刘清、林春、赵新华随同护灵人一起前来,把灵柩暂厝西郊。王凤起等人敬献了在街上买的祭奠花圈大哭一场,然后坐在山坡上商量今后的打算。
最后大家劝老三林春就近回东北到新京把妹妹从窑子里赎出来,然后可到沈阳找王凤起的同学秦祥征谋个差事。余下的这几位只好重返西安再说,临了,赵新华提出他要回老家去。
“这样也好,老三路上也有个伴儿了。”王凤起悽然说道。
大家眼含泪水,呆坐在山坡上抬头望着隐匿王军长灵柩的西山,北顾日寇铁蹄践蹋的乡土云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回到西安,只见满目萧条破败,与事变前的要人云集、山雨欲来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东北军文武要人纷纷作鸟兽散。王凤起他们3人在死寂的街上迎着萧瑟的寒风,体味着丧家辱国的辛酸,审度局势寻找未来的出路。
“这样吧,”王凤起终于想出个办法来,他提议道,“我们到南京去。听说军政部成立了一个军官外语训练班,咱们不妨试一试,争取留学英美军官学校。”
大家一听,当即表示赞同。
“不过,”王凤起又提出个新问题,“要去,还得先去六十七军部取得证明信件。”
“现在是吴克仁接替王军长的职务,也不知道这个军座是个啥样的,会不会挡横不放咱哥仨呀。”刘清感伤地说。
郑重没有更多话语,只是低低地表示道:“也只有如王凤起所言了。”
刘清言中了,果然到了军部便被吴军长扣留下来。
吴克仁军长见到这3位干练的青年人打心眼里高兴,特别是对王凤起上“万言书”之事,更有所闻。他极力挽留说:
“出国留学是好事,这也不难,你们先干一段,将来我保送你们好了。”
大家交换了一下目光,都没有确切的表示。
“诸位,”吴军长真挚地说道:“咱们就以缅怀张副总司令的诚挚情谊携手干起来吧,以保东北军的一脉骨血。”说着他先流出泪来。吴军长的话搅动起他们的千缕思绪,万般情怀,止不住地都痛哭起来。
吴军长掏出手帕拭了一下眼泪,问:
“怎么样,干不干?”
“干!”异口同声地答道。
为东北军报仇是王凤起组织“青年将校团”的诱因,国破家亡坚定了他倒蒋的决心,于是他与青年将校军官们实行歃血为盟,要以少壮军人的力量与那些尸居高位的老朽们抗衡。当然,结果是以失败而告终,事情刚刚有了个好的开头便煞了尾。
这些往事的回顾,有时像一团乱麻。
咳,跨掉了的中国,中山先生构想的偌大基业,尽被这个历史的罪人涂炭了。这无限的病毒,这无限的耻辱,这无限的罪恶,全都一股脑儿加在苦难的中华民族身上。
王凤起不禁联想起在念新式小学时,每天佐餐时手把几颗小葱,用粗瓷碟凑近那蛆虫蠕动的大酱缸的情景。是啊,这些蛆虫在酱里生息、繁殖、粪便,人们又拿它来佐餐,多么令人可恶的悲剧呀!可人们为什么就认识不到这一点,反而谬种流传而不觉呢?家乡村落和学堂的酱缸如今也还是那样吗?
屠杀、拷打、叛卖、求荣……一切的一切不就是一个生死场吗?怎样才能清除这人间的垃圾,怎样才能拯救苦难的父老同胞……可能这些念头都没有用了。
王凤起眼含泪水把痛苦回忆的闸门刚刚关上,现实的苦难又来困扰他。
抗战胜利了,王凤起满以为会有出去的希望,可是转眼快一年了,自己的释放还遥遥无期。他好像一个众多学友业已放学回家,而自己仍被关在学校里而没人管的孩子一样感到万般的委屈,焦躁激愤!想到事业毁于一旦,仕途前程晦暗,那阔别十多年的父母妻小又难于相见……一江春水向东流,无尽愁恨一起袭来,实在是难以忍熬。
大员们、显贵们早已飞往天南地北发接收财去了,昔日繁华拥挤的陪都业已冷冷清清。从国共谈判、政协开会、双方会谈纪要到校场口事件,闻一多、李公朴被杀等等一系列报载新闻中可以看出:国民党蛮不讲理,咄咄逼人,目光短浅的丑象日益昭然天下。而共产党一忍再忍,通情达理,以大局为重的高尚姿态令人十分同情和钦佩。即使被关押在这里的国民党文武官员们也都有此同感。
自从宋绮云、黄显声将军和那山东“疯老头”韩子栋来了以后,王凤起心里不觉燃起希望之火,在思想上开始产生波动,狱中的几位朋友的话语开始听着顺耳。特别是黄显声,他对世事轻易不发表看法,一旦说出,总是令人十分心服。
一次,王凤起和黄显声散步,王道出自己的苦衷。
“你还这样想吗?”黄将军对王凤起的坦白和对自己的信任很感动,他一直在认真倾听这个年轻人的话语,待听到这里不得不以诚相待,亮出自己的看法:
“好哇,以你王凤起的能力可一直做到军参谋长、军长乃至兵团总司令。可你不是已看到了战后的形势了吗,难道要踏人内战去杀戮自己的同胞?我们东北军没能保家守土,使家乡父老惨遭涂炭就已经够造孽了,还要使全国都陷入这战火中?难道你还要在这里求升官,去发国难财?这是你的初衷吗?”
黄显声好像不是对一个晚辈在说什么开导的话,而是用血泪谱奏自己的心曲、排泄自己的愤怒。黄显声从王凤起的谈吐中,看到他正处在人生的又一个十字路口,忽而左、忽而右,徘徊不定。
“王凤起老弟,”黄显声以兄长的身份拍着王凤起的肩头说:“你从军事、经济、政治几方面来综合估计预测一下国共这场内战的前途,从而来抉择自己的道路吧。”
王凤起聆听长辈的教诲,仔细想了想,遵奉黄显声给自己出的题目回答道:
“这个内战对于国民党来讲是绝对打不得的。看起来四强之一,领导中国十余年,泱泱大国的国民政府高深莫测,其实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奸商、地痞、政客混合体。”说到这儿,仇恨的心绪又涌上来,他气愤地继续言道:
“蒋介石嫡庶分明,一心利用杂牌去消灭共产党,这一点恰恰是他最致命的弱点和最大的失策。”
他依然沿着这个思路说下去,他要说得痛快些,以此排遣近日来的愤怒:“可以说,蒋介石集团本身构不成什么力量,它是一个以微薄的暂时利益为纽带凑起来的大杂烩。而蒋介石偏偏利欲熏心,必欲消灭共产党而后快,恰如一个肺结核三期的病人还要寻花问柳一样。记得早在1941年我在陆大时就说过,战后只要苏联胜利,就不能剿共,得用八抬大轿把毛泽东抬来组成联合政府。”
黄显声听了这番回答,略为满意地说:
“既然如此,你还要为这气数将尽、千疮百孔的国民政府去卖命吗?”
“我还想在万般无奈时跟陈式锐到南洋搞教育去算了。”
“你——”黄显声瞪着眼睛正要发作,这时,宋绮云和韩子栋也来到王凤起身边。
他们是异常关心这个年轻人的。王凤起怎么也没想到,这是狱中共产党组织的决定,要使这个“青年将校团”的领袖人物成为一个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