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放亮,小个子特务就呼嚎起来;“起来!起来!快起来!”
王凤起躺在床上警觉地观察动静。
过了半个钟头才开始放风,一阵忙乱,洗脸的,打扫院子的,上茅房的。
看守拎着大木桶挨门送饭。
一会儿工夫,优待室的门开了,只见一个皮肤白皙、满头白发、衣着整洁的老人扛着行李走了进来。
这时只见小个子特务把一个饭碗向老人砸去,几个特务犯人叫喊着冲了上去。
老人用行李遮挡着。
看守们早有准备,当即喝令制止,看守张少云向天鸣枪。
“混蛋!你们要暴动啊?把他们拉到审讯室!”
看守不由分说一个个把他们拖了出去。
原来看守长很佩服王凤起,所以多方关照。昨天听了王的报告,他很高兴,这对维护狱内秩序很有好处。
王凤起借机提议道:“别让他们再回到这里来吧。我看宋绮云先生可以来这里,加上黄先生就足够了。”
张少云说:“好,就照你的办。”
这样把郭胖子他们几个也调到别的优待室,宋绮云和韩子栋被移到这间来。王凤起连忙帮助心神未安的黄显声把他的行李安放到自己的旁边,然后向黄行了个军礼:“黄将军,久仰了,让你受惊了。”
“你是……”
“我叫王凤起。”
“哈哈,是你,听说过。以前王以哲军长常提起,只是无缘见面,没曾想,在这样的场合相会了。”
张少云站在门口看到有似故人重逢的欣喜场面,很受感动。心里想,怎么这些忠勇的人偏偏要到这里来,然后摇摇头,默默地跟着几个武装看守离开此地。
仔细观察,黄显声浑身修饰得干干净净,尽管已经接受了革命思想,但还没有脱离旧的思想巢臼,仍然有很强的守法观念。可能周养浩正是看清了他的这一点,才对他十分放心。
黄显声将军给同室的印象很深。他平时走路总是腰板挺直,步履正规,即使散步时也是这样,如果步子不一致,马上按操典的要领踮一下脚,换过步子来。
最令人敬佩的是他每天起得最早,坐在门前对着微黄的晨光读书,他读书的范围很广,有政治、军事、历史,还有外语,他对俄语是极为精通的,还不时在他俄文书籍的空白处用那整齐清秀的俄文做笔记,这种勤奋学习的精神,使王凤起从心底里产生由衷的钦佩之感。他眼睛里总是露出慈善的微笑,终日里沉默寡言。
王凤起对黄显声将军无比尊敬与爱戴,终日里与黄显声在一起,黄显声耐心地倾听这位东北军的后起之秀讲叙家乡和东北军中的种种往事。
1931年,王凤起正与同学准备制装出国的时候,突然又发生了一件使他是意想不到的事情。
9月18日,整个白天显得比往日格外的平静,至晚间10点20分钟左右,王凤起在睡梦中被“轰”的一声巨响惊醒,紧接着,城北传来机关枪的射击声,同学们连军服也来不及穿,便跑向枪库。可校方早已奉命封库,于是全体学生成“鸟兽散”,纷纷跑出学校。街上当时很乱,王凤起、刘清在小河沿的一间人已逃走的空房里待了一夜。第二天,他们决定扒火车去北京。
车上,逃难的官兵和老百姓议论纷纷。
“兄弟部队都哪儿去了,为什么不增援?”
“飞机,他妈拉个巴子,也不知都干啥去了?”
“快别说了,我们连长说上级命令:不准抵抗,不准动,把枪放到库房里,挺着死,大家成仁,为国牺牲!简直是活坑人。”
“这他妈的是谁的命令,这回可真的当上亡国奴了!”
“你们还有地方跑,我们这些老百姓可往哪儿跑啊!”
“作孽啊,张少帅真窝囊!”
在北京一群遭难的人找到张学良的官邸,王凤起他们几个总算也排上了,只受到秘书的接待,先把他们安排在中央旅馆。
过了几天,得到了答复,出国计划由于事变已经取消,暂时保送到北大继续学习。就这样,经过简单的考试,王凤起等三人就在北大物理系就学了。
家乡业已沦于敌手,出国留学的理想也破灭了。不久,蒋介石召见张学良,把丢掉东北的责任转嫁给他,通令其下野,暂时出国考察。这样,王凤起真感到自己好像是失去爹娘的孤儿。他内心问道:到底是谁给我们东北人造成这样的灾难?
据日后内部透露,是年8月16日蒋介石密电张学良:“无论日本军队此后如何在东北寻衅,我方应不予抵抗,力避冲突,吾兄万勿逞一时之愤,置国家民族于不顾。”张遂将此电转发东北军事长官。9月6日张学良电令驻沈北大营旅长王以哲:“中日关系现甚严重,我军与日军相处须格外谨慎。无论受如何挑衅,俱应忍耐,不准冲突,以免引起事端。”同日,张又致电辽宁政委会臧(式毅)代主席,边署蔡(螓)参谋长:“查现在日方外交渐趋吃紧,应付一切,极宜力求稳慎。对于日人无论其如何寻事,我方务须万万容忍,不可与之反抗,致酿事端。即希迅速密令各属,切实注意为要。”张学良一直把蒋介石给他的不抵抗命令藏在怀中的一个小皮夹里。如今,他代人受过,遭世人唾骂,全是事出有因的。
但王凤起当时却怎会知道底里呢!王凤起等一群在北大就学的“流亡学生”经济来源中断,加上“何梅协定”之后,华北地位特殊化,困难日益深重,这些境况变异,使王凤起等无心继续在北大学习。
1932年6月里的一天,一个在国外取得博士学位的教授在北大发表演讲,王凤起随着蜂拥的师生挤坐在大礼堂,聆听这位教授慷慨激昂的演讲。他大声疾呼:“我在国外学了这么多学问,回国来什么理想也没法实现。商震、韩复榘、孙殿英统统是些不学无术之辈,他们认的字不及我的千分之一,可是蒋介石因为他们有枪杆,皆给以省主席之位,中国的大权掌握在他们手里。由这些混蛋掌握国家、民族的命运,我们还谈什么理想、抱负?谁有枪杆子,谁就有权。要想有所作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像他们一样,去抓枪杆子。”
“哗——”欢呼的掌声响彻整个大礼堂,教授深受感染,挥动双手,好像果真有一杆枪握在他的手中。
王凤起呆呆地坐在那里,会散了,人们陆续离开礼堂,王凤起依然坐在那里。
“王凤起!”
“是你,王教育长!”王凤起从沉思中被唤醒,急忙从窗台上跳下来。“教育长,你怎么来了?”王凤起低声地向这位敬重的老前辈问道。
两人在北大校园里漫步,他们来到红楼左边的一棵古树旁的石凳坐下。
王以哲将军说:“我一向对教育极感兴趣。听说今天有演讲会,便赶来了,不想碰到你。”
他们信步出了校园,不觉来到景山崇祯皇帝自缢处上了万春亭,凭栏鸟瞰故宫的全景,耳闻树上的蝉鸣,显得这里分外宁静。王以哲喟然叹道:
“方才那位教授讲得很对,这年头的书,也用不着读了,学什么也没有用场,国已不国,还待在象牙塔里干啥?依我看,现在机枪就是政治。一个混蛋透顶的军阀有几万大兵在手,就可以称雄,当起土皇帝来。你们知识分子掌握不着机枪,因此,政权也就到不了知识分子手里,而听从坏人的支配。我希望你再穿上军装,学点杀敌救国的本领,这可能比空喊救国更实际一些。”
王以哲满怀希望地又说:“趁年富力强,可进中央军校学他3年,毕业后再回到东北军。”
王以哲将军一紧一松地嘱咐道:
“我只希望你爱国爱家乡,别忘了东北的耻辱就行了。”
王凤起咬紧牙关激动地表示一定要按教育长的教诲去办,最后他冒昧地问:
“王教育长,我有一事不解,说少帅命令你放弃东北,有这样的事吗?那少帅就不爱国爱家乡,忘记了杀父之仇了吗?”
王以哲听了这样的问话,内心很痛苦。是啊,北大营的中国军队是在自己统帅之下,是他执行命令刀枪入库未反抗便率部退到关内的。要说是执行张少帅的命令,那少帅又在执行谁的命令呢?
想到这里,王以哲从皮挎包里掏出一纸训令递给王凤起,只见是一张五号字体的印刷物,上面写道:
倭寇深入赤匪猖獗吾人攘外必须安内我国国之大患乃在人心复杂散漫精神萎顿不振而又不能忍苦耐劳乃至寇深匪狂望我政治宣传各同志刻苦耐劳坚定工作忍辱负重打破日前之难关完成剿赤之使命有厚望焉此发宣传诸同志。
蒋中正
三月十四日
印件没有标点,但看去非常明确,正像印件左边注明的那样:蒋委员长的政策是攘外必须安内。
看罢此件,王凤起很为气愤,在心中喊道,坑杀我东北同胞者,蒋介石也!
王以哲接过印件装入皮包里,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
“王凤起,别的我也不说了,还是那句话,为了家乡父老,努力进取,盼你早日回东北军。”
这次北大的讲演和王以哲将军的一席话,对王凤起的震动与影响很大。国家局势的进一步动荡,日军势力深入华北,而蒋介石还在那里热衷于向中央苏区进行围剿,排斥异己,这一切使少年气盛的王凤起极度愤怒,反蒋的情绪在这个东北流亡学生心中强烈地滋长起来。他怀着“打进黄埔,抓住枪杆子,日后取而代之”的动机,决心放弃北大学习,投考黄埔军官学校。
王凤起的反蒋思想就是在这种基础上形成的。
号称“铁大门,纸窗户”的北大,入学难,出去极容易。王凤起、刘清、郑重几个志同道合的东北籍学生,不辞而别,带着简单的行李,在1933年5月,迎着炎热的季风,离开了就学两年的“沙滩”,登上了直达南京的客车。
随着南下火车的颠簸,旅客大多都疲惫沉睡,外面一片茫茫夜色,王凤起此刻的心情很不平静。他在军阀割据势力统治下的东北,由一个贫苦出身的孩子,克服了重重困难的学业。然而,东北地区特有的愚昧落后,东北军阀势力在军阀混战的错综形势下也意外地获得暂时的优势,使张氏治下的国民养成一种愚昧的优越感,无疑这对王凤起来说,产生了极大的消极影响。记得,在“学生队”时期,张学良向学生灌输的政治思想是一种十分原始的简陋的“黄族应享黄海权,亚人应种亚洲田”类型的民族意识。后来爱国的概念略微抽象转为具体,他多次表示:余之中国人,余之思想自以中国为本位;余之决心,以东三省人民态度为转移。对于王凤起来讲,它真正的内涵就是张氏父子统治下的东北,这种畸形爱国意识随着“九·一八”事变流入关内,满耳“我的家乡在东北松花江上”悲伤流亡歌曲的哼唱,这种思想变得益发强烈。
王凤起在列车上总结自己的过去,抚着自己的创伤,这一历史事件不仅发生在养育自己的土地,而且侵夺了他的学业和前途。
于是他暗下决心,不仅要发愤立志抗击日寇,而且要为恢复张氏对东北的统治而打倒蒋介石。此刻曾被赵孟忱老师批驳过的思想愈发膨胀,抱定“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的信条,决心咬紧牙关走下去,走下去。
列车终于把他们带入另一世界。
天依然没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