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11月27日,蒋介石与宋美龄载誉乘飞机离开埃及返国。回到重庆,在冠生园召开的欢迎会上,蒋介石自豪地说:
“经过一场激烈的争斗,我们得到美英两大国的许诺,将协助我们共同反攻缅甸。”
接着,他宣读了《中美英三国开罗宣言》的定稿。
他话音一落,整个大厅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记者一拥而上,摄下蒋委员长此刻的风采。
会议结束后,举行聚餐。餐前,戴笠瞅准机会,凑到蒋介石身边,准备把有关“青年将校团”案子的侦讯情况做一呈报。蒋介石歪着头,不满地用眼斜了一下,用手制止道:
“雨农,你是不是神经有毛病,这种场合是你呈报的时候吗?”
蒋介石看戴笠很尴尬,于是换种口气说:
“改日谈好了。”
戴笠自觉惭愧,连忙告退。
欢迎会后的第三天下午2点钟,蒋介石坐在办公桌前,大略翻了一下桌上的案卷,忽然发现了秘书放在桌子左上角的“提示卡”,那上面用毛笔工整地写着召见戴笠的时间。
经过这一提醒,几天来的欢喜劲儿一下子全没了,顿时,眉头皱了起来。
本来政治外交已够使他难办的了,不想又出现“窝里反”,自己所最信任的手中权势与光荣的代表“黄埔系”,居然有那么多将校反对他这位校长,这可能吗?
他又想起这几天听到的关于侦讯此案的种种反映。
“唉——”他长出一口气,怎么搞的嘛!这个雨农,竟为私利借机做起手脚来,这样在统治集团上层搅和怎么可以呢?
他一边心里埋怨着,一边从军统呈报的案卷里抽出“将校团案”的呈文,看着,看着,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
“原来是这个样子。”
顺手用铅笔在呈文上点画了几笔。正在这时,侍从官前来报告说,戴笠已在外等候多时,请求谒见。
蒋介石放下手中的呈文,从圆靠背沙发椅上站了起来,抚了一下额头,然后转到桌案前站了站,返身不由自主地在猩红地毯上踱起步来。
站在门口的侍卫官,大气不敢出,只是用眼睛盯视着自己的主人。
他终于停下脚步,一边回到自己的座位,一边命令侍从官请戴笠进来。
蒋介石和善地招呼进来的戴笠:
“辛苦了,雨农。”
蒋介石指了指桌旁的一张椅子连连说道:
“随便坐!随便坐!”
可是戴笠从来没有和蒋校长同起同坐的奢想,更何况眼下是来向主子报告案情,他怎么好冒昧就座呢,他向自己的校长回以恭敬的立正礼,说声:“不用,校长。”
“喔?”蒋介石听来别扭,“什么?没用的校长?”但他知道是自己听着不顺耳,眼前的这位学生是绝对不会有什么不恭之词的,就说:“那就随便些好啦。”
蒋介石翻了翻呈文问道:
“都搞清楚了吗?就这些了?”
“是的,校长,情况都在呈文里。”
“好吧,那我们就先谈一谈呈文以外的事情。”
戴笠一惊,怎么?呈文以外的什么事情?
蒋介石此刻盯着戴笠,观察他的反映,霍地从座位上站立起来,一边敲着桌子上的呈文,一边没好气地说:
“你不要小题大做,乘人之危嘛,这样很不好。陈辞修怎会搅到这里来呢?什么‘倒陈运动’全是些娘希匹。”
唉呀,校长怎么知道这事情,戴笠顿时额上渗出汗来。
“我们不能为人所用,抗战时期精诚团结,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学生,我的左右手,如果有什么事情那也是自家的事,可以慢慢地来嘛。”
说到这里蒋介石停顿了一下,他不想让戴笠过分难堪。他想戴笠是个聪明人,点点他就行了,于是缓了缓语气,换了一个话题说:
“对了,你的这个案子办得还是满不错的,你所说的王凤起我是有印象的,有印象的。看来只是一群冒昧青年出于匡扶社稷、清除奸佞的动机而做出的偏激幼稚的举动,是吗?”
“校长明断。”
蒋介石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放下了。他颤着头踱到戴笠身边,伸手拍了拍戴笠的肩头说:
“我看不要再把事态扩大,就把此案长期地搁置起来,让人们淡忘它好了。至于王凤起等要很好地安抚,或许日后会有起用的机会。”
“是!”
蒋介石又回坐到自己的圆靠背沙发椅上,低头沉思片刻,忽然抬起头来,用一种特殊目光盯着戴笠,冷笑道:
“近来你很惬意吗?”
戴笠猛然听到这一句,知道话中有话,顿时惶恐起来,脸涨成猪肝色,怯怯地小声辩白道:
“抗战期间,学生,学生不敢放肆。”
“晓得了,晓得了,只是不要拆烂污。娘希匹的拆烂污,尽给我上眼药!”
这次蒋介石怒斥的拆烂污的事情是指什么呢?戴笠的确是个聪明人,当然自己心里明白,蒋介石对这个身上佩戴着“军人魂”短剑的年轻人,当然是爱护备至了,向来是娇宠的,不到万不得已从来不去管他。今天是到了非说不可的地步了,他还是点到为止,并没有明说。当然,彼此谁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便是社会风传的杨惠敏案子。人们都知道这案子的内幕是一起桃花案。这个戴笠不仅干特务是内行,搞起女人来更是老手。自从他任军统头子以来,用金钱、财物和权势引诱、玩弄、侮辱的女性实在太多了。不仅军统局里稍有姿色的女特务是他的猎物,就是自己家的女佣人,朋友的老婆、女儿他也从不放过。戴笠对玩腻的女人常是凶狠无情地一脚踢开,而对想讨好占有的女子又千方百计不遗余力。
就在他接手办“青年将校团”一案的同时,又打起了一代“电影皇后”胡蝶的主意。
这便是蒋介石所暗斥戴笠拆烂污的一段桃花秘史。
蒋介石是“金口玉牙,说啥是啥”。他的“长期搁置”一句话,王凤起等六人释放之日便从此遥遥无期了。
王凤起孤独地坐在优待室里,夜晚的蚊虫使他无法安睡,隔窗望着那墙外黑黝黝的山林影形,听着终日不断的单调的竹梆声,守着孤灯,坐在床板上进行极其痛苦的反省。
他的牙关不知咬过多少次,每次腮肌颤抖都是激动的心绪和奔腾的热血使他亢奋。如今,他口衔从床铺上抽出的一根稻草,牙关咬得咯咯直响,整个身子僵直了,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不知什么时候,两行痛苦、委屈的眼泪从那早已失神的眼中涌出。
唉!一桩苦心经营多年,潜藏巨大成功希望的大业,由于自己的骄傲轻率,转瞬间灰飞烟灭!
就这样长期关押下去,把仅有的血气渐渐耗尽,实在不如痛痛快快地死掉……是啊,即使不关押,不枪决,又有什么面目去见众位“将校团”参加者,众多器重自己的同学与兄弟,我实在辜负了他们的信赖!
王凤起的这些思虑与忏悔所引起的痛苦使他近于发狂,他再也坐不住了,一跃而起,在室内胡乱走动起来,不时用拳头击打自己的头颅,走累了,他便喘着粗气跌躺在床板上。不知不觉地朦胧中睡去,又不知不觉地朦胧中醒来,朦胧中听到“嘘——嘘——嘘嘘”的叫声,他猛然翻身跳到地上循声四处觅起蟋蟀来。忽而窜到墙根,忽而扒一下窗台,忽而又钻到床下,他扑着,折腾着,桌子闹翻了,水杯摔碎了,他又掀床上的草垫子,呀——找到了!找到的不是蟋蟀,而是几本旧线装书。定睛一看,那封面分明印着木版宋体大字:“史记菁华录”。他连忙抓起,如获至宝,就势坐在散乱的床上起来。那满屋的混乱,那头上粘着的稻草,那脸上的蜘蛛网全顾不得了,眼下太史公的魅力正牢牢地摄住他的心。
不知何时,他掩卷长思起来:是啊,千古兴亡,朝代更替,奸佞忠良,毁誉荣辱,仿佛在一个大舞台上轮回演出的剧目,以惊人雷同的情节周而复始,往复不已,作为个人的进退,在这浩瀚的长河里显得何等渺小啊!
这样想着,总算略微平抚了他那狂躁的心。
太史公,末篇的论赞,使他——时代的囚徒,联想到自己的失败:
“多少人曾说我‘这个人,成功了可以做名垂青史的事业,失败了将碎尸万段’。”
“这位老兄太狂妄,目中无人,在这个社会非出事不可。”
他猛然又想起一次陈诚在远征军私邸花坛前对他说的那句话:
“凡事要慎而又慎,千万不要操之过急,往往过分自信,要酿出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事情来。”
这些过去的话现在不都应验了吗!我简直是在和自己开玩笑了,没能自尊、自重,结果贻误大事,坑害了朋辈,真是死有余辜啊!
一年多一帆风顺的发展,人群中佼佼者的优越感,使自己难以倾听这些告诫,做出许多非胸怀大志者所为的事。
事情的失败,决不是一封信件措词时偶然不慎。自己许许多多致命的内在因素,注定是干不了大事的!
外面的梆子又响起来,好像在敲打他的心扉,蚊虫在偷偷吸吮着他的鲜血。死寂的夜,凄惶的心。啊!四壁紧锢的“僵尸”,何时才能是个尽头?
王凤起的脸消瘦了,使得本来很小的眼睛,变得大了起来,而且现出一双灰色的眼轮;两鬓不知哪个夜晚染上了白色。他张着嘴喘息着,这里没有人理他,他猝然地扑倒在床上,无声地哭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