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我写!”还没等谷怀恩说完,皇帝就立刻弯下腰来,奋笔疾书。
陆含章如法炮制,继续让皇帝画押了手印。
她将退位诏书叠好,放入斜挎在身侧的月白色小布袋里,看向谷怀恩。
“现在,可以放了他吗?”
“少主,真的要放了狗皇帝吗?要不要和太后商量一下。”康娘子上前劝道。
谷怀恩低头犹豫之际,皇帝忽然爬了起来,朝站在桥边的陆含章扑过去抢夺诏书,一边朝温承蕴大喊。
“温卿,快过来护驾!”
陆含章被皇帝一推,猛得倒退了几步,一脚踏在了高崖外面。
她努力抬脚踏回岸边,眼看着就要站稳了,无奈皇帝弯腰拉扯她放了退位诏书的布袋,让她的另一只脚又一次踏空,整个身体向右侧倒下去。
温承蕴和谷怀恩同时跑上前去。
温承蕴在高高的河沿边伸手一把拉住陆含章的右手,用力一扯腾空将她拉回岸边高崖。
而皇帝仿佛疯魔了一般继续向她扑过去,似乎没有发现她的身后是虚空之地,下面就是湍急的暗河。
“皇上……”温承蕴扑倒在地,扒着高崖之上的河沿,看着坠入湍急水流的皇帝恸声道。
石桥上,刚刚才跑到正中间位置,前来救驾的明翼悲痛大喊,甚至想要跳下去救驾,被叶剑心一把拉住。
暗流涌动之下,皇帝的身影早就被旋涡和激流吞没了。
谷怀恩望着黑色的激流,流下了两行无声的热泪。
宋紫瑛仰望着山洞高处湿润的水滴,先是疯魔般地狂笑,之后撕心裂肺地哭泣。
一时之间,不论是皇帝的仇人,还是皇帝的守护者,全部沉溺在伤悼之中,只是他们心中所悼念的人并不相同。
陆含章跪下来,抱住泪流满面、神情怔忪的温承蕴,将他搀扶起来,往石桥另一边慢慢走去。
她转过头,看向茫然若失的谷怀恩:“顾师兄,望你信守承诺,还大钺和西戎百姓一个和乐平安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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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死,换来了西戎的退兵,两国的交好,新帝的贤德有为,体恤万民也让大钺的百姓没有太过沉浸于国丧之中。
老百姓为谷祁年立碑铸祠,感念他为大钺子民的付出,缅怀他所经受的冤屈。
祠堂落成日,一个戴着半幅面具的男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被另一个人挡住了去路。
他低头看到一块海棠花样的杏色玉佩挂在那人的腰带之下。
谷怀恩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陪我去看看济慈大师吧。”
兴福寺的墓园离寺庙不远,紧邻着一条蜿蜒的小溪。
“我记得那一年冬天,我就是在这里落水了。”谷怀恩看着那条溪流怅然道,“你那时还只有六七岁的样子,个子比我还要小,其他小孩见我落水都跑去喊大人了,只有你抱了根浮木就跳下水来,取了腰带将我绑在上面。可是你自己却体力不支沉了下去。”
“我竟然没有认出你来。”温承蕴腼腆道。
“我师父把药给你了吧?”
“是的,我要多谢你舍命替我试药。”
“言重了,谈不上舍命。况且,你的病也是因我而起。”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来到了济慈大师的坟茔前,谷怀恩毫无征兆地扑通一声跪在墓前,重重地将头磕了下去。
他的额头在坟茔前铺设的石板上敲击出一声让人心惊的闷响。
温承蕴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拉住他再磕第二个。
谷怀恩抬起头来,额头上已经血肉模糊,同他的双眼一样,肿胀通红。
“我错杀了他,你难道不恨我吗?”谷怀恩自我厌弃地问道。
“恨你又能怎么样呢?大师不会死而复生,大钺和西戎的关系也需要你从中周旋。”温承蕴低声道。
“可是我恨我自己。你放心,关于两国邦交,姐姐那边,已经安排好了。我可以去赎我的罪了!”谷怀恩望着济慈大师的墓碑,微笑道。
温承蕴抬头看向他,疑惑道:“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谷怀恩没有回复他,保持着跪拜的姿势,面向济慈大师的墓碑,脸上带着异笑。
他的右手握着一个银针,正扎在自己的左手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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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起铜盆,温承蕴将一刀刀的黄纸投入其中,看着他们燃烧化为灰烬。
陆含章拿着那卷写满了谶谣的羊皮卷从他身后走了过来。
第六人丧的谶谣在无人关注的情况下,早就显现在了上面。
“六人丧 昏君暗诈善 伥鬼冤破天 金汤犹可破 魂断潜龙殿”
“我终于知道顾师兄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了。”陆含章一边说着,一边坐到了温承蕴的身侧。
“这羊皮卷上的文字,用的是西域的一种叫做‘湿尸棕’的染料所写。它的颜色会随着文字暴露在环境中的时间而越来越鲜艳。”陆含章将羊皮卷摊在温承蕴面前,最早的谶谣已经显现出刺目的鲜红色。
“最早写下来时,文字的颜色很淡,和羊皮卷的底色又接近,所以我们没能发现这些文字是提前写上去的。”
温承蕴耐心地听着陆含章的解释,默默地将羊皮卷收了起来。
“把它烧了吧。”陆含章忽然开口道,“顾师兄走了,这卷浸满了仇怨的羊皮卷也不该留在这世上了。我虽然不相信人死后还会有来世之说,但真希望他下辈子能过的幸福一些,生在一个父母健康和乐,对他疼爱有加的家庭。”
烈焰之下,陆含章轻轻靠在温承蕴的肩头,泪眼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