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幽暗的走廊里静悄悄的,除了肖恒以及看管的林管教外,几乎没有第三个人影。刚出仓的肖恒一开始还只觉得自己有些眩晕,但不过片刻,就适应了。等稍稍舒展了一下身子后,他才猛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然后开始环顾四周来。
说真的,自打进看守所来,自己还真没有如此认真地打量过所内的环境。尤其在此刻,看守所在晨光中也愈发清晰起来。
放眼望去,整个看守所呈“匚”字形,呈南北纵向。全所共计有一百一十八百个监仓,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十个未成年仓和十个女子仓。据管教说,全所关押了差不多六千余号犯人。至于有多少死刑犯,管教却没有说,但不过肯定也不少。
所里为了好区分管辖的犯人,于是又把看守所分为了东、南、西三个区。就比如肖恒就是属于东区的。而且,每个区都还有一名直接负责的领导,而领导之下则是普通的管教。
还听说,这个看守所号称是东南亚第一大看守所,也怪不得它的占地面积如此之大,一眼望去,密密匝匝的全是铁门监仓,可此时,关满了人的监仓里却鸦雀无声,因此也就越发显得这里是一个非比寻常的地方了。
特别是,在布满铁丝网的高墙上,还时不时有探照灯强烈的灯光射进来,在看守所的院子里来回移动,照得整个看守所亮如白昼。尽管探照灯下面的身影比较模糊,但肖恒知道,那肯定是武警。因为即便是在仓里,也经常能听到武警们早上和傍晚时的操练声,看来他们的驻地就设在看守所后面。
总之,看守所这个庞然大物在肖恒看来,就宛如一处栖息孤魂野鬼的乱坟岗,尤其是此刻,更显得特别的阴森可怕。
紧跟在肖恒身后的林管教则一言不发,阴沉的脸色与淡白的灯光形成了一体。而那些靠近走廊外侧的芒果树,在微弱的晨曦中也逐渐露出了轮廓,它们如同鬼魅,在晨风中忽明忽暗,非常狰狞。
按照以往惯例,凡是将要赴刑场的犯人,无一例外都要先去一趟留医室,说穿了,就是去那里验明正身。在这一点上,作为一名老犯的肖恒可以说是比谁都清楚。因此,无须林管教的指令,就直接朝留医室那边拐了过去。
而此时留医室的门口,也早有两位警医在那里等候多时了。由于一个穿白大褂,一个穿蓝警服,因而远远看上去,他们就像传说中的黑白无常一样。
“天啦!难道我的阳寿真的尽了吗?”直到这时,肖恒突然感觉自己闻到了一股死亡的气息,背脊也只感到一阵阵发凉。是的,死亡已来临了!
“都死到临头了,还有什么好怕的!”见肖恒嗦嗦发抖,林管教已看出了肖恒胆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便不由加重了语气安抚道。
“我,我……”肖恒含糊不清地在连说了两个我之后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而事实上,这时的他差不多已经麻木了。
从留医室里出后,肖恒依然还是迷迷糊糊的,但还是依稀地记得,就在刚才,自己被带去抽了血,量了体温还作了全身检查什么的。至于一个即将要死的人为什么还要走这套程序,肖恒当然不清楚,但它既然存在,肯定就有它存在的理由。
也就在肖恒还在为验明正身这事纳闷的时候,这时,前面有个提着盒饭盒菜的管教快步向这边走来,只见他把装有饭菜的塑料袋子交到了林管教的手里,然后对他耳语了一番。
“吃吧,吃饱了好上路,总比做饿死鬼强!”林管教一边打开了塑料袋,一边指着热腾腾的饭菜对肖恒说。说完后,他便从自己的下衣兜里掏出一包已经打开的“五叶神”,并顺手也给那送饭菜的管教递了一支。
说真的,从早上折腾到现在,肖恒早就饿了。尤其是面对眼前这些香气扑鼻的饭菜,更是无法自控了,于是,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一屁股摊在了留医室门前的台阶上,开始打开了饭菜盒。
显而易见,饭菜才刚刚做好不久,刚一掀开盒盖,就冒出了一股浓浓的热气。不过,菜式很简单,仅仅只有一份青椒炒肉和一份青菜,但那盒盒饭,明显要比仓里平时吃的好得多,不仅又香又白,而且米粒也比较饱满。
“娘的,不吃白不吃,吃饱了好上路。”也就不过半支烟的功夫,所有的饭菜便吃了个精光。
“吃完了,来,抽烟!”见肖恒已把饭菜吃完,正在和那送饭菜的管教闲聊的林管教于是把那还剩半盒的“五叶神”扔到了肖恒的跟前。
一见有烟,肖恒的眼珠子顿时发亮了。要知道,他这人平时没有别的嗜好,但若是烟,不论好坏,他都视珍如宝。尤其是到了这个时候,由于精神极度紧张,则更需要这东西来解压了,所以,一接过烟,就迫不及待地塞了一支叼在了嘴上。
“这也是你最后的人间烟火!”那名送饭菜的管教轻蔑地瞥了一眼肖恒,然后把一根还有点火星的烟蒂丢在了肖恒的面前。
是啊!抽完这烟后,我再也不食人间烟火了!尽管肖恒也觉得自己有些悲哀,但还是迅速猛吸了一口,当吐出第一口烟圈后,马上又点上了第二支。这样一来,就变成双管齐下了。可这并没有呛到肖恒,相反,由于烟量的加大,他反而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抽烟抽得最过瘾的一次,直到被再次呛出眼泪后,他才接着续上了第三支。
“好了好了,不要抽了,时间不多了!”看着云天雾地的肖恒,林管教只感到好笑:还抽什么抽,等会儿人都要像这烟一样灰飞烟灭了。但暗笑归暗笑,林管教并没有出声,只是指了指所内一处用来遮风挡雨的天桥说:“去那边!”
对于这座天桥,肖恒是很熟悉的,以前每次去开庭或者会见时,都要从它下面路过。说是天桥,其实是有点名过其实,实际上,它只不过是用几根钢管支撑起来的雨棚。可现在林管教带自己去那里干什么呢?带着疑问,肖恒不由得向天桥那边望了过去。
还不要说,这一望不打紧,一望竟被吓了一大跳。原来,平时用来方便过路的天桥,此时竟然聚集了一大群人,而这群人之间,除了看守所一些管教外,其余的大多数是一群荷枪实弹的武警,由也全都戴着墨镜和口罩,因此无法看清他们的表情。但不过的是,这些人中,真正令肖恒害怕的,其实还是正中间那个穿着黑色长袍的人。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人肯定就是法官,而那身又宽又大的长大衣则是法袍无疑。只见在他面前,呈“7”字形摆了两排桌子,上面都用猩红色的绒布盖着,并且放了些法槌判决文书之类的东西。而在他的后面,则放着一尊镀金镶边的圆形国徽,看上去非常震撼。而他的右下方,此时也并排坐着几个穿西装打领带的人,估计就是检察官或者公诉人员。毫无疑问,单从整体布局来看,这里无疑就是一座临时搭建的简易法庭。
看着眼前这种情形,肖恒不由得想起犹太经典《塔木德》里这么一个故事:一头小牛在前往屠宰场的路途中,求助于拉比犹太教(rabbinicaL.Judaism)的创始人耶胡达*哈纳西拉比。小牛由于害怕,便把头钻到拉比的长袍下开始哭泣。但拉比却把小牛拉开,然后严厉地对小牛说:“去吧,你被拉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个目的。”看来,自己今天成了那头小牛了。
肖恒是被两名武警连推带拉押到法官跟前的,直到这时,他才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可是,现在一切狡辩都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了。事实上,这也只是法律的一个形式,通俗一点说,就是走走过场。
“……由于证据充实,犯罪事实清楚,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之xx条,现本院正式宣布,依法对你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现已验明正身,立即执行!”随着法槌“呯”地落下,肖恒的后背上也随即插上了一块打着血红色“x”的亡命牌。
紧接着,又冲上来了几名武警,他们像杀猪的的一把把肖恒按在地上,然后用特制的虎钳打开了肖恒的手铐和脚镣,接着又像包粽子一样,用麻绳把肖恒反绑得紧紧的。也尽管肖恒由于疼痛不停地挣扎,可武警却全然不管这些,就直接把他扔在了只有气孔的刑车上。
刑车在前面警车的开路下缓缓驶出了看守所的大门然后一路风驰电掣,约摸过了半小时后才在一处地点停了下来。
“到了,各就各位,提高戒备,把犯人押下来!”就在刑车刚刚停稳,随即传来了一声威严的指令。
而车厢内的肖恒此时其实还处在半昏迷的状态,但不过这一声大喝反而把他惊醒了。当把眼睛睁开后,这才赫然发现,自己竟像只弯虾一样弓在车箱里,而周围则站着五六个威武高大的武警,尽管他们不出一声,但个个却严阵以待。
紧跟着,肖恒就被这几名武警拉下了刑车,他这才发现,在他的周围除了那辆开道的警车后,居然还有医院标有“十”字符号的急救车,而另外一些武警则早已持枪占据在各自的岗位上,很显然,这孤荒野岭的地方就是一处天然的刑场。
从地势上,刑场是一处由南向北、由高向低的坡地,远远看上去,基本上没有什么树,但却长满了茂盛葳蕤的杂草,因为现在正是二月,那些杂草也抽出了一些鹅黄色的新叶,它们在和熙的晨曦中,正显露着一股勃勃的生机。而一些不知名的虫子也在草丛中蹦进蹦出,似乎到现在为止,这里才是它们所拥有的天堂。
按理说,天堂是不允许玷污的,可现在,这里将因肖恒一行的到来而会发生彻底改变。事实上,此时五花大绑的肖恒已跪在一个长方形的洼坑前面,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一刻,他将会如同朽木一样栽倒在坑里,然后直接下了地狱。
“预备,行刑手准备就位!”随着一声命令,迅即有两名武警跑到了肖恒的身后。顿时,气氛也紧张到了极点。
而跪在地上的肖恒,由于死亡来得过于突然,以至于都还没有作好思想准备。但一种生理上的本能,让意识也越发清醒起来,这时,他只觉得自己头皮发麻、冷汗直流,全身似乎起了鸡皮疙瘩。紧接着,心跳和脉搏也开始加速了,而血液却正在凝固。
不可否认,这种濒临死亡的感觉以前自己也有过,那还是一次横穿马路时,结果却被两辆相向而行的大货柜车夹在中间,尽管两辆货车与自己擦身而过也不过那么一秒钟,可是,也正是那么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却体会到了什么是死亡的滋味。直到今天,这种无法形容的惊悚感还一直深深地印在脑海中。可以说,一个人越接近死亡,他就越会感到生命的真实,那种恐惧,那种惊悚,那种混沌,那种突如其来的空白和那种无端升起的亢奋就像泉水一样,会在你的毫无设防的意识中喷薄而出,可一旦等到感知消失后,取而代之的便是一种释然后的解脱。
现在看来,这种体验感知又一次在自己身上重演了,不过可惜的是,这种终极的体验感却只有自己知道,而且也只有自己一人知道,即便旁便那些代表公权力的干部也未必知晓,这也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
“现在,听我口令,打开保险,开始倒计时,10、9…”命令又响起来了,威严不容置疑!
当口令数到“8”时,肖恒只感觉自己全身像触电似的抽了一下,但也只有那么一刻,等稍稍安定了一点之后,那种麻辣的感觉却倏忽不存在了。于是,他开始变得狂躁起来,有那么几次,他甚至还试图想着挣脱绑在自己身上的麻绳。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求生欲望是如此之强,但很不遂人愿的是,这时整个身体都不由自己支配了,整个人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全身没有一丝毫的力气,两只脚也是软绵绵的,就连呼吸也是那么困难。绝望之余,他只好迫使唯一还能转动的眼睛,可是,眼前除了武警们模糊的身影外,剩下的只是一片布满荊棘、杂草丛生的荒野。天地灰蒙蒙的,像被涂了一层铅灰色,整个世界似乎已陷入了一种绝望的沉闷之中。
“不,我还不能死,我还有老娘,我还有正在看守所里饱受煎熬的父亲,我还有才刚满6岁的儿子,我还有我爱的妻子和姐姐,我还有……就算死,我也要在死前见上她们一面!”受了刺激的肖恒开始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情绪也越来越激动,整张方脸也因为内心的痛苦而被扭曲得变了形,露出一副只有野兽在绝望中时才有的狰狞。而两只反绑的手也深深插在泥土中,十根手指的指甲也全部溢出了鲜血。
“妈的,都死到临头了还挣什么挣?”一个武警看肖恒挣扎得如此厉害,便想也不想,对着肖恒的后背就是一枪托,说:“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这一枪托是替正义给你的。”
顿时间,一股钻心的疼痛感瞬间从肖恒的背脊直窜到了脑门,不过也正是这种疼痛感,把他一下子又带回到了现实之中。不错,也正如那武警所说,自己是个真正的杀人犯,只不过现在政府把杀人的人和被杀的人对调了一下,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因果报应吧。
“6…5…4…”报数声在空旷的荒野里来回震荡,直震得肖恒耳膜嗡嗡作响。是的,自己的生命仅仅只剩下三秒了!也就是说,自己活了二十九年只不过兜了个圈子又回到了原点。想到这里,本想闭眼的肖恒又再次强迫自己睁开了眼睛,最起码,这个人世还有自己值得留恋的东西。,在长长吁了一口大气后,他再次把目光望向了眼前。
令人讽刺的是,就在眼前,居然是一个约有半人高的洼坑,从它长方形的形状来看,这里无疑是一口天然的棺材。
“娘的,难道这就是天意!难道真的是自己挖了个坑自己跳?”看着自己的葬身之地,肖恒差不多都要叫出声来了。
“把嘴张开!”
正在肖恒为自己的葬身之地感到惊讶不已的时候,突然,从身后传来了武警冷冰冰的声音。
“这枪毙人跟嘴张开有什么直接的联系呢?”肖恒好想扭过头来问个明白。可是,一种应激性的反应使得他不由得全身颤抖了一下,还不等动一下脖子,一股凉飕飕的冷风就直接从后脑勺里冲了进来,在惯性的作用下,使得他的上半身本能地往前一挺。
“娘的,刚才天气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起风了!”当然,冷风并不理会肖恒,而是径直窜到了他的嘴巴。
等到嘴里也开始凉飕飕的时候,肖恒这才慌了起来,可这时已经迟了,因为子弹已经从他满是碎牙的嘴中呼啸而过了。随后,被子弹带出来的血液和脑浆黏黏糊糊的,愤得肖恒满脸都是。
“娘的,还没数1呢!”趁着最后一点意识,肖恒迸尽力气想说出来。然而还不等开口,就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也一头倒栽进了面前的洼坑里。
“哼,这就是下场!”随即,一个权威的声音响起。不过这时肖恒已听不到了,因为这时的他已与这个世界再无任何瓜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