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云家上下安顿好云县丞和崔寔,已是三更。
可往常惯爱赖床的云缃绮,却丝毫没有贪睡的心思。
刚用过早饭,她便赶去了澄院。
崔寔第一次来云家,住的便是这个地方。
但云缃绮此番并未随他同住,反倒是安排柳先生一并在此处住下来了。
一
来是因为她考虑到崔寔病重,需要柳先生及时照应,施针、用药半刻耽搁不得。
二是因着家中还有另外两个病号,她本人恨不得掰成三瓣来用。有柳先生这样的现成郎中住在家中,父亲母亲的病也能帮着照顾一二。
她亦考虑到,爹爹的脚伤还得阵子才能好,日日行走、办差,也需二郎、三郎搀扶,这样一来,兄长们恐是照料阿娘不及。
于是,她又将袁氏接到了先前自己住的小院里去,亲自照顾。
如此这般,家中三个病号方才能被安置妥当。
只是她本人,可就得到处跑来跑去了。
这会儿,往澄院赶,便是先向柳先生问问崔寔的身体状况,再请她去瞧瞧袁氏的病。
她轻叩门扉。
良久,那门才缓缓打开。
但见柳先生打着哈欠,顶着两个老大的黑眼圈,慢吞吞道:“四娘,这么就早来了啊?”
云缃绮有些不好意思道,“柳先生,我本不想扰您清梦,但是我这颗心,实在是放不下。”
柳先生摆摆手,“哪里的话,此乃是人之常情,进来看看五郎吧。”
话毕,他又打了个好大的哈欠。
“阿寔可醒了?”云缃绮话里带着些盼望。
刘先生挠挠头,故作轻松道:“并未。你说说他,怎么这么坏?咱们这么多人的觉都被他一个人抢走了?”
听了这话,云缃绮垂下了头,“抢便抢走吧。只要日后愿意醒来便是。”
柳先生抿抿嘴,似是硬把好多话堵在喉咙里头。
他沉默半晌,才道:“慢慢来吧,莫急。我此番在各处游历,搜罗到不少偏方,一个一个试,总会有用的。”
云缃绮知道这话的意思。
圣手柳先生,专治各种疑难杂症,乃是圣京人口中的“行走的活药方”,竟“沦落”到“一个一个试”的地步。
他面对的,得该是多么“棘手”的病人呐?
不过,事在人为。
试试就试试。
“那我就先谢过柳先生了。”
她打起精神,又问道:“不知除了药,在吃食上,有没有需要注意的?您晓得,我也就在这方面有点本事。这本事管不管用的,咱都得用上不是?”
多么坚强,又坚定的一双眼。
谁看了能不受鼓舞?
柳先生亦是一扫方才困倦的模样,细细思量一番,为她答疑解惑:“外治跌打损伤的话,得服些瘦肉、鸡蛋,豆制品、海米,还有新鲜果蔬;内调理气血瘀滞,生姜、山楂、红枣、木耳,对了…还有你惯用的动物肝脏,都是不错的选择。”
云缃绮连连点头,这与她在现世学的菜理知识,大差不差。
考虑到阿寔现在身体的状况,她不敢冒用,既然柳先生发了话,如此一来,她也能放心大胆做了。
“多谢先生,我进去瞧瞧阿寔。只不过,还有一事,得麻烦您帮忙。”
“你是说令堂的病?”柳先生道。
“先生已晓得了?”云缃绮讶然,记忆里,昨夜柳先生并未与袁氏说过话。
柳先生道,“匆匆瞥过一眼,她的身子确不大好。”
这话说得委实含蓄。
云缃绮抚了抚四下乱跳的心,道:“那便劳烦先生好好为家母瞧上一瞧。”
柳先生应下,又略带玩笑地宽慰道:“四娘,放宽心,你自己的身子也要紧。你若倒下了,我还得再治一个人呢,这不得累死么?”
云缃绮重重点头,硬扯出个笑。
柳先生这才放下心来,背起药箱,往袁氏的住所去了……
澄院一下子空了起来。
云缃绮的心,也跟着空了。
唯有那些冲鼻的药香,提醒她,屋里头还躺着个易碎的人。
她敲了敲脑袋,往崔寔房里走去。
从前万般事,都浮现在眼前。
便是在这间屋里,她给崔寔带来了第一顿饭。
那是对小橘官而言怪极了的一肝两吃。
也是在这间屋,她晓得了他如何扛着那春冰消泄般的身子,硬撑到底。
亦在这间屋里,她为第一次喝得那般酩酊大醉的崔寔,做了醒酒汤菜,留下了无数张暗戳戳表明心意的小纸条......
他如今又回来了。
却不会笑,不会动,继续偷偷地融化着。
仿佛日子又回到了他初入柑橘园的时候。
有点难捱,还有点冷。
云缃绮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轻轻推开了门。
“阿寔,我来看你了。”
她知道无人应,可还是偏偏要说。
走进里屋,那人如故躺在榻上。
饶是屋中火炉烧得旺,榻上毛毯堆得一层又一层,他的脸,还是无甚血色,嘴唇也白得像霜。
云缃绮轻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掀开毛毯一角,将手放在了他心跳的位置。
还好,还在动。
她大松一口气,又忍不住自嘲,“这是干什么哟,杞人忧天。”
不过,这不是她第一次这么干了。
从前,她那现世的母亲工作很是繁忙,实在无暇顾及她那颗年轻又孤独的心。
在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哀求下,最终求来一只毛茸茸的小狗。
从此这狗,就成了那个与她形影不离的伙伴。
吃饭一起,上厕所一起,连睡觉都一起。
那几个月的狗崽子,活蹦乱跳,玩起来仿佛不知疲惫,她家邻居的大边牧,都跑不过它。
可即便如此,云缃绮每到夜里,最担心的,便是它突然死去。
于是她总要紧紧挨着它心脏的位置,听到那扑通扑通的跳声,甚至伸手感受到跳动,才肯安然入睡。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直到这小崽子变成老崽子,心再也跳不动了,她才习惯独眠。
她方才去摸崔寔的心脏时,竟也有当时那般的心情。
明知他还不会死,但非要确信,真真实实地摸到,才肯罢休。
她轻抚着崔寔骨节嶙峋的手,有些抱歉道:“阿寔,不好意思,把你当成小狗啦……”
语罢,便又趴在床沿上大声恸哭起来。
毯上的毛糊了她一脸。
她暗自腹诽:比起阿寔,她云缃绮此时此刻,才更像一只在大雨中找不到家的、湿漉漉的小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