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云缃绮和崔寔再次坐上了去云流市的马车。
自那日崔寔打着魏陵崔家嫡子和剑南州橘官的名号,与刘希在客馆交谈以后,还换来了别的实在的利好。
其一,便是刘希大方表示,愿意将他二人先前所看的这处宅子,先暂且借给他们住,直到云家愿意签字放弃优先购买权,再做正式的交割。
其二,便是刘希答应帮云缃绮引荐云流山半山腰的那些个贵客们。
这两样好处不另收钱,只用先前崔寔邀约时所说的那云缃绮亲手所做一顿饭和一睹圣人笔墨的机会做交换便是。
若换了平日里,崔寔定是不肯占别人这么大个便宜,毕竟让他用自己那身份官职压人,已实属歪门邪道了。
但刘希那顿饭,他们二人,可是不得不请的啊。
因此,这接连几日,二人都往返于云流市那间宅子与客馆之间,精心打扫、布置,只待这位客人的到来。
今日,这房子收拾得差不多了,两人终是能如愿入住。
崔寔业已派人给刘希去信一封,邀他用晌午饭,作答谢之意。
刘希还得些时候才能到,云缃绮心里却早早犯起嘀咕来。
“阿寔,你说那刘希突然也不能吃辣了,究竟与我这毛病有没有关系?”她问了问照常闭目养神的崔寔。
“那日在客馆,你便急于打听此事,这会怎就又着急起来?”崔寔并未睁眼,语气懒懒的。
“我怎么能不急,好不容易碰见个跟我同病相怜之人,还是突然患上的这毛病,这叫人怎么坐得住么。”云缃绮嘟嘴道。
“那日还未开席,刘希便称自己不能食辣,可耳听总归为虚,找机会试过了他并非伪装,再问问此间细节,才好跟人交底,不是么?这饭都约下了,你还怕试不出来?”崔寔话说得很慢,脑袋依旧缩在白狐裘领子里。
云缃绮仔细想了想,也是这么个理。
毕竟在圣京就被尹风那家伙骗了挺久,这回若再遇见个居心叵测的,可不得恼火好一阵子,却得寻着机会好生试探一番。
静下心来的云缃绮不禁感叹道。“阿寔,你这为人处世,可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说来听听,有何不同?”崔寔睁眼望向她,饶有兴致。
“以前你可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现下学会了用自己的身份托大就算了,连心思也变得如此敏锐,不愿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
崔寔笑道:“你所说的前者,那是跟你学的扯虎皮拉大旗,后者,我只能说,我以前也从未轻易相信过旁的。”
云缃绮反驳道:“这话说得不对,原先在云家宅子时,你便很相信我们一家人。”
崔寔顿了顿,起身揉乱了她的发,“傻不傻?那是因为,你不是旁的啊。”
云缃绮呆愣在原地,良久才憋出一句,“为何?”
“我初见你时,你顶着那张肿胀的脸与现下同样凌乱的发,嘴里说着不着调的话,心里不断冒着歪心思,破绽百出。但你做的桩桩件件都是为了云家,我便晓得你是何等赤诚之人了。”
此时,马车停在了云流市门口,崔寔却并不急着动身往下走,絮絮叨叨地打开话匣子:
“那时,我心里便有了些奇怪的念头——定要竭尽所能帮这个小娘子克服眼前困难的念头,于是我才谎称为方便议事在云宅住下。
后来你用一顿又一顿奇怪的饭收买我不说,竟,竟还那般炽烈的表达对我的心思,我此生从未想过会有这般际遇,在不断把你推走的同时,又产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信任与依恋,所以,阿绮你对我而言,从来不是旁的……”
云缃绮闻言,少见地不好意思起来,将头埋在崔寔怀里蹭来蹭去,也不言语。
崔寔宠溺地又摸了摸她的发。
此等郎情妾意的好时光,谁不想多消受片刻?
可偏偏嘛,外头有人来扫兴:“崔少府这话说得多好啊,我对阿月便是这般心思,可实在表达不出来。”
“啪”的一声响。
崔寔推开了右边的窗牖,朝外头望去。
旋即,他的叹气声,便狠狠砸在了空气里。
“阿寔,是谁啊?”
还未等云缃绮凑近,左边又传来了声响:
“四娘,你忘性可真大,说好了的,待你二人那铺面开张之时,我与阿谨定会现身的。看来你是只顾着和少府浓情蜜意,将我二人全然抛诸脑后了。”
是卢泓月和梁谨……
云缃绮无奈扶额道:“大哥大姐,谁告诉你我们这铺子已经开起来了?”
“啊?难道不是么?这几日我们暗中盯梢,见你们整天往返于客馆和云流市,难道不是忙那铺面开张之事?”
云缃绮从马车上下来,扫了一眼穿得跟要野外作战似的两人道:“罢了,先回去,我们慢慢再说。”
梁谨赶忙道一句“如此甚好”,便拉着卢泓月跟了上去。
崔寔慢悠悠地走在最后,一言未发,只是望向梁谨的眼刀,比初见他时,还要更凌厉了些……
云流市日间,尤其是清晨,从来没什么客。
他们一进门,两旁的酒肆、食馆、店铺以为是来了客,迫不及待地就招揽起来。
云缃绮笑着一一和大家打招呼,只言她们是街口第一家宅子的住户,以后就是邻居了,请多多关照。
那羊肉铺的老板一听这话,表情怪异道:“真没想到有人会来买咱们这云流市的私宅,这便是传说中的人傻钱多?”
旁边的老板娘白了他一眼道:“看看他们那穿衣打扮,还能请得起山匪来做侍从护院,应该是钱多任性吧,毕竟这云流市还无旁的住户,可谓是风景独好呢。”
“说谁山匪,你俩说谁山匪呢?”
这话被梁谨听了去,若不是卢泓月拦着,他差点就要冲到肉铺老板娘跟前和人理论。
云缃绮实难想到,卢泓月到底是看上了梁谨什么?
好些时日不见,他还是这般冲动,这般憨厚啊……
她有些尴尬地向磨着刀的羊肉铺老板赔了笑脸,随后转头,厉声道:“梁谨,你闹出这么大动静,是怕旁的认不出你二人来么?”
梁谨这才一副了然模样,将身上那破烂的衣服和斗笠又拉扯着捂得紧些。
卢泓月却有些不满道:“四娘,缘何生这么大的气?那老板娘说话也忒不客气了,我二人是穿得破烂些做掩护,可也不能说是山匪么。”
还未待云缃绮答话,身后的崔寔少有的火大道:“二位,方才已与你两人说明,此处是我们的府宅,而并非铺面,若是不愿紧着规矩办事,还要横生是非,还是早日离开得好。”
“那把我的金子还回来。看你二人这几日在客馆,可是前所未有的节省呢。”卢泓月笑着手心朝上。
云缃绮一听,好家伙!知道他们没钱还来要钱。
她赶紧上前拽了拽崔寔的衣袖,示意他莫再开口。
崔寔叹气,算是忍住了。
云缃绮这才道:“二位,我家少府向来是个知礼守节好清静的,最怕惹上邻里麻烦,因而一时间有些恼火,还请见谅。我们乔迁新居,哪能不让旧友去呢,别听他的,跟我走吧。”
卢泓月白了崔寔一眼,得意道:“这还差不多。”
唯有那傻傻的梁谨,还追在后头问,“阿绮,你为何不住在云宅呢?”
“被赶出来了呗。”云缃绮和卢泓月异口同声地答道。
梁谨却有些兴奋道:“咱们此番,可算同事天涯沦落认了。”
忍了许久的崔寔,终是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大可不必”……
终于,在这吵吵嚷嚷的气氛中,几人走到了云缃绮与崔寔的新居前。
推门而入,石板铺就的小路尽头,是片细细修剪过的竹林。
越过竹林,便可见直通中庭的垂花门,垂花门两边,各式奇石伫立,不由地引人驻足观赏。
再望向中庭,横亘在东西厢房之间的那座木桥,被云缃绮用各色花草装点得精巧雅致,实难叫人移开双眼。
就连那连通主屋与东西各房的廊庑之上,每隔十步,亦挂着一盏笼须长长的青色灯笼。
这宅子,正可谓“一步一景”,足见女主人的用心。
“怪道你们选了这处来住,实在是妙得很。若我二人有朝一日也能这般便好了。”卢泓月语气里尽是艳羡。
梁谨呆呆地安慰道:“阿月,你放心,我定会好好努力读书的,若考不上功名,我便跟着四娘好好学习经营铺子的法子,总有一天会让卢家接纳我的。”
卢泓月听了这话,重重地点了点头,旋即,便拉着梁谨四下参观起来。
好容易清净了会儿,崔寔问道:“一会便要招待刘希了,这两个,该当如何?”
话音刚落,那梁谨又凑过来道:“刘希,你说的是老刺史家的刘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