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夜至。
依着本朝的“假宁令”,大楚人又迎来了三日的休沐之期。今日金吾依旧不禁夜,因而,大街小巷皆挤满了手提花灯赶热闹的人。
最热闹的东、西两市,正可谓是“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因着东市离薛府和诸位朋友的居所近些,崔寔这才将云缃绮约到了离西郊别院略远的那处。
可云缃绮是个爱瞧热闹的,西市的盛景她也不想错过,因而她比那相约的时间提早了许多,想着去西市先玩一番。
她手上捧着份玉梁糕,四下转悠着。
只见胡姬姐姐扮做那“飞天”,大冷的夜,赤足踩在花车里的莲瓣上,纵情地跳跃旋转,右手捧花盘,左手恣意地将那花瓣撒向“凡间”。
人们皆前赴后继地仰头去受这法雨洗礼,远远瞧去,美且热烈。
不远处,好像还有各邦来的胡商,穿上传统服饰,点起篝火,在闹市里拔河呢。
这左一下右一下的,大冷的天,身子也都热火起来了,一会儿再去吃碗肉粥,别提多带劲了。
再往前走去,便能看见沿着西市大街两侧摆着的一排花灯。
上元不夜禁,正是俊男靓女打着赏花灯、猜灯谜的由头私会的好日子,一路望去,那得多养眼呐。
云缃绮望着望着,不由地瞧花了眼,远处那女子,怎么看起来这般眼熟呢?
该不会是?
她急急追了上去。
可这花灯跟前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一下就给她夹成肉饼,再难往前迈出半步了。
“嗐,许是看花了眼,赶紧往回撤吧,一会阿寔该等急了。”
云缃绮费劲扒拉地钻出人群,往西市外走去,准备赴约……
崔寔与她相约之处,位于东市的中心。
云缃绮下了马车,一路走一路看,不禁感叹:与西市那三教九流齐聚的场所不同,东市就连热闹都透露着“高贵”与“典雅”。
路两旁龙凤呈祥的巨型花灯耀眼夺目,举办猜灯谜活动的店家门口,也围满了文人墨客。
贵女们皆以轻纱遮面,步子迈得不疾不徐。
唯有她云缃绮大大咧咧地迈着八字脚往里头跑去。
手里提着两盏花灯的崔寔果真一眼就瞧见了她,“阿绮,慢些走,燃灯仪式还没开始,不急,莫摔着了。”
云缃绮才不听,兴奋地朝他招手,果然,一个跟头就径直栽到了崔寔怀里。
惯性使然,她动了动鼻子,轻嗅起来。
沉香气?
“阿寔,你换熏香了?”云缃绮不满地抬头。
崔寔腾出手将她扶正,羞怯地转身,指了指前面错落搭起的数十堆木堆,“那是沉香木,圣人特赐予圣京百姓用来点火的。”
云缃绮大吃一惊:沉香木何等珍贵?圣人竟当是木柴来烧呢!
她双眼发直:“这浸过油的沉香木,虽比起结过味的沉香稍逊一筹,可那也颇有几分独特香气的,这要搬回家几块,好生处理处理,兴许还能卖……”
崔寔一把将她拽住,朝她手里塞去个玉兔形状的影灯,“阿绮,莫要胡闹,这沉香木乃是圣人赐给大家祈福的,虽说不夜禁,遍地可都是金吾卫的人,他们若将你抓走,可就不好办了。”
云缃绮望向手中的花灯,心里一喜,对着崔寔笑道:“和你开玩笑呢,假正经,我像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么?”
崔寔:“谁知道呢……”
云缃绮气得捶他,那手中的影灯,便跟着旋转,彷佛那画布上的兔子,也跟着懊恼。
崔寔轻笑,将她往自己身侧拽了拽,“好了,不闹了。燃灯仪式便要开始了。”
云缃绮这才发现,身边围满了手提花灯的少男少女,皆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堆起的沉香木,只待点火者将火把投入。
“唰”的一声,火光乍现。
众人便又挤着抢着往那火堆前去,全然忘记了方才那男子知礼守节、女子莲步款款的模样。
崔寔将她护在身侧,道:“且让让他们,不急。”
又捞着这亲密相处的机会,云缃绮自是愿意得很,抬头问道,“这燃灯仪式怎么如此火热?”
“传闻有情之人若双双将手中花灯掷入沉香火堆,虔诚许愿,便能终成眷侣。”
“怪不得你不急,咱俩这不都成眷侣了?”云缃绮又故意戏弄他,“这位眷侣,我看看你这灯笼上画的啥?”
崔寔听话地将手中灯举起,那是只金乌,随风摆动,影影绰绰。
“今不是中秋,你给我一盏玉兔灯也就罢了,怎么自己还提着只大鸟呢?”
崔寔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此乃金乌。金乌为日,玉兔为月,是有阴阳协调之意。”
云缃绮这才理解,赞道:“文化人,了不起!”
可崔寔却没接她的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其中一团火堆。
“阿寔?看什么呢?”云缃绮问道。
“你瞧那人……”
“像卢泓月?”云缃绮反问道。
“是了。阿绮你也见过?”
云缃绮点点头,“实不相瞒,我方才去西市凑过热闹,也瞧见这么一人,打眼一看可真像,可现下仔细看嘛,那女子梳的分明是已婚妇人发髻,还有轻纱遮面,身量也要高些,似乎不是她。”
说话间,两人再望去,那女子早已消失不见。
崔寔道:“大约是看错了。这会人少了,咱们也将这灯燃了,往薛府去赴宴吧。”
云缃绮颔首,与他一同将那花灯掷于烈火间,为身边眷侣,求了个“长命百岁。”
随后,二人便往薛宅去了……
到了府门口,崔寔晃了晃手中食盒,忍不住问道:“阿绮,你不是说,还要再做上一道菜才够吃么?怎的手里只又拿只奇形怪状的灯笼?”
云缃绮不理会他,只提着那图式复杂的灯笼,晃晃悠悠地往宴客厅去。
“紫……”“鸢”字还没出口,她赶忙把话吞了进去。
迎上来的是翠羽,她接过崔寔手上沉甸甸的食盒,这才又问道:“小姨,你这次怎么忍住的不下厨?”
云缃绮神秘一笑:“一会你就知道了。”
翠羽向来对她有信心,脆脆地“哎”了一声应下,就把二人往里引。
其余八位,早都坐下了,只笑嘻嘻地望向他们。
永阳率先发话:“晓得你们两口子要去逛灯会,我们都先喝了好几盅酒了,快坐下,自罚一杯。”
云缃绮将灯笼火芯吹灭,这才坐下,酣畅饮下一盅。
崔寔也推辞不过,跟着喝了。
姚司膳小声对裴尚食道:“看吧,这回可是妇唱夫随。”
裴尚食也难得的跟着笑笑点头,才对云缃绮道:“四娘,你上次说的宴请紫云楼大宴帮厨的事,我替你办妥了,账记在崔少府头上了。”
云缃绮才喝了一杯,就说起大话来,“随便记,随便记。你一说这崔少府我倒想起来,除了阿寔回归本职,各位或多或少都是升迁了、拿了大赏了,尤其是梁寺卿和刘主簿,恭喜恭喜啊!来,走一个。”
梁寺卿和刘主簿笑着谢过,直道:“都是托了四娘的福。”
薛寺卿也连声附和,“若是没有四娘,这恐怕就是我最后一年干这差事了。”
永阳捶了他一拳,“这么吉利的日子,乱说些什么?你也自罚一杯。”
薛寺卿小声说句:我错了。然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话,惹得众人直笑。
再看看崔容和薛砚,云缃绮不由道:“都啥时候,你俩咋还在那练外语呢,不好好吃饭,脑子会生茧子的。”
薛砚:“小姨,我确实饿了,这西突厥语已忘了八成。”
崔容:“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众人闻言皆又哈哈大笑起来,又举杯相撞,诉尽心中愁肠与得意。
片刻后,喝得腹中有些空虚,云缃绮扫了一眼桌上的吃食:糖醋炝菘菜、麻油葵菜、香煎芋头片、鱼香茄子、松鼠桂鱼、干煸羊里脊、鱼丸汤面、爆炒河虾,还有十全大补汤。
她一时间感动不已。
这些菜品或多或少都有她云缃绮以前所做之菜肴的影子。
她这小小厨娘,以此等方式,为这个世界留下了一点小小的震撼。
煎炒蒸炸煮样样具备。
这圣京,再也不是只流行羊汤、胡饼、馄饨的地方了。
可这上元锦宴,哪能缺了天下第一厨娘的手笔?
果然,薛砚率先问道:“小姨,你今日难道就没给我们准备什么惊喜?”
云缃绮得意一笑,这才将手中那小心呵护了一晚上的灯笼,小心翼翼摆在桌上。
“喏,就是这个。”
众人连连疑惑道:“这是何意?”
“此乃我特制的花灯甜品。”
裴尚食简直不敢相信:“四娘,这东西竟能吃?”
云缃绮道:“这是我特别改造的花馍,加了乳酪、鸡蛋和牛奶,以果蔬汁液染色,再揉捏成各式形状,吃起来分外香甜软和,大伙试试?”
众人又连连摆手,不是为着别的,而是因为,那一圈又一圈中空叠起的花馍上,有薛府,有太府寺,有光禄寺,有紫云楼,有西郊别院,还有在座每一位的小人画儿模样。
这谁舍得吃啊!
永阳道:“这东西,我得好好供起来。你这丫头,总能搞些花团锦簇的新鲜玩意。”
云缃绮抽抽鼻子,“可惜,我这花样,你要好久都见不到了。”
宴客厅里突地安静起来。
大家似都在忍着这离愁别绪。
“什么时候走?”裴尚食开口问道。
“明日辰时。”
姚司膳深呼了一口气,旋即笑开了,“还好今日尚食托辞找得好,我俩都能前来为你送行。来,我提议,大家举杯,共同祝四娘和崔少府,永结同心,永享喜乐。”
“永结同心,永享喜乐!”
“小姨,你可要常来看我呀!”
“四娘,你那馆子最好能开到圣京来,我学得累了,也能解解馋。”
“小阿绮,我再给你添些嫁妆,你拿上……”
酒越喝越多,话越说越多,只有桌上的菜一口不剩。
不知不觉地,这上元夜,便跨过去了……
云缃绮倒在崔寔怀里,呼呼睡了起来。
她从未有一夜,如此踏实,如此安然,如此对未来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