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为云家求情?这便是你知情不报的缘由?”
崔寔摇头,“臣要禀的乃是老橘官裴行之事。”
圣人有些烦躁地搓搓手:“他既已告老,又与此事何干?崔寔,你莫要混淆视听。”
崔寔的声音不紧不慢,可他那双眼,却时不时瞟向跌坐在地下的云缃绮。
“臣要禀的是,裴行在任期间贪污贡橘、勾连本地商贾转移贡品,并以此谋利,养斗罗鹑、私设赌坊,还有企图杀人灭口之罪。”
云缃绮心里一惊,往昔隐约察觉到的蛛丝马迹,一下变得清晰起来。
她抬眼,正对上偷瞟的崔寔。
那人就慌乱地移开视线。
此时,圣人又抬了抬手,指着云缃绮道:“都退下,除了她。”
语罢,姚司膳连带一同服侍的宫女、内监都急忙低头退了出去。
崔寔的声音才又响起:“臣于云家视察时,偶识剑南州刺史之子梁谨,于他口中得知裴行在益县狎妓,便与九郎伺机将与其同行的商贾抓获。”
崔容适时补充道:“经吏部和大理寺问讯,裴行常年虚报贡橘数目,打着“皇家御果”的旗号,以高于市价百倍的价格将私藏的贡橘倒卖给各地富庶人家。
而替他行事的便是这些明面上做橘酒生意,私底下养斗罗鹑行赌的商贾,贡橘高价卖出后,这些钱,裴行又全都投在地下赌坊了。”
圣人怒极,一巴掌拍在餐桌上,震得杯盏乱颤:“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他们竟敢打着朕的名头犯下如此罪状。”
崔寔的声线倒是一直很稳:“裴行见臣有心彻查此事,时时派人窥探,后来竟起了杀意,将与我等聚餐的梁谨打晕,放火烧了果园,企图将云家再逼入绝境。
因而,臣以为,裴行并不止是恰巧告老还乡,耽搁了上报事宜,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怕奉县雪灾之事闹大,暴露自己这些年来的罪行。”
若不是惠妃娘娘一双手时不时安抚圣人,他真的要炸了。
“岂有此理!这么些年户部、太府寺都是怎么办事的?一个橘官竟能欺上瞒下,将朕的贡橘据为己有,还生出这么些事端来?”
云缃绮不由在心中冷笑:破防了?说到底,他在乎的还是自己天子的无上地位被个老橘官践踏了。
崔寔这会又不说话了,递个眼神给崔容。
崔容战术性饮茶, “陛下,太府寺卿李福亦牵扯其中,因而他才能如此猖狂许多年。”
圣人再也绷不住了,“腾”的一下起身,四下搜罗,兀地,举起个花瓶,砸了个粉碎。
一通“踢里哐啷”后,他才复又入席。
看戏的云缃绮:这得值多少钱啊?可怜惠妃娘娘找了这么个情绪不稳定的对象。
圣人神情肃穆道:“继续说。”
片刻后,崔容才硬着头皮道:“每年奉县上贡的御橘数目,算上公田,不止二百五十笼,裴行贪掉些,再‘赠与’李福些,两人又合力欺瞒户部,因而这些年都未曾暴露。”
圣上叹了口气,“那是如何暴露的?不会还有更大的惊喜等着朕吧。”
云缃绮:哦豁,猜对了。
崔容又呷口茶,“大理寺按照裴行所述去查了李福,发现他并不满于此,历年来交予鸿胪寺用于祭祀和招待外宾的贡橘,亦是缺斤短两的。”
整个屋里能听响的已经被圣人砸了个遍,他只好又从桌上另捡起双筷子,吃起那些早已放凉的菜。
“呸!”圣人又甩了筷子,“连菜都要气我,这枕包金明明香酥可口,这会怎么发苦?”
崔寔兄弟的戏唱完了,又轮到她云缃绮登场了。
“启禀陛下,包裹羊排的那层芋泥酱里加了肝子,凉了就会发苦,方才惠妃娘娘说这桌菜里唯不见苦,只不过,是热气蒸腾下的假象罢了。”
这话,听得崔寔紧拧眉,引得他不住咳嗽起来。
云缃绮晓得,崔寔是在提醒她谨言慎行。
她这话说的,大有埋怨圣人不解众生之苦的意思。
进宫前,她时刻提醒自己不要逞口舌之快,可方才圣人那一连串反应,实在叫她有些忍不住。
此话一出,生死未知。
不过,也算是为奉县,鸣最后一次不平了。
席上圣人久久不语。
崔寔的咳嗽也就不断。
惠妃娘娘竟抹起泪来,“陛下,这小娘子的话,听得妾颇为感动,妾不懂朝事,只知此事苦的是黎民百姓。”
圣人又何尝不知呢?
他闭目沉思良久,瞧了眼云缃绮:“罢了,就依你说的做,今年朝中贵族的贡橘,份例减半,挪出江县、益县的果子用于赏赐、祭祀。”
云缃绮松了口气,复又三叩首:“谢主隆恩。”
她今日,可算是把这辈子的头磕光了,可为了奉县,为了云家,值得。
圣人破天荒地语气缓和:“平身,赐座。”
厅里伺候的全都退下了,哪里有人赐座?
崔容倒是忙不迭地往外挪了挪,让出崔寔身边的位置。
云缃绮深呼一口气,走了过去,坐在那空位上了。
“崔氏兄弟与云氏四娘勘破贡橘贪污一案,有功,朕要赏。”
三人行礼:“谢主隆恩。”
“云县丞因私心,未及时上报雪灾一事,朕要罚。”
云缃绮屁股还没坐热,“扑通”一下就又跪下了。
崔寔想伸手去扶,半道,又缩了回来。
云缃绮恳求道:“陛下,儿不要这赏赐,还请您宽恕儿的父亲,不然,不然罚儿也行!”
圣人眼里又多了些不耐烦。
只听那惠妃娘娘开口劝慰,“陛下,妾倒有个主意,您方才很是喜欢她制的膳,不若就留她在司膳司,做个掌膳。”
圣人无奈笑道:“宝儿,你果真单纯,叫她做掌膳,那是抬举她了,怎谈得上惩罚。不过,今日是你的生辰,她厨艺确也不错,就这么办吧。”
惠妃娘娘又扯住圣人的胳膊,娇道:“谢陛下成全。”随后,她又转头对云缃绮道,“还不快谢恩?”
云缃绮正要开口,
突地,又见崔寔“扑通”跪在了地上。
他垂头拱手,“陛下,臣还有一事要禀告。”
圣人扶额:“崔寔,你真是没完没了,你莫不是要告诉朕,还有比方才那些更惊喜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