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位是云四娘?”
灶台边的云缃绮“腾”的起身,手高举,“我!”
那内监见了眼前人,叹气道: “哎,可惜了。”
云缃绮这才反应过来,他可惜的是自个的脸。
戴上面纱,她款款行礼,“爷,方才污了您的眼,是儿不对。”
见她语气谦卑,那内监拂尘往外一扫,示意她跟上,“罢了,圣人与娘娘很是喜欢你的菜,也算个有福之人,走吧,莫叫贵人久等。”
云缃绮偷着乐了一秒,赶紧又把头低下,“劳爷您走这一趟了,我若有福,定与您同享。”
内监喜道,“嘴倒是甜得很,留着讨好贵人吧。”
嘴甜?赶紧的,毁灭吧,装不下去了……
由内监领着行过森森门阕,重重宫殿,终是到了华贵庄严的向辉宫。
裴尚食早在外头候着,见云缃绮来,赶紧将她拽到一旁,避过那内监,问道:“听说,你想借机伸冤?”
云缃绮点头,“总得一试。”
“你执意如此,我也没有劝的必要,可有遗言要留给县主?”
云缃绮无语:就不能盼点好?
“并无,还要多谢尚食赏识之恩。”
语罢,她垂首,便鼓足勇气踏入了自己期许良久的那扇门……
“便是这位小娘子制的膳?”席上响起个甜腻腻的女声。
云缃绮虽垂着头,但也能猜出那说话之人正是今日的大寿星惠妃娘娘,不然,谁敢抢在圣人前头说话?
“回娘娘,正是这位云四娘。”是姚司膳的声音。
云缃绮安然几分。
“这几道菜都制得甚好,赏金十两。”此番开口的是圣人。
见她并不跪谢隆恩,方才的内监狠狠在她背后踹了一脚。
云缃绮一下就跌在地上,面纱也抖落掉了。
圣人见状,语气里多了些戏谑和打量,“小娘子何故不谢恩?抬起头来。”
云缃绮:哕。
“陛下,许是您赐的十两金,她瞧不上吧。”
云缃绮闻声猛得抬头。
崔寔黑冷的眸子,就那样与她直直对上了。
再往旁边一瞧,崔容咋也在呢?
她讶然,惊得嘴都合不上。
圣人许是瞧见那曼妙身姿之上,是个龇着大牙的猪头,一下兴致全无,竟有些愠怒道:“当真如少府所说,嫌朕赐得不够?”
来不及多虑,她接连叩了三个响头,才捡起面纱戴上,“陛下,是儿愚钝,还请恕罪。儿方才是在想,这十两赏金,在儿的家乡奉县,不知能救多少灾民和佃农于水火之中呢。”
“奉县受了灾?”圣人停了箸,先是疑惑地瞧了崔寔一眼,才又继续问:“你究竟是何人?”
云缃绮又叩了三个响头,额间已沁出血,“儿乃奉县县丞云安之女,今日来此,是有冤要沉。”
席上圣人勃然大怒,那双玉箸一下就狠狠摔在她头上,“放肆,今日乃朕爱妃之生辰,岂容你个小小厨娘在此生事。”
圣人生得孔武有力,自然砸得云缃绮脑袋瓜子生疼。
那娇弱的惠妃娘娘见状,忙抚了抚圣人宽阔的胸口。
“陛下,今日这菜,妾很是喜欢,酸、甜、鲜、辣、咸,皆备,亦有许多奉县特色,遗憾是没有苦味,不若听她道道这苦在何处,妾也好求个圆满。”
云缃绮惊讶地望向这位惠妃娘娘,不曾想她竟如此懂得自己的用心。
这一桌菜,等来了能与她共情的有缘人,是她云缃绮的福气。
圣上的怒气似被惠妃一双柔荑压下些许,“既然宝儿开口了,朕便给你这个机会。”
云缃绮谢过隆恩,诉诸心中之苦:“九月初,奉县突遭雪灾,延绵月余未止,几乎将贡橘毁尽,不少村落也遭了灾,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儿这才不得已,假借制膳之名,为奉县百姓求情。”
“崔寔,她说的可是真的?”
崔寔颔首。
圣人暴怒:“你是橘官,干什么吃的,竟轮到一个小娘子来我面前陈情?”
崔寔不语。
惠妃又抚了抚圣人胸膛,柔声道:“陛下,再听听她所求何情吧?”
圣人深呼口气,示意云缃绮继续说。
“前任橘官裴行,不知何故,非但知情不报,还借机告老还乡,哄骗家父一力承担此事。当时儿因病昏迷数月,家父怕等不到儿醒就得吃牢狱官司,便将此事瞒下,拿出半生积蓄赈灾,直到,崔少府上任,此事才被说开。”
圣人望向崔寔,“你认识她?这又唱的哪出?”
崔寔又颔首,答道:“回陛下,奉县之灾理应由奉县女来陈。还请您给她这个机会,待她说完,臣再将相关事宜上禀。”
一旁一语未发的崔容,亦道:“陛下,待少府禀过,臣亦有要事呈。”
圣人刚要发作,惠妃那双手又按了上来。
跟撸大猫似的。
不过这大猫就吃这一套。
云缃绮安下心,继续道:“家父及兄长为挽狂澜,昼夜不歇地护果、救树。可惜,儿与少府,费劲心思也才只挑出二十笼贡橘,现下已交由太府寺入库。”
圣人又扭头对着崔寔吼道:“你不是说,这二十笼贡橘是赶在外邦使臣来京前,特献与朕的吗!”
还未等崔寔开口,惠妃一下就挽住了圣人的胳膊,“陛下,是不是妾做错了什么,惹得您今日频频震怒?”
圣人忙柔声道:“宝儿,怎么会,你莫要自扰,今日你生辰,朕,朕再给他们个面子。”
云缃绮忙又道:“陛下,奉县确已尽力,这二十笼便是奉县人可以给圣人的全部。可这不意味着,无贡橘能用。”
“奉县贡橘,自古以来便是天家御用,你倒和朕讲讲,哪里还有可用的?”
“陛下,您瞧这桌上这道‘绝代双骄’上的青、红剁椒酱,里头辣椒一半来自奉县,一半来自益县,风味上也并无多大差异;
还有那‘偶谢花’之上的橙酱,来自江县,果香也很浓郁;再看那‘柑之如饴’里头的柑子,产自洵阳,香甜无比......”
圣人抬眼:“你是想说,剑南州别处的橘子,也可堪用于皇室贡品?”
云缃绮点头,“奉县橘滋味至盛,皆仰仗陛下天恩荫庇,奉县有愧于天恩,已遭了灾,还请陛下网开一面,饶恕奉县纳不上贡之罪,儿代奉县父老,先行谢主隆恩!”
这话将圣人架得极高,又点破了皇室御用的本质,所谓圣人觉得好才是真的好。
这台词云缃绮练了许久。
果然,圣人脸上露出缓色,“好个‘皆仰仗天恩庇佑’,你厨艺不错,这张嘴也很是能言善变。”
旋即,却又见他摔了酒杯,震怒道:“云县丞知情不报,又该当何罪!他之过失,何故要朕失信于外邦使臣,临时易果,得求圆满?”
这话问得云缃绮哑口无言,瘫坐在地。
是啊,他可是天子。
他在乎自己许给外邦使臣“以奉县贡橘为赏”的九五至尊之诺,却并不在乎,大雪里陋舍将倾的贫苦雇农。
云缃绮一下子觉得无力了。
圣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把这丑货拖下去,省得再扫朕的雅兴。”
“陛下,还请听臣一语。”崔寔清冷的声音在席间荡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