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缃绮一夜辗转反侧。
她看着妆镜前眼泡肿得和青蛙似的自己,有些懊悔。
明明吃的是三鲜锅,非得整成吃红油、喝大酒的效果。
竟还是为了男人?她自嘲。
倒是永阳,将三个男人赶走后,再没提起她与阿寔两人感情相关之事。
待她情绪稳定,永阳就交代起与裴尚食打交道时的注意事项。
听说这位尚食,很是传奇。
她出身于官宦世家,却并不屑于教条规训,自小立志不嫁,要入宫做女官。
本朝的女官,大多是从民间采选,或由宫女拔擢,还有种特殊渠道——找人走后门。
裴尚食家中不愿,前两条路不通,只能走最后一条。
家里靠不上,她就天天溜出府,在京城名厨萧十三娘的宅邸门口堵人。
通常是人没堵到,回家还得挨顿打、罚跪祠堂。
饶是如此,她心志从未消沉,反而越挫越勇。
春去秋来,父亲的鞭子又打坏了,母亲给的护膝也跪烂了。
终于,等来了萧十三娘上门收徒的消息,她提上包袱,头也没回就走了。
她于萧氏门下,苦学厨艺五载,最终才得了个被推举入宫的机会,这后门走得实在艰辛。
没有家中荫庇,一路爬到尚食的位子,她是吃了大苦的,因而,不仅严以律己,还很苛责手下。
当然,对于各世家向上引荐的厨子,裴尚食那也是绝不手软。
永阳爱吃,爱到处搜罗名厨,连她父亲淮安王家里的厨子,也是一手交由她去寻。
从永阳这里,裴尚食倒是总能选上几个可心的,给圣人、妃嫔们尝一尝新鲜。
永阳性子极好,一来二去的,裴尚食也与她有些交情,因而今日才能听说听到,来见她云缃绮。
不过永阳也直言不讳,“小阿绮,我俩虽算熟,要能被她瞧上,还得看你的真本事。”
这番叮嘱,瞬间把云缃绮从她那小情小爱里拽了出来。
人家裴尚食不要男人也要成功,自己手里还握着全家人的命,竟然这样耽于其中。
搞正事要紧。
因而,昨天她辗转未眠,大半原因是为了今日招待裴尚食,而非想崔寔。
一旦忙起来,有些悸动也能压一压。
永阳还叮嘱她,“既是进宫献艺,歪门邪道的尽量不要做,搞不好上头一个不高兴…”
这话说得有理,“猪是贱物”、“牛是耕具”,“脏器腌臜”,非要上赶着给圣人吃这些,还嫌死得不够快吗?
可要在旧体系里创新,也着实很难。
她抠了一晚上脑壳,终于拟出来个像样的菜单。
八个菜,齐活。
听永阳提起,圣人虽好吃,可却是个颇有节制之人。
与历朝历代皇帝一餐动辄三四十道菜的习惯不同,他只用早、午两餐,且皆不准多于八道菜。
后宫嫔妃亦然,若有越矩者,罚一月只准用米汤糊糊。
因而云缃绮这餐饭,不能靠量也不能猎奇,只能靠别出心裁的一点小心思来得圣心了。
听进来替她梳头的翠羽道,离裴尚食到府上还有两三个时辰,云缃绮收拾了一番,就去了厨房,一头扎在里面,谁叫也不理会了。
……
两个时辰后,翠羽急急来报:“小姨,宴客厅那边来传话,说裴尚食到了,特命传菜。”
云缃绮练习了一下午,虽说心里还是犯怵,可对自己这厨艺,总体还是自信的。
她仔细净了净手、脸,换身干净衣裳,便往宴客厅赶去。
“阿沅,我跟你说,我家这位小阿绮,厨艺了得,人也很美,你定会喜欢的。”
“县主,每回我来,你都是这套说辞,府上女眷,哪个你不喜欢?”
云缃绮在门外,便听见里头二人的谈话,听这语气,裴尚食确是个高傲又难搞之人。
看见翠羽递来的眼色,她款步走了进去,稳重大方到像鬼上身。
“儿见过二位娘子。”
她福了福身,抬眼偷撇了那裴尚食一眼。
只一眼,云缃绮便觉得触目惊心,起身时,差点没站稳,多亏身后的翠羽扶了她一把。
“怎么,我这模样很是吓人吗?”
云缃绮忙摆手道:“儿绝非此意,只是儿从小地方来,没见过宫里的大官,有些犯怵罢了。”
“大官?五品而已,你真会抬举我。”
这话呛得云缃绮不知如何作答,头都快埋到地底下。
永阳忙帮腔道:“阿沅,我认了她当妹妹的,你不看僧面看佛面。”
裴尚食无奈呷口茶,“县主,这么喜欢女儿,自己生一个?”
永阳摇头,“不想再受那个苦。”
裴尚食望向低头的云缃绮道:“我和县主一样,不想受这份苦,才自毁了容颜的。”
云缃绮满脸讶色地抬头,一下就对上那双漆黑无比的眸子。
这一刻,裴尚食脸上那硕大的烫伤疤痕,似乎也没那么让人觉得可怖了。
她原以为裴尚食是得罪了贵人,受了刑,或是为了争尚食之位,被人害,怎么都想不到竟是自毁。
裴尚食又轻笑一声:“旁的看了我这双眼,都要怕的,你竟不躲,有点本事。”
“我……”
“你想知道为何?”
云缃绮见被人看穿,只好认了。
“看在县主的面子上,你这餐要是做得好,我就讲给你听。”
云缃绮赶紧叫人上菜。
菜上了桌,裴尚食那眸子竟变得亮堂堂,还未等她介绍,便拾起筷子,一样一样尝起来。
永阳见她不停筷,怕自个捞不着,也跟在她后头转。
“绝,大绝!小阿绮,你能不回老家吗?就在我家,我给你出现在工钱的十倍。”永阳咂了咂筷子上的味儿,挽留道。
云缃笑笑没答,毕竟一开口她这淑女人设要倒。
那裴尚食也收起银筷,面色比之前略缓和,“这小娘子不错,两日后惠妃娘娘的生辰宴,便由你来掌勺,就做这几个菜。”
云缃绮见高傲的尚食也被拿下,欣喜的同时,赶忙应下。
她思虑片刻,忍不住问道:“若是娘娘生辰,也只可用八道菜吗?”
裴尚食摇头道:“并不是,只是惠妃娘娘的生辰,总是圣人陪着过的,娘娘与圣人伉俪,总是顺他心意来的。”
说到这,云缃绮差点笑出声,本来想着只给惠妃娘娘制膳,还要兜个圈子才能面圣,心里难免有些焦急,听到圣人也去,一下就踏实了许多。
她恭敬地又行礼,“多谢裴尚食提点,儿记住了。”
裴尚食漱了漱口,往圈椅里一靠,望着远处窗边斑驳的树影,缓缓道:“正事了,心情不错,讲讲我这伤疤的事。”
永阳见状,屏退宴客厅里众人,只拉了云缃绮,在裴尚食身边坐下。
“内宫里的女官,和朝堂上的男人不同。说白了,和嫔妃、宫女一般,都是圣人的女人。”
这话一出,云缃绮心里大抵有了猜测。
“我初进宫时,左不过二十,一起进来的司寝李氏,略有些姿容,才一月,就被临了幸,诞下皇子后,又马上被扔到宫外去了。这样的人,比比皆是,我也差点……”
云缃绮暗道:果然,皇宫就是个吃女人的地方。
“后来,我想,与其做女官,不如做个女宦官。只不过太监少的是那玩意,我把这张招惹是非的脸毁了,再赖成是制膳时的事故就是了。当时的尚食,自是怜我,升迁之路,也顺利许多。”
裴尚食语气里并无悲戚,倒有几分自豪。
云缃绮很是钦佩她的胆量和远见,但也同样为她感到惋惜,若生在现代,她便不必如此委曲求全。
她真诚道:“裴尚食巾帼不让须眉,儿实在佩服。”
裴尚食笑了,脸上的烫伤疤痕,竟似莲开,她起身,对永宁道:“差事办完了,故事也讲完了,我也要回宫了,县主,明日这时候我派马车来接她。”
永阳应下,也并不客套挽留。
路过云缃绮身边时,裴尚食驻足,“同你讲这些,并不只因我与县主的交情,只是你与当年的我很像,该如何选择,你可想要想清楚了……”
语罢,她径直出了府。
云缃绮顿时打一哆嗦:她这意思是圣人很可能会看上我?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