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好一觉的云缃绮再睁眼时,人已不在马车上了,看陈设,此处应是驿馆。
榻前矮几上,放着一碗晾得恰恰好的汤药。
她喝酒吹瓶似的一饮而尽,就往妆台前去梳洗打扮。
对着镜子左照又照,里头并没出现那倭瓜样的猪头。
她兴奋地推门而出,边走边念叨:“太好了,姐又能惊艳登场了。”
驿馆厅堂里,来往休息的官员和使节众多。
有人,却实在是分外惹眼。
崔寔那玉骨冰清的模样,在人堆里,真就生生营造出一种大师级泼墨山水画和你随便画的简笔火柴人之间的割裂感。
云缃绮眼睛一瞥,就捕捉到了他,急急往窗边去了……
“四娘,你总算醒了,已过了整整三日了,你这胃病回去可得好好治啊。”
说话的是梁谨,看他那憨憨的神情,似乎是一点都不记得那天夜里的事情了。
再一看,崔容头上的伤口又结痂了,过了三日这话应是不假。
她讪笑着点头落座,也不多解释,省得再被当妖怪打晕。
崔寔递来杯茶,说起正事:“此处是秦川驿,距圣京只剩五六十里路,我们稍作整顿,便可入太府寺缴纳贡品了。”
“这茶是甜的?”云缃绮却又打个岔。
崔容疑道:“四娘,你莫不是还病着?要说这雍中仙毫确是滋味鲜爽回甘,甜,却实不至于。”
“我说真的啊,要不咱俩换换?”
“咳…说正事。”崔寔适时打断,“阿绮,等去了太府寺,你切记,莫要多言,一切看我眼色行事。”
云缃绮有些不忿,“阿寔,这话是什么意思?”
崔寔只淡淡道:“说太多,容易惹出麻烦。”
云缃绮左右思量,这人应该还是忌惮自己那日说的一堆“疯话”,古代人还真是,哎……
见她兴致不高,崔容替兄长解释道:“太府寺专司土贡管藏,各地贡品入库前,皆须进行严格检验。而那位主事的太府寺卿,是个极为难缠之人,阿兄此举,应也是怕他刁难于你。”
见崔寔是担心自个,云缃绮瘪着的嘴终于放松下来,那杯茶,似乎也更甜了。
“既如此,等去了太府寺,我就装作哑女好了。”
崔寔终是忍俊不禁:“倒也不必如此难为自己。”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这着装上,阿绮,你尽量选些稳重的颜色,若是有帷帽,也一并带上。”
云缃绮瞧瞧自个身上这明艳的红衣,露出个“懂了”的表情:太美了,要低调。
她点点头,问道:“深青色可好?入京前新做的襦袄。”
崔寔轻呷口茶,起身道:“可,可以。时候不早了,诸位收拾收拾,便即刻出发。”
见众人要走,一直插不上话的梁谨忙道:“少府,我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崔寔转身,“六郎,纳贡一事与你并不相干,等入了京,吏部会派人接你去安置,老橘官的案子一了,自有人送你返乡。”
见梁谨不信,崔容附和道:“阿兄所言无误,今日我们便要分道扬镳了,得了空,我就去看你,这案子说大不小的,我已无权主理,你自珍重。”
云缃绮见状,亦道:“梁谨,上面问你啥你都好好答,争取早日回家,回去好好读书,安分过日子,别再贩什么罗鹑了。”
梁谨有些慌乱,但事已至此,也只好道:“四娘,你放心,我回去一定好好读书,到时候再来奉县找你。”
崔寔冷哼一声,“莫要耽搁了,快去收拾吧。”
云缃绮似乎是有些怕梁谨了,抱歉又尴尬地朝他笑笑,跟着崔寔走开了。
崔容拍拍梁谨的肩膀,边走边道:“六郎,莫慌,此案你是受害者,只需提供证词便是。待事了,我请你好好在圣京玩上一道,兴许还能碰到心仪的女子呢。”
梁谨木讷地点头,“多谢员外郎好意。”
……
一切收拾妥当,众人又踏上入京最后一段路。
云缃绮瞅瞅自己身上的深青色襦袄,窃笑着从帷幔里探出头。
崔寔依旧坐在车外,新换上的官服随着风飘摇,颇有些风骨气韵。
云缃绮之所以笑,是因为他的官服,亦是深青色。
嚯,多搭啊!
“迎着风笑,容易面瘫,快些坐好吧。”崔寔面色微红,可惜云缃绮瞧不见。
“你为何不坐进来?外头土大,吹脏了衣裳,一会多不好见人。”
崔寔一本正经答道:“阿绮,就要入京了。圣京不比奉县,此处人多口杂,你我同乘,我怕,对你清誉有损。”
云缃绮啧道:“也是,你这般出挑惹眼,到时候有那些个私生饭,沿路尾随,见我与你同乘,怒火中烧,脱粉转黑,狠狠回踩你两下,叫你仕途尽毁就不好了。”
“何为私生饭?何为脱粉转黑?何为回踩?”不用看,也知道崔寔满头问号。
“你可以这样理解,就是京中那些喜欢你又得不到的人。”
“阿绮,没有这样的人。”
云缃绮才不信,就凭他与崔容那花孔雀是兄弟,他崔寔绝不可能是个京城里的籍籍无名之辈。
说不定还没等他老实交代,她自个就发现了呢。
“阿绮,我并非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只是那层身份对于你我,皆是负累……”
这人好像真就会读心似的,突然解释起这个来。
“阿寔,等你想好了再说,没事的。”
毕竟对于云缃绮而言,阿寔就是橘官阿寔,与他是什么身份,好似不太相关,他既不说,便是有自己的道理。
崔寔闻言,松了口气,低低道:“歇会吧,一会进了太府寺,想轻松都难了。”
想到吹风会面瘫,云缃绮把脸收了回来。
歇是歇不了的,只因她实在是好奇,那位太府寺卿,到底是怎样的人物,竟能叫崔寔这般疲于应付?
……
日头渐斜,车马停了。
云缃绮推窗往外一瞧,这已是要进城的架势。
那气势恢宏的城门楼,颇有些古都长安的风采,大楚圣京的繁华亦可窥一斑了。
因是贡橘,城门关口的核验检查并不很严苛,车外的城门吏对崔寔兄弟也颇有几分敬重。
云缃绮的马车,甚至都没人来验看,就匆匆放了行。
至于梁谨,方一入城,就被几个官吏接走了,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
崔寔与云缃绮一行人的车马驶过宽敞的永安大街,拐几道,就停在一处高门阔院的府衙前,这便是掌管贡品管藏的太府寺了。
“京城果真不一般,比我爹那个破县衙瞧着气派多了。”
云缃绮刚叨叨了两句,才想起来今天她是要扮哑巴的。
外头崔寔轻道一声:“下来吧。”
她赶紧把帷帽戴上,起身下车,关上了嘴巴,随崔寔兄弟二人往府衙里走去。
院落正中,站着个身型肥硕,一脸横肉,却又白得发粉的中年男人,悠哉地叉着手,也不说话。
崔寔两兄弟恭敬地拱手道:“崔寔、崔容见过李寺卿。”
云缃绮见状,也规规矩矩行了个最标准的礼。
“这位小娘子,便是你书信里所说的那位云县丞的女儿?”
李寺卿上前几步,用手撩拨着云缃绮的帷帽。
云缃绮见他走近,顿觉一阵恶寒:这老肥猪,油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