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阿獙的话,我咬破了手指,把手指贴近那方大铜镜,血一滴滴悬浮了起来,三滴血像是等待着召唤一样,一滴滴慢慢融进了铜镜之中。
镜子从澄明开始变得一片混沌,再由混沌慢慢现出了影像,阿獙这时默默的退了出去,只留我一人在这密室之内。
我看见了一枚巨大的蛇蛋,静静的躺在海底。紧接着蛋壳晃动,一个满头银发的孩子破壳而出,天真懵懂的看着他眼前的这个蔚蓝世界。
看到他的那一刻我不自觉嘴角上扬,这就是小时候的九命相柳了,我早知道他小的时候样子也一定好看,却没想到还可以这么纯真可爱。
他和一般的妖怪好像有些不同,生来便已炼化成型,也不像人族和神族,在婴儿时期有一段不能自理的日子,还得花时间学走路学说话,他一出蛋壳便能在海底自由翱翔,他所需的所有大海目前都能满足他。
都说百鸟朝凤,海妖王在这海底不仅没有任何天敌,所有海里的动物,妖怪们也都天然受他驱使。
所以,在海里的这个时期他过得相当不错,不仅不错,还显得很自在,很快乐。
唯一我只是有些遗憾没能看到他的父母,也不知道他父母会是什么样子,这枚蛋孵化成功又花了多少的岁月呢?
我不太会算海里的日子,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海底度过了多少年的光华,只知道他自从上了岸,便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开始默默观察岸上的人类,发现只有自己形单影只,这时的他眼里开始有了落寞。在岸上他还听说了有一个叫做大荒的地方,那里所有的事物他都没有见过,所以打算要去看看。
这个银发又长得极俊美的小孩子,走到哪里都自然会引起旁人的关注,大多数人都叫他怪物,有时候还会让他表演几个绝活给他们看,他不大懂得是什么意思,便现出妖眼和獠牙给他们看,却发现旁人更害怕和厌恶他了。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是个妖族,而神族和人族都瞧不起他们,这时他眼里除了落寞还有了自卑和受伤。我却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然后,他好像遇到了一个好人。那是一个道貌岸然的高等神族,他给他吃的,教他规矩,还给他讲了很多大荒内的生存法则。
小相柳眼露欢喜,交出了所有信任,却没想到有一日醒来后自己变成了死斗场的奴隶。
这三十年,真真看得我心淅淅沥沥一直在滴血,也明白了为什么他后来知道我的遭遇时,伸过来想安慰我的手……
后来他遇到洪江,却不再相信任何人,最后一人只身去了极北之地。白衣白发的他在白茫茫的冰雪世界,显得如此孤寂。
无力自保,无人相依,无处可去,这又跟当时在清水镇的我多么的相似。
我在清水镇跟老木,串子,麻子做家人,他去替防风邶尽孝,体会到从未有过的亲情……我觉得他好像真的就是另一个自己。
后来,神农战败,洪江落魄,他却在这个时候去了洪江身边,他没想到洪江认他这个九头妖怪做了义子,还让他做了神农义军的军师,恩义难偿,就这样注定了他一场悲剧人生。
再后来,我看到了我们的相遇。
在清水镇时,我是玟小六,他是相柳,虽然总是针锋相对,他却会在受伤时,藏到我的屋子来疗伤,我也会不知不觉,把从未对人提起的不堪过去讲给他听。
在轩辕城时,他是浪荡公子防风邶,温柔体贴、玩世不恭,却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传授了我十几年箭术。
在海底沉睡的三十七年,我们曾夜夜相伴。
在赤水婚礼上,他来抢婚,要我履行承诺,还问璟要了三十七年的粮草。
最后一次见面,他几乎要尽了我全身的血,却说只是为了储备一点疗伤的药丸,我恨他冷酷,发誓同他永不相见。
这些是我知道的。
可是,背后却多的是我不知道的事。
我破坏了他杀轩的计划,他却受着伤为我换来灵药,耗费灵力替我疗伤。
他早知道那是要他命要他心的情人蛊,却心甘情愿同我一起种了蛊。
我去五神山的日子,他化身宝柱在回春堂隔壁安了家,一边照顾老木一大家子,一边在等着我回去。
知道我是大王姬后,以为我骗了他,本想杀了我,却被我一瓶毒药轻易给哄好了。
那天,我宁死也不肯让他渡气,还说害怕让他入梦,以为他把我丢在海里自生自灭,却不知他一直在暗处陪着我…..我并不知道那一日是自己亲手毁了他曾有过的一点希望。
至此以后,他想得最多的大概就是如何把我推开吧,他做的所有一切都恨不得明码标价,三十七年的心头血和陪伴换一座神农山的山峰,教我箭术,抢婚换三十七年的粮草。情愿让我恨他,也生怕我欠了他一丝一毫。
还有一些事情,从镜子里看到的事实却跟自己曾经以为看见的有很大不同。
梅林刺杀后,我看到他在无人的地方为我死了一次,他原来也并没有把握,却用一条命,和自己的心头血带着希望和绝望喂养了我整整三十七年。
我看到他早已提前用了三十多年的时间去搜集材料,为我订制了一把世上最好的弓箭,教会了我一个可以自保的能力。
我看到他几次拿起弓箭指着我和玱玹,却没看到背地里他放下了多少次。
我看到他在玉山再一次救了因为玱玹而自杀的我,又为了帮我解掉情人蛊,以命杀蛊又死了一次。
我看到他亲手抹去了我在狌狌镜上对他的回忆。
我还看到,最后那次见他,他几乎要抽干我的血,却是拿了我的血去救了璟。我却对他说要与他永不相见……
最后,我看到他浑身插满了箭,倒在血泊之中,手中却一直握着我在贝壳里流下的那一滴泪。
我双手按着胸口,心像被搅碎了一般,痛的无法呼吸,难以站稳,胸中一口浊气涌出,吐出来一口黑血。
我曾以为种蛊以后自己从未体会过他的心痛,但其实也是有的,那次抢婚后在清水镇,我不知道他曾放开让我感受过一次,那一次我的心口犹如被利剑穿透,传来剧痛,我痛得四肢痉挛,软倒在地。
那却是他这些年的日常。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恨不得当下便随他而去。可我不晓得是不是我也死了,就一定能在某处找到他。如果可以,死多少次我也是愿意的。
可我总觉得死了大约便是灰飞烟灭,是什么都不剩,一概回归尘土了。倘若我死了,说不定就记不得他了,那我还是宁愿如剜心割肉般心痛也要永远记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