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子声在寂静的夜十分清晰。
白泽气定神闲。
空焦急不安如坐针毡。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说不说要看我心情。”
白泽不紧不慢敲动手中棋子,摇头道:“我不喜欢旁人与我对弈时分心,你若不能全神贯注,自去歇息,再有半个时辰天就亮了。”
空沉默不语,努力摒弃心中杂念,仍是挂念云卿安危,“白泽大人,阿卿他不会有事吧?”
“死不了。”白泽有些无奈,叹息一声作势收起棋子,“罢了,你既然担心他,就去守着吧。”
空当即起身走向房间,却听白泽又道:“不过我提醒你一句,他的姻缘全系在那鹰妖身上,你趁早死心。”
空闻言怔愣转身,“大人,空不敢觊觎螣蛇大人,只盼阿卿能安然无恙。”他定定注视白泽,“只是大人这番话究竟是在劝空,还是在劝自己?”
棋子脱手落地滚到远处。
白泽语气十分无奈,“你们喜欢他就喜欢他,干嘛攀扯我?”
“螣蛇真就这么惹人喜爱?不过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可瞧不出他半点好,除了皮囊漂亮、法力高强外,其余全是缺点。”
“性格暴虐、脾气古怪反复无常、满口谎言、目中无人、肆意妄为。”
白泽一口气数落螣蛇的缺点,末了总结道:“他总是以自己为中心,从不把别人的想法感受当回事,真想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喜欢他。”
“大人,您在说反话吗?”
空觉得云卿跟白泽说的这些半点不相干。
捡起棋子装入袖中,半晌白泽才道:“罢了,是我失言,你就当没听过我方才那些话吧,总归这一代螣蛇是个温柔的。”
空不懂白泽什么意思,默默片刻拱手行礼,推开房门半跪床边守着云卿,见对方嘴唇渗血,小心浸润手帕沾湿拭去血迹。
天光渐白。
密林之间寒风呼啸,吹鼓白泽衣袖,他垂眸整理衣摆,捏着手中明黄符纸默默沉思。
时间竟这样快,不知不觉都已经过去两万年了。
推门回屋,白泽让空去休息。
“你一夜未睡脸色憔悴,螣蛇看见了怕是要自责不安,他原本就虚弱,你何必平添麻烦。”
空这才听劝离开,临走前依依不舍最后又为云卿擦拭一遍唇角血迹。
看得白泽心中连连叹息,暗暗发问这螣蛇身上莫非有某种法术,轻而易举获得旁人芳心?
他想问空到底为何喜欢螣蛇,明明就除了容貌一无是处,但从云卿轻微变化的呼吸声中察觉异常。
云卿醒了,只觉双足双手疼痛难忍。
元神破碎和天道折磨让他昏昏沉沉反应迟钝,直至再次得到白泽输入的许多神力才稍稍恢复意识。
“渴。”云卿从齿间挤出一个字。
片刻后感受到温热双唇贴近,偏头躲避白泽渡水动作,微不可察皱眉。
白泽抹去唇上水珠,感叹道:“我看你还是不渴。”
云卿闭目不语。
“啧,我真是烦透你了。”
白泽一手抬起云卿脖子,一手拿过茶盏凑到对方嘴边,“整天摆臭架子给谁看啊,真不知道旁人怎么忍受得了你。”
干得要冒烟的嗓子经水滋润,云卿重新躺回床上后道谢:“多谢你,白泽。”
“哼,受不起。”白泽重新为云卿伤口上药包扎,忍不住打听受罚原因:“你究竟做错什么了要这样遭罪?”
“难不成,你要杀九尾狐?”
云卿飞快掀开眼皮瞪白泽一眼,随即收回被对方握在掌心的手表示不满。
“那你做错什么了?你跟我说说,我想办法为你解决。”白泽不依不饶扳过云卿的脸。
“放手。”云卿低声冷言。
“喂!你要不要这样过河拆桥,忘恩负义!我为了你可是一夜未睡。”
见对方置之不理,白泽威胁道:“你信不信我把你送给九尾,如今你手脚有伤、不能施展法力,怕是要任人摆布了。”
“你怕不怕?嗯?怕不怕?”
白泽拨弄云卿头发,势必要听到对方回答。
云卿忍无可忍,睁眼死死盯住白泽,眼眸之中尽是冰冷怒意,语气却还淡然平常:“白泽,你何必同我做戏?九尾狐不就是你找来的吗?”
否则何以解释他与阿骁在张家村生活将近一年无人打扰?偏巧白泽来送丹药见他身体虚弱,而后九尾狐才开始频频纠缠。
“你知道了?”白泽先是一怔,随即坦然承认,“对,是我故意把你的事情透露给九尾,不过我也是为你好。”
云卿眼神嘲弄,嗤笑一声闭目不再看白泽。
简直一派胡言,要不是为了反抗九尾狐下药,他不会伤得那么厉害,更不会因为思梦蛊不得安眠,还险些被挑拨到与山行恩断义绝。
为他好?倒不如说是看不得他过的好。
白泽心知云卿不会轻易相信,继续道:“若不是因为九尾纠缠,你打算什么时候拿回元神融合?”
云卿闻言猛地睁眼,眼底疑惑不解一闪而过,“那是我的事情,无可奉告。白泽,你不要告诉我洛阳城出现魔物与你有关。”
倘若不是在洛阳斩杀魔物耗费太多神力,云卿不会虚弱到无法反抗九尾狐,致使步步落入圈套算计。
“我跟魔物有关?这是我活这么多年听到最无趣的笑谈。”
白泽解开衣衫露出背后图腾,语气已然带上愤恨怒气。
“不是只有你螣蛇信仰娲神娘娘!娲神神陨的罪魁祸首是谁你我心知肚明,何必血口喷人侮辱我!我没做过的事情就是没做过。”
白泽系好衣服满脸不悦,一言不发盯着云卿。
空气中充满剑拔弩张的硝烟味。
云卿自觉失言,勉强探出受伤的手碰碰白泽衣摆,“我错了,不该疑你。”
白泽立即后退一步躲避,“不必,受用不起娲神座下右护法司战神兽螣蛇大人的致歉。”
“……我真的知错了,抱歉。”云卿无奈叹息,用手肘撑着摇摇晃晃起身。
白泽连忙上前扶住他后背,哼道:“罢了,你还是快躺下歇息吧,什么时候非把自己折腾死不可。”
云卿在白泽搀扶下躺回床上,看着对方眼睛再次郑重道:“我错了,你消气吧。”
白泽坐到床沿闷闷嗯声应答,抱臂沉默半晌才道:“懒得跟你计较,试想想旁人这样猜度你会有什么下场。”
云卿更加愧疚,“对不起。”
寒风吹响窗纸,呜咽似狼嚎猿啼。
许久,白泽起身喝水,语气恢复如常询问:“你还渴吗?”
云卿点头:“多谢你,白泽。”
白泽面带微笑,伸手钳住云卿下巴,再度含水凑近,唇瓣相贴,对方不肯张嘴。
白泽自顾将水吐出,水渍顺着云卿脸颊流到床上浸湿羽被。
毫无作用的挣扎扭动被轻易压制,白泽狠狠咬在云卿唇上,“让你怀疑我跟魔物有联系!若是旁人这样质疑你,你必然是不杀对方不罢休。”
“我杀不了你,却也要出这口恶气!”
语毕,白泽丢开云卿下巴。
云卿眼中怒气、愧疚连接变化,嘴角湿润水渍使他看上去十分狼狈。
白泽接上方才的话题自顾道:“你说融合元神是你的事,可你别忘了你的身份,螣蛇,你如今过度沉溺儿女情长,可曾想过保护天下苍生?”
少见白泽这般严肃神情,云卿闻言一愣,顾不上生气忙仔细询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何时逃避螣蛇责任?你还好意思择指我?若不是你纵容九尾狐对我下手,我休养几天便能将洛阳亏空补回!何以至此今日境地,狼狈不堪任人摆布!”
“既然知道自己如今弱小无依需要庇护,为何还要惹怒我?”
白泽握住云卿手腕输送神力,附耳低声道:“螣蛇,你元神破碎以致无法分辨魔物化人形,但别忘了九尾还有如此能力,他要我提醒你,小心身边人。”
云卿闻言猛地一颤,急急又问:“意思是我身边有魔物?是谁!”
千万不要是山行,绝对不能是山行。
“我不知道,九尾受伤虚弱,没能把话说完便陷入沉睡将自己封印。”
白泽轻叹一声,“昨日清晨到底是什么情况?你与我仔细说说,九尾虽然对你无礼多番不敬,但与你我一样,同样痛恨魔物。”
“那他为何不直接告诉我?”听白泽为九尾开脱,云卿有些许恼怒,眼神冰冷含恨,语气嘲弄道:“他若真是你点拨的小妖精便也罢了,你与螣蛇、与九尾皆相识万年,何必偏心至此?”
“也请娲神座下右后护法白泽大人对螣蛇一族多加垂怜,万不要纵容旁人欺讳我们。”
白泽微微摇头:“螣蛇,如今你不能分辨魔物,九尾若直接告诉你定然会打草惊蛇。魔物潜伏你身边,自然是以你、以小螣蛇为目标,你自认为生活平静,却不知暗处隐藏何种惊天阴谋。”
云卿微微瞪大眼睛,仔细回想九尾狐说小心身边人时是如何情形:山行在自己右手边,阿花站左手边,阿骁和空居于身后不知如何站位。
而九尾的话便是朝自己身后方向言说:云骁和空。
云骁昨日身上显现螣蛇额纹,自然不会是阿骁。
那么……难道是空?
“这满山的道士难道竟无一人发现端倪?”云卿有些忐忑。
“你这上古神兽都看不出魔物潜伏身边,何必要求凡人。”
云卿闻言苦笑:“你以为我现在跟凡人相——”
“嘘!”白泽急忙捂住云卿的嘴,抬头看向门口,凑近俯身耳语:“你似乎已经认定魔物取代镇山兽空,只是我却感受到山行气息站在门后。”
“你怀疑、山行是……”云卿不敢往下说了,哆嗦着身子暗暗思虑,百年前他元神完整,身边并无魔物,而山行与他记忆之中并无区别,无论性格外貌皆无变化。
“我夫君不可能是魔物!我与他朝夕相处,他绝对不是魔物!”
“他没有入魔的必要,更不会入魔!”
白泽微微皱眉:“若门外那人不是山行呢?是魔物取代了他。”
“螣蛇,你仔细想想从你复活,除了小螣蛇之外,遇到的人中有谁被天道管辖惩罚?三界内谁若出手伤害螣蛇必定招致天雷伤害,但魔物不属于天道管辖。同样,你也不能轻易对三界苍生下手,这点你还记得吧?”
“我自然记得。”云卿难以遏制身体颤动,“我夫君绝对不可能是魔物,山行他绝对不是!”
白泽正要说话,房门忽而被叩响。
山行的声音传来:“卿卿,你醒了吗?”
白泽将袖中短刃塞给云卿,扬声道:“请进。”随后起身走到桌旁坐下。
门外脚步声明显一顿随后才推门进入。
山行盯着白泽目光不善,瞧见床上云卿气若游丝慌忙走近,“你、你怎么了?怎么忽然变成这副模样?”
言语间满是心疼哽咽难过,山行小心翼翼把脉,先是松口气,“你的内脏已经好全,没有大碍了。”随即轻抚云卿手背,“这是怎么了?我就说你不能与我分离,一时看不住你,你便伤痕累累。”
云卿袖中短刃寒光粼粼,喉间哽痛,“阿行、阿行。”眼前视线被泪水模糊,手中刀刃直指山行,“你是魔物吗?”
山行闻言一愣,“什么蘑菇?我是鹰,你莫不是伤势太重导致神志不清?”
“阿行、你绝对不可以入魔,答应我。”云卿挣扎坐起将利刃比在自己颈间,“我求你,千万——”
“你到底发什么疯!把刀子给我!”山行伸手索要利刃,软下语气央求:“卿卿,别这样,别戳我心窝子,给我,我答应你,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给我好不好?”
云卿稍微安心些许,转而拉过山行的手将利刃按在他腕上,“阿行,让我刺你一刀,我、我害怕,你别担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眼看面前山行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云卿忙将刀柄递与他,“或者、或者你要杀我也可以,但我怕你受天雷,我不怕疼,你来吧!”
刀柄被狠狠扯走,山行咬牙切齿:“我、我念你想你,跑来找你,你就这样对我?”
“嘶!”猝不及防被利刃划伤手腕掌心,云卿哆嗦着将手收回握拳攥紧,抬头看向白泽,对方点头。
有雷劫落下。
云卿松口气,他如今连天雷都看不到。
山行盯着沾血的刀有些发怔,立即将刀丢在云卿身前,“为何一定要见血受伤?”
云卿被钳住下巴,对视看到一双眼含怒火的眸子,心下一颤,忙道:“阿行、我错了,你不要生气,我再不会疑你身份,你捏疼我了,我好疼呢。”
语气可怜巴巴,眼角泪痕湿润。
山行咬牙丢开云卿,“你若怕疼,怎么半点不爱惜自己?”
云卿身形不稳,砸到床上忍不住闷哼出声,急忙咬紧牙关忍耐浑身剧痛。
山行却已站起往外走。
“阿、阿行!你去哪里?”
“回沧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