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的羊皮卷,混着墨香,厚厚地叠放在那里。《山海志》只剩下了最后一笔。
小夭放下毛笔,吹了吹尚未干透的墨迹,抻了一个懒腰。
窗外细雪飘落,相柳白发披散,在树下温着酒。小夭站起身,披上狐裘,缓缓向着院子走去。
“写完了?”相柳柔声问道。
小夭点点头,上卷是海,下卷是山。山高水长,波澜壮阔,锦绣天地,一路同行,心中已无一丝遗憾。只是临近终点,心中难免会泛起零零星星的空落之感。
一年前,两人带着圆圆和满满回到轵邑,庆祝阿念600岁的生辰。玱玹送上贺礼,封她做轩辕二王姬,为她举办了一次盛大的宴席。
满城牡丹香,宾客云集,诗酒华章。小辈们聚在一起,把酒言欢,嬉笑热闹。
圆圆和满满已是人族十五岁的模样,一个肌肤胜雪、亭亭玉立,一个风流倜傥、爽朗清举。
几个少年郎见青圆样貌姣好,家世显赫,都想来搭讪。可惜青圆的左边是她兄长,右边是鬼方元祈,两个人像是门神一样守在她身旁,这些公子哥根本接近不了青圆半步,只能垂头丧气地离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青圆在元祈心里突然有了不一样的位置。看着青圆鲜活的表情,元祈的心里泛起一丝涟漪。
百年前,元祈找到族长,族长用言灵术确认了兄妹两人的身份,发现防风邶原来就是相柳的另一重身份,当即决定将相柳的大恩,报还在这两个孩子身上。
元祈是这一辈最有天赋的子弟,族长不顾他庶出的身份,将鬼方家的秘术倾囊相授,将镇族之宝都交到了他手里,嘱咐他跟随防风兄妹二人,助他们掩藏好身份的秘密,日后无论发生什么,定要守护他们周全。
自那之后,三人肝胆相照,形影不离。随着几人逐渐长大,元祈发现自己对青圆的感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每当太子或是其他氏族子弟向她示好,元祈心里总会感到些许刺痛。他原本只应是她的影,却似乎变得越来越贪心。
宴会之后,一家人回到了防风氏的府邸。
相柳和小夭相拥而眠,同时在梦中进入到一个无时间、也无空间的场域,宛如灵魂被抽离,世间再无实体,只剩下无尽的感觉、知觉和记忆,他们的灵魂合为一体,如同离弦之箭,飞速越过一个漆黑的隧道。
次日清晨,两人对视一眼,心里同时沉了下来。他们的时间就快要到了。
趁着所有亲朋好友都在轵邑,小夭和相柳决定跟他们一一告别。
紫金宫内,小夭找到玱玹,和他在殿内密谈了许久,向他坦白了相柳的身份、救活相柳的真相,也告诉了他两人的生命所剩无几。
玱玹送小夭出来时,眼眶通红。他紧紧拥抱了小夭,他最爱的妹妹。这许是两人这辈子最后一次相见。
小夭和相柳回到府邸,把圆圆和满满珍惜地抱在怀里。
满满受宠若惊,自他们长大之后,爹娘很少像今日这般拥抱他们。
“娘亲,爹爹,怎么了?”圆圆心思更细腻,她感受到念姨的生辰宴会后,所有人的情绪都不太对劲,空气中浮动着压抑的、伤感的氛围,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落泪。
小夭想说话,但声音已经哽咽,什么也说不出来。相柳松开满满,搂住小夭,平静而柔和地对两个孩子说道,
“我和你娘打算离开了,这一次可能会很久很久都不能相见。日后你们便去青丘住下吧,好好听师父的话,你们的舅父、义父、姑姑和念姨也会多多照拂的。”
每年春秋两度分别,孩子们对这样的聚散场景并不陌生。青丘对于他们而言,就像是第二个家一样熟悉。或许这次爹要带着娘要去远方游历,那他们兄妹二人便在青丘踏踏实实地多住上一段日子,等爹娘两人玩够了再回来接他们回家。
相柳和小夭飞身骑上天马,离开了轵邑。两人昨晚辗转反侧、思来想去,最终还是选择了清水镇,度过最后一段时光。
这个地方对于他们二人,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这是他们故事开始的地方,两个孤单寂寞的灵魂在此处相识、相爱、相知。成婚之后,漂泊的两颗心终是有了着落,在此处相伴、相守、相惜。
《山海志》大功告成,小夭开始着手写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函。
小夭曾听信世人的传言,误会了自己的爹爹和娘亲,也深深地迷失了自己。虽然圆圆和满满从小便在爱的浇灌下长大,即便未来相柳的身份彻底曝光于世人面前,他们必定会坚定地站在爹娘这一边,但小夭依旧不忍心让他们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
小夭看着相柳,轻声说,
“有了这封信,他们再也不会为世人的传言所困扰,他们会了解到爹娘最真实的故事,学会用自己的心去感受分辨。他们的父亲是九命相柳,不是世人眼中青面獠牙、凶狠暴戾的蛇妖,而是情深义重、顶天立地的义军将军,是他们深沉慈爱的父亲。他们的母亲不是魔头之女、改嫁悔婚的恶人,而是一个勇敢追爱的女人,一个体贴温柔的母亲。”
相柳坐在她身边,环抱住她的腰,与她额头相抵,声音微微沙哑,“好。我们一起,给他们留下一封信。”
这封信,从头讲起,越写越多、越写越长,密密麻麻的字迹里,珍藏着两人这辈子最美好的回忆。他们靠在一起,认真地清点一番,才恍然意识到,原来两人早在不知不觉间,积攒下如此多惊心动魄、平淡温馨的瞬间。不论年岁的长短,生命中有这些瑰丽,足矣。
“相柳,这里有点记不清了,圆圆和满满刚满50岁那年,我们去了哪里?”
相柳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快速说道,“在高辛东边沿海的塘溪镇。那段时间你说海鲜吃腻了,我还特意去寻了镇子里的大厨,学了几道大菜。”
小夭的记忆被唤醒,连忙在纸上刷刷添上几笔,过一会儿又问,“那他们206岁的那个春天,把他们送到青丘之后,咱俩又去了哪里?”
相柳思索片刻,回应道,“我带你去了趟西北的雪山,取昆仑玉,给丰隆的小儿子做贺礼。还记得第一块刻完了,你不满意,后来又重新刻了一块,送了出去。”
小夭点点头,笑着说,“不愧是有九个头,这么多细节,居然全都记得一清二楚。”
相柳凝视着她的眼睛,擦去她脸上的毛笔印子,“我可不像你,这些事情,怎么可能随便忘记?”
这封信,写写停停。
每逢休息的间隙,相柳便带着小夭到清水镇附近的森林,飞身登上高耸入云的树顶。相柳抱着小夭靠坐在一节粗壮的树枝上,两人十指相扣,一同欣赏清晨初升的阳光、观览落日西斜的余晖、遥望不远处城镇的袅袅烟火。
春冬交际,树顶的风带过一丝凉意,小夭在相柳怀里缩成小小一团,垂着眼睛叹息,“相柳,我想他们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相柳双臂紧紧揽住她,在她耳边轻声说,“涂山璟,一定将他们照顾得很好。估计这会儿他们跟鬼方家的小子、玱玹的儿子正玩在一起,开心得很。”
感受到小夭依旧心情沉重,相柳便抱着她从树顶一跃而下。等落地之后,他将她轻轻地抵在树干上,用唇温柔地抚慰她的眉眼、脖颈、直至锁骨。小夭双手下意识地扣住他的背脊,热情回应,也顾不上感慨伤怀了。
黑夜静谧,屋外的海底荧光石,宛如星海坠地。
两人躺在床榻上,小夭用手指轻轻卷起相柳的白发,小声说,“我们还没有像人族那样,体验过白头偕老的感觉呢。你不知道,我有时候还挺羡慕那对经营糖水铺子的寻常老夫妻的。”
相柳说道,“这有何难,明日便可一试。”
早上起来,相柳帮小夭染白了头发,两人仔仔细细易了容,变作了苍老的模样,面容上布满皱纹,仿佛是岁月刻磨的痕迹。他们看着对方,都觉得有些新奇,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两人牵着手,沿着主街慢悠悠地信步而行。他们路过沿街的一个个商铺,累了就坐在酒馆茶铺里歇息。
穿过城镇,两人走到一片翠绿的麦田前,春和景明,浮光跃金。两人负手站立,白发在风中缠绕,缓缓闭上眼睛,用心感受这世界最古朴和真挚的韵律,阳光温暖地掠过眼睑,空气氤氲着浓郁的麦香,麦浪刷刷舞动发出悦耳的声音。
天有阴晴、月有圆缺、山有沟壑、海有潮汐。世间有看不完的美景,也有填不尽的可惜。但好在,他们并不孤单。
或许离开后,他们会化作一缕清风、草叶尖上的两滴依偎的晨露、辽阔海面上相邻的泡沫。万事万物从未真正消亡湮灭过,不过是以一种新的方式继续存在着。爱不过是赋予了这些存在,真正的意义。
岁月清浅。虚无缥缈的时间宛如突然显了形,点滴分秒的流逝都划出了清晰的轨迹。
两人走遍城镇、天上、海里的每个角落,尽情释放着最后的疯狂、互相留下深刻的印记、仿佛要将彼此融进骨血里。
春末的一日,两人深夜同时惊醒。大限将至,是一种神奇的感觉。没有痛苦,只有一瞬间的了然和开悟,如长梦初醒。
两人将《山海志》厚厚的一沓羊皮卷,封存进古朴的檀木盒,又将给圆圆和满满的长信小心翼翼地折了起来,装进了用海底砗磲精细雕刻打磨的玉盒里。
清晨,相柳唤来毛球,让它分别将羊皮卷和信件送去紫金殿和青丘。相柳摸了摸它毛乎乎的脑袋,说道,
“送完之后,你就留在青丘。跟着圆圆和满满,平日里不要显露出原形,替我们保护好他们。”
毛球明白了一切,绕着两人盘旋了许久许久。相柳无奈地朝它挥了挥手,打出一道灵力。毛球眼中含泪,长长地嘶鸣,叫声划破天际,缓缓地飞走了。
相柳搂住小夭,两人看着毛球越飞越远,直到看不见。
院中只剩下两人寥落的身影。小夭把头埋进相柳的怀里,难过地说道,“相柳,你我相守三百年,实在是太过短暂。可即便能和你在一起上千年、上万年,依旧觉得远远不够。我舍不得离开你,怎么办?”
相柳没有说话,一下一下轻柔地抚摸着小夭的发。
小夭低声说道,“相柳,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秘密没有告诉你。我死过一次,那一世我们没能走到一起,但狌狌镜带我回到了过去。你还记得四百年前,我们刚种下情人蛊那天吗?那就是我这一世的起点。”
相柳轻笑一声,淡淡地说,“多多少少能够猜出一些。我们其实有许多次,险些就要永远地错过。若不是你一次次坚定地向我靠近、勇敢地抓住我,我们根本不可能走到这里。”
小夭嘴角挑起,眼中似有星辰。原来重来一世,是为了与他再次相遇、亦是为了同他正式道别。
相柳柔声说,“小夭,如果还有下一世,请你早点来找到我吧,不要让我欠下任何人的恩、任何人的情。我会放下一切,清清白白地等着你、守着你。”
他们并肩来到海边。相柳唤来海贝,两人牵手躺了进去,相拥而眠。
贝壳轻轻合上,漂到了大海的中心,沉到了很深很深的海底。万米之下的黑暗会将一切尘封,但或许未来有那么一天,海贝会被人发现,而他们震耳欲聋的爱意也将窥见天明。
两百年后。
青圆参加完哥哥在防风氏盛大的族长继任仪式,独自回到了青丘。她自己也才继任涂山族长之位不久,青丘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她处理,跟哥哥相见的机会其实不算很多。好在,元祈马上就能处理完鬼方家族的事情,不久之后就会赶来青丘,同她团聚。
难得有一个人的清净日子。她闲庭信步地走到院里的亭中坐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那信纸已经有些褶皱了,似乎被人反反复复看过很多遍。
信很长很长,可这里的每一个字,青圆都异常熟悉,几乎能将信完整地背诵下来。
在信的末尾,有一段明显不同于正文的字迹。
就连小夭都不知道,信中还有过这样一段文字。那是有一天相柳趁她睡着后,半夜偷偷起来补写上去的。
“她是天空的信徒,而我是大海的奴隶。
她撕裂了羽翼,向下坠落。我褪去了鳞片,向上浮起。
她是我铜墙铁壁的心间唯一的缝隙,是我心血娇养出永不凋零的玫瑰,亦是我余生存在的全部意义。
此生的惊鸿一瞥,一眼万年。
死亡不是敌人,亦不是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