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俩就站在这看着对面的房子一点一点被拆掉,最后变成了一地碎砖乱土。
“哎哟,没喽。”
不知道什么时候张爸已经回来了,拎着饭盒兜站在老婆儿子边上,也在看着对面,看着那最后一截墙被推倒,冒起一澎黄烟。
“可不没了,”张妈看着那一堆的碎石乱砖:“天天看着还不感觉什么,这一下心里空落落的。”
“没了就没了吧,”张爸显然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儿,但还是一副无所谓的口气劝着张妈:“都这么多年了,原来宿舍那房子不也是没了嘛。”
“那能一样吗?”张妈摇了摇头。
“妈,我是在这有的不?”张铁军岔开话题。
“是在这有的,不是在这生的,生你的时候咱家都搬到宿舍那边去了。”
“其实这房子不是咱家的,”张爸说:“那时候也就是落个脚,刚过来也没地方住,宿舍那边才是咱家第一套房子,厂子分给我的。”
“那也不一样,”张妈吸了吸鼻子:“那时候刚从农村出来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对我来说这才是咱们第一个家。
那段时间咱们啥也没有冬天冻的直哆嗦,但是就是高兴,感觉日子有盼头。”
“那后来怎么不买下来呢?”张铁军奇怪的问了一句。
“那时候哪有钱?”张爸笑了笑,回头把饭盒兜放到门口台阶上:“你妈那会儿户口还没变,连粮份儿都没有呢,我一个月二十二块四毛八。”
“那个时候啊,能吃饱,缸里有余粮那就挺好的了,心里就踏实,什么房不房穿不穿的,哪有时间寻思那些?”
张妈揉了揉儿子的脑袋,说:“后来那会儿你小,可能有些事儿也记不住,十天半个月能吃上一口肉就像过节似的,还敢想买房?
再说你买也得有人卖呀,都是公家的房子,谁有资格买卖?那不得送去枪毙。”
“后来也有买的,”张爸在头上抓了抓:“我记着八零年前后那会儿有私下换房子的了,也有买卖,反正不说就没事儿,厂子也不管。”
“那时候鼓励大伙自己盖房,许是就让买卖了呗。”
张妈又吸了一下鼻子,那股子情绪算过去了:“等后来咱家条件算是缓过来好点了,你和铁兵也大了,又是上学又是吃饭穿衣的,哪不是钱?”
“后来也没什么意思了,”张爸说:“都那么些年了,咱家也搬到了楼上去,这地方也就是个念想了,也就是你妈没事总念叨。”
“像你呀?没心没肺的。”张妈不爱听了,瞪了张爸一眼。
“其实那会儿也不像个家,当时搬走的时候你不是也挺高兴的嘛?说是这下好了,自己有厨房不用天天在屋里生炉子了。”
“可别提了,”张妈抽了抽脸:“那会儿那日子,现在一想想也真是够呛,天天在屋里生煤油炉子,那个烟哪,晚上睡觉都感觉烟熏火燎的。”
“我记着我小时候咱家也生过煤油炉子吧?”张铁军想了想:“生过,我还鼓捣过呢,绿色的还得打气儿,是吧?”
张妈笑起来:“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那都八零年以后了,那时候的炉子也不一样,先进不少。你可不知道最开始的时候那炉子,那个糟心哪。”
“后来用的少了,”张爸也笑:“有煤炉子,也就是过年过节煮东西用一下那个,也没有煤炉子好用。”
张铁军伸手做了个握锹的姿势:“和煤,一锹黄土两锹煤,得和的粘粘乎乎的不能有粒儿。封炉子扒炉灰……我的童年哪,都是黑乎乎的。”
张妈笑着去搓张铁军的头发:“嗯,我大儿子可能干了,还有劲儿,挑水和煤洗衣服一样不落,还能帮着种地抓虫子。就是太能吃了,还馋。”
张爸哈哈笑起来:“那是真馋,前后院儿谁家说炖肉都不用告诉,自己溜溜就跑去了,怎么也得混一口才回来。”
张铁军也笑:“那我还真没什么印象了,我就记着郭立飞调理过我,说让我去吃肉,结果给我弄了半碗高梁米饭回来。”
一家三口陷入了回忆当中。
那时候缺吃少穿,日子过的清贫,但是偏偏回忆起来都是快乐呀,充实,踏实,浓浓的人情味儿,那个时候的邻里关系现在琢磨起来,连自己都羡慕。
轰隆一声,西边最后一间房子倒了,那是张铁军小学班主任的家,她家的院墙就是小学的围墙,这一倒,学校的操场都露出来了。
小学早已经不是张铁军上学时候的那个样子,在张铁兵五年级的时候就盖起了教学楼,已经完全没有张铁军小时候的记忆了。
那些记忆里的东西没有了,那种感觉也就变淡了。人的情绪记忆都是建立在实物上面的。睹物思人,没了物,思就会淡化。
不过张铁军看到学校的操场,还是想起来了一件事儿,这马上就是教师节了,琢磨着是不是去看看初中的老师。
技校老师就算了,现在大家都是工友,那地方和正常上学就完全不是一回事儿……不琢磨着回去揍他们一顿就是挺好的了。
“你知道不?”张妈问张爸:“副食楼头那地方,我今天问,说是给私人盖的大房子,你说能是谁呢?也没听说呀。那家伙可是不小,说是要盖两三层。”
“私人的呀?”张爸愣了一下:“那家伙,谁这么能耐呢?那地方得有三百多平了吧?”
“三百?五百多,盖两层那就是一千多平,顶咱家这十好几个了都,位置还好。我寻思问问盖起来是干什么的,没打听着。”
“你是怕他弄好了卖衣服啊?”
“那可不,那地方那么大方的房子,弄两个玻璃大门,大窗户一装亮堂堂的,要是卖衣服你寻思寻思,肯定顶别人家呗。操特麻的也不知道是谁弄的。”
“感觉不太像。”张爸琢磨了琢磨,摇了摇头:“那地方卖衣服那也太大了,一千多平方,开商店哪?有那么多人去吗?
我琢磨着应该是开饭店,咱们这你看哪有太像样的饭店?厂里领导平时出去吃个饭都得往街里跑。
一千多平,算上厨房仓库,弄几个大包间,卡拉OK跳舞池子,差不多。”
“妈哟,谁家这么能耐呢?”张妈啧了几声摇了摇头:“这家伙,一千多平,要是弄三层那不比咱家那一栋楼地方都大了。”
“咱家那一栋楼三千八百平,一层七百七。”张铁军给老妈科普了一下数据。
“那就顶了一层半呗,那还小啊?”张妈斜了张铁军一眼:“你这么能耐怎么不说找个好地方给你妈盖个大房子呢?”
张爸笑着说:“那不是盖了一个吗?”
“那是人家自己放车的地方,和家里有个屁的关系?当仓房都不行。”
“说的像是车回来你们不坐似的。”张铁军撇了撇嘴,掏出烟给老爸顶了一根:“妈,来一根儿?”
“滚蛋,一天天的不干好事儿,总圈拢你爸抽烟,抽烟有什么好的?还花钱。”
“妈,”张铁军把一条腿盘到摩托车上把烟点着:“你说,要是那个房子盖好了,他往外租的话,咱们租过来卖衣服你感觉能行不?”
“你觉得他盖好了能往外租啊?”
“那可说不定,万一呢?开饭店也不可能用那么大个地方。”
“那地方位置是真好,”张妈想了想:“卖衣服的话还真能行,就是也太大了,那一年得多少钱?就咱家这小房子要是租的话,一年下来还得几大千呢。”
“你真买车啦?”张爸听儿子说话的意思,好像是车要回来了。
“真买了,这会儿在船上呢。”张铁军点了点头:“今年冬天你和我妈出门就能坐上大轿子了,到时候我去接你上下班。”
“船上?从哪来呀还坐船?”张妈问了一声。
“从德国,从那边弄的新车,嘎嘎新的。”
“真能耐,跑德国去买车。从德国过来到咱们这要坐船呐?不是说欧洲和咱们是连着的吗?”
“直线小一万多公里,中间隔着十好几个国家,那要是开回来还能要啊?直接都给跑成旧车了。都是走海运,从地中海红海这么过来,比开还快。”
张妈明显就高兴了起来,看了看张爸:“你学会开车了没呀?一天天的什么也不着个急。”
“练着呢,”张爸多少有点虚:“天天有空就去开两把,往前开应该没什么问题了,现在就是进库和修理我还得琢磨琢磨。”
“修理不用学,”张铁军说:“你就开好,倒车多练练就行,进库什么的。”
“那要是开出去在道上有点什么毛病了怎么整?”
“咱家又不是买的老解放,你担这个心一点用都没有,新轿车要出毛病那也至少得是跑个十来万公里以后了,到时候车还在不在都两说。”
“怎么的呢?”
“换了呗,换更好的。还能一台车开到老啊?”
啧,张妈啧了一声,拍了拍张铁军对张爸说:“你说,咱儿子哪都挺好的,就这个吹牛逼的劲头是像了谁了呢?这家伙脸不红心不跳的。”
张爸看了看张妈:“那是……像我呗?”
张妈笑起来:“那还真不是,好说不说的,这辈子还真没听你吹过什么牛逼,还是挺踏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