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欧阳宁心中,这老和尚刻板固执,跟自己性子虽然大同小异,但说什么也亲近不起来,更何况这老僧对顾蓉处处眷顾,对自己虽然说不上有何芥蒂,但总是似近非近,似远非远,倒不是说欧阳宁心生嫉妒,而是面子上总是挂不住,尽管法时言语随和,但总是无意间的出言讥刺,令他着实厌烦。
人与人之间,一旦产生这种隔阂,便再难投契,更何况欧阳宁此人性格孤僻,与人交往往往拒人于千里之外,要他先低头示好,便说什么也拉不下脸来。
顾蓉等法时走后,对欧阳宁笑道:“你干嘛总板着一张脸,咱们惹出了乱子,还是靠少林寺和尚庇佑,如今化险为夷,不庆贺一番,更待何时?”
欧阳宁“嘿”的一声冷笑,讪讪的道:“旁人都是吃一堑长一智,你是记吃不记打,既然不愿麻烦,何故招惹是非。”
顾蓉撇了撇嘴,知道欧阳宁又在借题发挥,教训起人了,她自知理亏,只悻悻的东张西望,自言自语道:“想不到少林寺外,竟还有这么好的房舍,难怪许多人宁可不吃肉,不喝酒,也来这儿出家当和尚了。”
她刚说到这里,已有和尚送上一席上等素斋,有草菇,豆腐,尽管不沾半点荤腥,但菜香却是颇为不俗,顾蓉出身富庶,见到这等别具匠心的考究,也忍不住垂涎欲滴,对欧阳宁道:“快来吃饭,我可都饿的紧了。”
欧阳宁见她那岂止食指大动,简直是“十指大动”,徒手便抓起盘中的炸豆腐,塞入口中,也是哭笑不得,道:“咱们是碰上了达摩堂首座眷顾,住的是上等居所,吃的是上等素斋,寻常僧侣,哪有这般待遇。”
顾蓉笑道:“那你也不想想,怎么咱们就有这等待遇,旁人就没有呢。”
欧阳宁道:“你是耗子上天平,自称自赞,脾气相投本就没有道理可言,但不论如何投契,若是恃宠而骄,那么再紧密的干系也难以长久。”
顾蓉奇道:“为什么?”
欧阳宁夹了几根豆芽,送入口中,果然鲜美脆爽,心中暗赞这席素斋,果然花了不少心思。
但转念也想,这法时老和尚想在顾蓉这莽丫头身上,布下什么机关,令之就范。还是想利用她,在江湖上闹出风波,好宣扬少林派称雄江湖的地位。又或是借她胡闹的德行,替他清除异己。
欧阳宁想到这里,口中的豆芽滋味就淡的很了,又嚼了两下,便如嚼蜡一般,勉强才咽了进去。
顾蓉见他神态古怪,扒了两口饭,问道:“那你说是为什么了?”
欧阳宁顺口答道:“什么为什么?”
顾蓉撇了撇嘴,笑道:“不是你说的,又什么没道理可讲,又什么难以长久。”
欧阳宁心思都放在法时身上,将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干净,听她提起这才想了起来,微笑道:“咱们汉人自古以来,都讲究投桃报李,礼尚往来,若是一味受惠,时候久了,不但这股情分淡了,一定会反目成仇。”
顾蓉问道:“为什么?就算渐渐疏远,也不至于翻脸成仇吧。”
欧阳宁摇了摇头,沉吟良久,这才缓缓的道:“几百年前,有一个宰相,年轻之时,就是个远近闻名的清官,叫做李勉。
他在一次审案的时候,仔细核对证据口供,发觉一个囚犯法理难容,而其情可悯,又知他素来行侠仗义,在相邻之间口碑不错,于是法外开恩,赦免了这个囚犯。”
顾蓉听他讲的有趣,当下停箸不食,笑道:“这个囚犯一定千恩万谢,只怕回家之后,要日日供奉,这位宰相大老爷的长生禄位了。”
欧阳宁点了点头道:“长生禄位是一定会供奉的,可是那时他还不是宰相。几年之后,李勉在河北又碰到了这个当年的囚犯,见他已经成为了当地有名的富商。”
顾蓉笑道:“那这囚犯见到恩人,应该千恩万谢才对,怎么会反目成仇呢?”
欧阳宁道:“刚见面时自然是感激涕零,很热情的将恩人李勉让进了府中,好吃好喝的招待,两个人从酒桌上一直聊到了深夜,这才散席。但是,就在当晚囚犯回到屋里,跟老婆商量,要如何报恩的时候。不可思议的一幕就上演了。
囚犯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他当年法外施恩,我的命都没了,怎么会有这诺大家业,这份大恩该当如何报答?’
妻子说:‘我们送他一千匹布,如何?’
囚犯说:‘不够吧,救命之恩岂同泛泛。’
妻子又说:‘两千匹如何?’
囚犯想了想说:‘恐怕还少。’
妻子沉默了一会说:‘果真如此,不如杀了他’。”
顾蓉倒吸了一口冷气,怒道:“这家伙娶的什么狗屁老婆,竟然献此毒计,陷丈夫于不义,那这囚犯怎么说。”
欧阳宁淡淡一笑道:“囚犯一听,觉得有道理,于是两人决定第二天动手。幸亏后半夜有一个仆人偷偷通风报信,李勉才逃过一劫。不然,就死在了这个囚犯的手里。”
顾蓉惊得站了起来,问道:“这囚犯也是这么没良心吗?忘了当初是谁救了他命。”
欧阳宁摇了摇头道:“这事情是唐朝的事儿,都发生了几百年了,你此刻如此义愤,又有何用。”
顾蓉听他这么说,一股不平之气兀自未熄,怒道:“就是再过一千年,这等忘恩负义之辈,也得骂他个身败名裂,可是……可是,为什么呀,就算不报恩也就罢了,何以要恩将仇报?”
欧阳宁道:“其实不难理解,当你对一个人的恩德太大,大到对方回报不了的时候,他就只剩下两个选择。其一,从此死心塌地为你做事。你让他赴汤蹈火,他只能万死不辞。倘若他做不到,就会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那个时候,你的恩德反而变成了压在他身上的重担。”
顾蓉沉吟道:“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