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份亲子鉴定。
儿子的女儿,他的孙女,身上流淌的并不是钟家的血。
没有愤怒,没有不可置信,甚至没有感觉。
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命运的捉弄,希望降临,又破灭,已不能让他再像当初那个青年人般怀着与世界为敌的仇恨。
他只是又变回了以前的样子,喝酒,没日没夜的喝酒,醉眼朦胧中,这家庭有多美满,他心中就有多凄凉。
他以前是一个混混,彻头彻尾的坏人,老了之后就变成了老混混,却只会窝里横,动手打自己的儿子与儿媳妇。
在他看来,一个心甘情愿当傻子,一个三心二意不忠贞,实在该打,可他从没有迁怒过小孙女,孩子只是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她是无辜的。
但小孙女可没有他那混混思想,从小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她,无比厌恶自己那暴力的爷爷,终于有一天,她再也无法忍受,一气之下离家出走。
看着儿子与儿媳一脸焦急的指责着他,他有些茫然,一声重重的摔门声后,家中只剩下他一个人,儿子还有儿媳都出去找孙女了,其实他也想去,可他知道,孙女如果看见他,只会跑的更远。
他是个罪人。
从书房里找到偷偷藏起来的那半瓶二锅头,他一口接一口的喝着,酒精烧的他胸膛生疼,他的身体早就不行了,多年来留下的旧伤总是在阴雨天折磨的他止不住的哀嚎,可他从来没有让家里人知道,他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不想浪费钱在治疗上。
很快,半瓶二锅头见了底,他止不住的咳嗽,忽地感觉喉头一阵腥甜,松开手,是一摊血,红的像花儿般鲜艳,分明不像。可他还是觉得那应该是一朵桃花。
站起身来,他又从洗手池底下找出半支烟,也是偷藏起来的,他的儿子早就不让他沾烟酒,颤颤巍巍的点上烟,烟草似乎浸了些水,抽起来有股霉味。
他站在窗边,对面的楼有一扇小窗亮着暖黄色的光,正对着他,烟雾之中,他似乎看见那里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他爬上窗沿,仔细瞧着,那人穿着一身考究的黑色西装,宽肩戗驳领,混不吝的气质中透着危险感。
他抽了口烟,吐出烟气揉揉眼睛,那人忽地又变了,变成了一个女人,她穿着碎花蓝布袄,身旁左右站着两个男人,一个正冲他贱兮兮的笑,另一个则是一脸憨傻。
他不自觉地走近了些,抬眼再看,就只剩那个女人,不,不对……这不是那个女人。
暖光之中,她一袭白裙,笑容温婉,正轻轻招手。
耳边似乎有人在呼喊着什么,他强撑着醉意,用尽所有力气仔细辨别。
“定海!”
是一个男人。
“有我在一天,你就绝不会被人丢进河里。”
“苍龙怎会甘愿与泥鳅为伍,跟我走吧!你生来就不属于这里。”
他想起来了,那是离开村子时,刘镇涛和他说过的话,思绪回转,他眼含泪花,呢喃不止。
“大哥……我已无家……我已无家,君归何里?风回处,寄一声珍重,两地潸然……”
“阿正!”又是一声呼喊。
他泛着泪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重逢真好!阿正……”
“谢谢你,肖红。”他哽咽着说。
暖光忽地变暗,白裙飘荡,风在哭号,一切好像即将结束,他不想结束,他又往前走了一步,可却是一脚踏空,险些摔了下去,看着下面渺小的景物与车流,他猛地清醒过来。
“二哥。”
是桃花的声音!他抬头向对面窗户看去,暖光已然熄灭,只剩下黑暗,可窗户打开了!那个穿着白裙的温婉女人站在正像他一样站在窗沿,对着他招手呢!月光下,他看清了女子的脸,那是桃花,他绝不会认错。
“二哥。”桃花嗓音一如既往的缱绻,“你喜欢乡下,我们就去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种菜养花,劈柴喂马。”
“你答应过我的,不是吗?”
“可是我骗了你……桃花,对不起……”他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着说。
“没关系的……”桃花笑容明艳,“跟我走吧,我知道一个地方,那里有漫山遍野的桃花,一直盛开,永不凋谢……”
“来吧。”她张开拥抱,呼唤着,“和我一起走吧。”
“好……好!”他张开双手,抱住桃花,二人喜极而泣。
……
……
第二天。
随着警笛声渐渐远去,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总听说年轻人跳楼,这一把年纪跳楼的还是少见啊。”一位秃顶男人说。
“是啊,现在老年人其实难着呢,年纪大了,腿脚不行,耳朵又不灵光,和孩子们住在一起呀,难免遭嫌弃。”挎着菜篮的妇人赞同。
“真的假的啊,那我可得多关心一下我家老爷子的心灵健康。”说话的人看着比较年轻。
“你就算了吧,就你家那小老头,天天和我妈眉来眼去的那副样子,还心灵健康,我看是心灵猥琐!”
“哎,不要人身攻击啊,我爸和你妈就算看对眼了,也是正经夕阳恋。”
“诶诶诶,你们知道吗?这个跳楼死的老爷子,好像是个酒鬼,听说他一喝多就打家里人呢!”又有人加入对话。
“你这消息靠谱吗?”妇人问。
“哎呀,我也是听别人说,好像就住他家对门呢,说经常能听见吵架!”
“那估计是真的,这老头该死啊……”年轻人说。
“谁说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