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灾区南阳,水深火热。
马车在路上缓慢行驶,路上的行人都失魂落魄,瘦骨嶙峋,走路摇摇晃晃,时不时就有人倒在大路中央,飞驰而过的马匹尚且有机会避开,但马车大多都直接碾过去,被碾死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好在现在的南阳已是不毛之地,连草都被挖光了,饿殍千里,来往的车辆自然也稀少。
姜正哲和王蜍走走停停,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下车抬走昏死在路上的难民,或者被前面的车辆碾死的尸体,扔在路边由他们自生自灭。
星璇透过车窗看着路旁的树木被啃得光秃秃的场景,不禁好奇道:“韩非不是从魏国带回了赈灾粮食吗?为什么他们还在啃树皮挖草根?”
罗槎嗤道:“你觉得,这赈灾粮是韩非去发,还是张良去发?或者卫庄去发?”
星璇虽有过目不忘之能,但毕竟还年轻,不解道:“肯定是让官府去发呀。”
“你当过官吗?”
“我是女人,怎么当官?”
“所以你不知道官场的套路,韩非从魏国运回二千斛粮食,从国库下发到户部……是叫户部吗?随便吧,反正能剩下一千斛就不错了,再下发到各城各郡,又减一半,层层剥削后,等到了亭乡里那些地方,连渣都没有了,他们不吃树皮吃什么?”
星璇恍然道:“公子是说都被官员们贪污了?”
“那不是废话么,不贪污谁当官啊?”
“这些人心比你还黑呢,还是我们秦国的官吏比较有良心。”
“小璇子,你错了,秦国的官吏之所以相对比较清廉,是因为商鞅变法后人心惶惶,严刑峻法再加上几代君王治国有术,他们是想贪但不敢贪,并不代表他们有良心。不信的话,等秦王死了你再看看。”
“你敢诅咒秦王?”
“这不叫诅咒,是个人都会死。”
“不管如何,秦国还是比六国要强些。”
“肯定啊,否则如何能横扫六合一统天下。不过这种情况是无法持久的。”
“无法持久?什么意思?”
“这里头学问就大了,你知道也没用。”
出了南阳城,马车驶入一片荒郊野外,平均一百步就一具尸体,看这些尸体的朝向,似是想逃难至秦国或赵国,但都还没走远便已力竭而亡。
看到这场景,冷血如罗槎也不由得叹了口气,饥荒的年代,远远比想象中更恐怖。
最终几人来到一座矿场,矿场垒着围墙,留一处关隘,数十名面黄肌瘦的难民围在关口,似乎对围墙内的世界无比向往。
姜正哲勒住马缰,说道:“掌柜,应该就是这里了。”
罗槎懒洋洋道:“老王,你去叫门卫开门,顺便打听一下,这些贱人围在外面做什么。”
王蜍趾高气扬地拿着翡翠山庄的矿场转让契书,迈着王八步,鼻孔朝天,展示给矿场的门卫,对方仔细核对过字迹,半信半疑,终究还是开了门,反正里面也没什么好抢的。
马车刚驶入矿场,后面一群饥民跃跃欲试,想要上前讨个差事。
一次次惨痛的教训让他们知道这种坐得起马车轿子的富贵之人,绝不会管他们的死活,所以不敢上前乞讨,只想求一份苦力差。
负责矿场总指挥的人叫屠睿,脸上有一条手指粗的刀疤,从眼角划到嘴角,把他那张粗糙的脸分成了两半,鼻子也被削去了小半个,显得格外狰狞。
接过契书看了好一会,屠睿面容冷峻道:“罗掌柜前来,是要另派人员接手,还是有何贵干?”
罗槎原本的确是要换人接手的,后续的人手已经从新郑出发,预计很快就能抵达。
但听完屠睿的话,他却犹豫了。
罗槎忍不住仔细打量着这个丑出天际的男人,发现此人的眼神无比冷漠,没有半点感情,也没有寻常伙计见到新主子时的谄媚奉承,身材虽然消瘦,但腰脊站得笔直,就像他脸上那股倔强,绝不对任何人折腰。尤其是他握在左手中的那把刀,刀长两尺七寸,刀锋用皮革包裹,刀柄上缠绕着粗大的麻绳,就跟他的人一样,不修蝙蝠,特别显眼。
翡翠山庄里头,居然还有这样的人。
罗槎道:“本少爷主要是来视察一下,如果你愿意,可以继续留在这里,为我效力,如何?”
屠睿不卑不亢道:“随便,对我而言,谁当老板都一样。”
他的声音也如他的人一样,十分粗犷,但听着中气十足,铿锵有力。
在屠睿的指引下,罗槎等人巡视一遍矿场的情况,目前正在开采的有两个矿井,而那些灰头土脸的矿工似乎都有气无力,工作效率实在不敢恭维。
这让罗槎不得不怀疑屠睿这个负责人是否具备管理能力。
王蜍这时找了过来,汇报道:“外面那些人都是来找活干的,想要赚点口粮续命。”
罗槎默默出神,左手抱胸托住右手肘,用食指和拇指习惯性揉捏着下巴,这个习惯,是从认识了星璇以后才有的。
只听他思索道:“屠睿,这些矿工,怎么看起来一点力气都没有?是因为没吃饭吗?”
屠睿鄙夷地看着矿井外正忙着装载的矿工,冷冷道:“你说得对极了,确实是没饭吃,我这个头头,每天也只喝两碗稀粥。”
众人无不震惊,对那些矿工狠一点就算了,对自己也这么狠吗?
看见他们的反应,屠睿又道:“这没什么好惊讶的,翡翠山庄正在集中资源打一场硬仗,哪里顾得上我们,矿在地底下又跑不掉,他们早就想停工了。难道你们没看出来,这里的伙计也所剩不多了吗?除了两个守门的,两个监工的,加我一起也只有五个人,其他人都去另谋生路了。”
罗槎奇怪道:“那你们为什么还留在这?”
屠睿转过身,无比高傲道:“这是我的事,至于他们四个,是被我拿刀架在脖子上留下的,留下四人,已经是我的底线,再少一个绝对不行。”
再少一个,就没人干活了。
屠睿顿了顿又道:“其实我也没亏待他们,四个手下每日的口粮跟我一样,那些工人,每天也能喝到一碗米粥,每个月还能拿到三株工钱。”
“三株工钱?哈哈,这不是打发乞丐吗……”王蛤忍不住笑了起来,看来四海商行的伙计已经是打工人的天花板了。
罗槎指了指王蜍道:“你骑一匹马回去,安排人手再多运些粮食过来,还有酒肉,今晚让同僚们尽情吃顿好的。”
王蜍领命离开,罗槎又对屠睿道:“外面那些人难道不知道这里头的状况吗?为什么还死皮赖脸不走?”
屠睿道:“因为他们要碰碰运气,运气好的时候,还是能喝上一碗粥的。”
“碰运气?”
这时候恰恰就有个拉车的矿工倒在地上,监工的侍卫抽了那人几鞭子,发现没什么反应,又探了探鼻息,二人心领神会将尸体抬到一个已经废弃的矿坑里,随手一扔,根本不用埋,省时又省事。
其中一个侍卫吹了个响哨,看门的侍卫很默契地打开门,走入外面的人群中像抓阄般挑了个相对比较生猛的难民,吆喝道:“就你了,进去吧。”
那人连连道谢感恩戴德,连滚带爬,生怕走慢一步就被人抢了饭碗。
新进来的那人干起活来也特别卖命,仅仅只是为了中午一碗水,晚上一碗粥,若有幸坚持一个月,还能拿到三株铜钱,去集市里换三个馒头。
姜正哲把这些看在眼里,不禁感叹道:“有的时候,人真的不如狗。”
屠睿冷哼道:“什么叫有的时候?人,从来就不如狗。”
姜正哲本想说你自己活得不如狗,也不能把我带上啊。不过他不喜欢争论,老老实实地闭了嘴。
矿场里有两处营寨,其中一处已经破败不堪,另一处也只是勉强还能遮风挡雨,只有那座囤矿的仓库完好无损。
由此可见,这个屠睿还是靠谱的,在能力资源都有限时,捏得住轻重。
罗槎对他印象不错,以命令的口吻道:“把门口那些人都放进来吧,算他们运气好,过了今天,往后这里还是全凭你做主,如何?”
屠睿略一犹豫,还是答应了下来,反正干不了活的,他一个都不会留,要么赶走,赶不走就打死,多大点事。
之后罗槎跟姜正哲说了几句悄悄话,后者便骑上一匹马匆匆离开。
那群难民进了矿场后,不明所以,过去一个月,都是只有里头死人了,才会招募新人,一开始是死一个招一个,然后是死两个招一个,现在听说至少要死三个才招一个,突然一下子就全部放进来了,这唱的是哪一出?难道矿井里面挖出了大米?
看到面如冠玉的罗槎和宛如仙女下凡的星璇,他们默契地跪倒在地,等待那个刀疤脸的安排。他们知道,刀疤脸肯定是听那个小白脸的。
屠睿拔出刀,提醒他们别闹事,老老实实待着。
在矿井外面负责搬运的八名矿工却忐忑起来,胆战心惊,现在矿场的处境谁不清楚,僧多肉少,一下子直接进来这么多人,那一碗粥又得好几个人分,等于是大家一起死。
罗槎叫停了所有人的工作,叫众人围成一团,坐等开饭,今天放假一天。
他们都怀疑自己在做梦,要不就是耳朵出了问题。
“开饭?什么意思?”
“莫不是这矿场要关门大吉了,想把我们活埋了吧?”
“我看像,总不能请我们进来吃饭吧,他们哪有那么好心。”
“但是……他们可以直接动手,何必把我们放进来?”
这些人只好眼巴巴看着那个小白脸,天人交战,生死就他一句话的事。
罗槎也不想跟他们废话,之所以还留在这,主要是等姜正哲办完事回来帮自己赶车。
这时候四海商行的接手部队已经赶到,弄清楚情况后,开始忙碌起来,有人修建营寨草屋,有人生火起灶,有人东奔西走置换遗漏的用品,分工明确井井有条。
矿工和难民们激动得热泪盈眶,居然真有人开始做饭了,看着居然还有肉……
罗槎与星璇双双走到一处山坡上,欣赏附近的风景,有些话,不能被别人听见。
在说正事之前,星璇神秘地笑着道:“我们的罗掌柜,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菩萨心肠的?居然会关心这些贱民的死活?”
罗槎目光飘得很远,漫不经心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两国交锋,铁蹄之下无冤魂,他们的死活岂是我管得过来的。”
“那你此举又有什么名堂?”
“简单,他们很快就会打听到我们是秦国的商人,这矿场易主了。对这些走投无路的人而言,我们只要施舍一点点恩惠,他们就会做牛做马,而且心甘情愿,只要他们肯卖命,我何愁豪车别墅和美人?像翡翠虎那种人,格局还是太小了,再大的家业,他也把握不住。”
罗槎一本正经,继继装逼道:“当然了,我们身为罗网的爪牙,帝国的利器,自然也要为国家考虑,将来攻占韩国,后续的维稳工作才是棘手活,若能提前收获民心,那将来治理时就事半功倍了。”
罗槎找了块微微隆起的草地,朝星璇勾引道:“来,你坐下,我给你讲个故事。话说从前有个国家,疆域纵横二千里,子民数万万,但国运将尽,当官的富得流油,百姓却苦不堪言,跟现在的韩国几乎一模一样。后来有八个国家联起手来,发起声势浩荡的进攻,结果你猜怎么着?被侵略的国家,老百姓非但没有反抗,反而给敌人扶梯子,还给他们送粮食,你就说离不离谱吧。”
星璇兴趣盎然,罗槎编故事的本领她早有领教,好奇道:“这么离谱吗?后来呢?”
“后来就亡国了啊,如果再多给我些时间,区区韩国弹丸之地,我一定让他们知道,反正都是当牛马,给谁当不是当,只要他们有了这个觉悟,肯定会列队欢迎我大军铁军入城,夜幕纵使有百万雄师也守不住……”
故事讲完,矿场上也开饭了。
一群没见过世面的饥民狼吞虎咽,吃顿饭都龇牙咧嘴面目狰狞,恨不得把自己撑死。当得知这位新主子是秦国商人时,无不痛哭流涕:“还是秦国商人有良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