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顶着全班听英语听力的压力她将塑料袋弄得哗啦作响实在是有些社死,所幸英语老师还算宽宏大量。
路迢遥从塑料袋里挑了几样,无一样是甜食,剩下的都放到姜鸿桌面上,姜鸿这一次终于忍不住问出来:“你不喜欢吃甜食?”
“啊?”路迢遥看着自己手上的东西,回道:“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甜食,还是,在值得纪念的日子吃比较好。”
路迢遥想起,她曾经也爱吃甜食,但福利院的甜食可不多,能吃饱饭,有课上就不错了,哪里还会去管什么零食。
后来她有了钱,当然,是奖学金,她第一时间便跑到超市去买了一大堆自己往日吃不上的零食,其中以甜食居多。
可一连吃了好几袋,越吃越觉得不过如此。
加工食品,满满的人工添加剂的味道,价格便宜,甜到发腻,甚至让她觉得胃里翻腾到泛恶心。
明明以前求之不得的东西,原来得到之后也不过如此,那时候她才明白什么是过犹不及。
从那之后她几乎不怎么再吃零食,就算要吃也是浅尝辄止,就当做是保留当初的习惯,作为一种奖励来激励自己,给平淡的生活找点乐趣。
也是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稀缺会让人狼狈不堪,从她狼狈地将买来的廉价甜食丢进垃圾袋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你知道,当一种东西唾手可得,就没人珍惜。”路迢遥将手里的几样零放进抽屉。
“今天就是值得纪念的日子,纪念你预赛归来。”姜鸿从一袋零食中挑出一样甜食放到路迢遥桌上,“就一包,这总值得珍惜了吧?”
姜鸿看向路迢遥,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打量对方,一眼便被她眼中那种无力又倦怠的感情所挟裹,莫名而来的悲伤,他知道路迢遥的情绪,可不知道为什么。
“谢谢。”路迢遥呼出一口气,面部肌肉几番变动,这才扯出一个笑容。
“铃铃铃——”
上课铃声响起,路迢遥和姜鸿默契地将东西收好,孙秀林踩着铃声进入教室。
姜鸿拿出数学必修二的教材翻到孙秀林要讲的那一页,路迢遥的借给他的笔记就摊开放在旁边,姜鸿一边听课一边在便利贴上写下自己的理解。
舟车劳顿一番路迢遥还是觉得不太舒服,于是选择趴在桌面上小憩一会儿。
孙秀林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没有给予特别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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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赛的成绩出来。
路迢遥从张泽刚那里得到确切消息,自己是满分,理所当然的第一,比郑子骥高一分。
一中参赛的其他人也成绩斐然,只是相较于路迢遥就没那么突出,但比起二中来说整体实力还是要强一点。
听到第二节晚自习的下课铃声响起张泽刚宣布下课。
路迢遥正在解题,没有着急离开教室,等到她将题目彻底弄明白已经是第三节晚自习下课的课间。
收拾好东西,路迢遥从竞赛班教室离开。
太阳已经彻底没入地平线以下,天空中见不到半点光亮,夜里九点,只道旁的路灯散发着孱弱又刺眼的光线。
路迢遥踏进教室的那一刻,班里原本喧闹的氛围安静了一瞬,虽觉得莫名其妙,但路迢遥还是面色不变地进了教室。
“怎么了?”回到座位上,路迢遥靠近姜鸿,低声询问。
“没什么,他们只是知道你预赛满分。”
路迢遥:“……”
沉默片刻,路迢遥的目光瞥向贴在桌面一角的课表,果然,前两节晚自习是数学,孙秀林得到消息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分享给了班里的其他同学。
“给。”姜鸿从抽屉里拿出一袋零食,食堂买的。
“你什么时候买的?”路迢遥有些奇怪,今天她和姜鸿都是一起去的食堂,她根本没看到姜鸿买零食。
“第二节晚自习下课的大课间买的。”
“听说我考了第一专门买给我的吗?”路迢遥笑了笑,接过姜鸿的零食。
最初她不习惯和人相互送东西,你一桩我一件,来来往往,似乎明码标价。
后来又觉得自己过于以己度人,总是以自己看待世界的方式来推测别人看待世界的方式。
于是将这让她受之有愧以至于惴惴不安的善意之举渐渐看成平常的事,或是努力说服自己,这是平常的事。
路迢遥发现,生于福利院的孩子总是对别人给予的一点点的善意过于敏感,以至于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些善意,总是想着逃离,或者想着回报。
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别人的善待和靠近是一种打扰,一种让他们欣喜向往,但又无比惶恐的打扰。
他们无比渴望有人靠近自己,关心自己,爱自己,但又怕这份善意随时都会被收回,随时都会消失不见,于是想着干脆一开始就不拥有。
——就是,这么矛盾着。
路迢遥觉得自己从福利院出来,也难免沾染上这样的性格。
她冷静地分析自己的性格,分析让自己为难的事,努力习惯别人的关心和示好,努力克制住心里的别扭和想要疏远的欲望。
说实话,无缘无故地疏远一个“朋友”,对方的心里一定很难受。路迢遥知道自己的别扭感是出于自己的自卑,所以她决定直面自己的自卑。
那就从,接受姜鸿的善意开始吧。
从,交第一个朋友开始。
“我——”姜鸿有些紧张,他的确是刻意去买的,专门给路迢遥买的……
路迢遥的问话里带着让人浮想联翩的暧昧,可对方的神情却无比坦荡,他知道路迢遥根本没有多想,于是也干脆选择老实回应:“对。”
“那谢谢了,如果你期末考试考好了,我也给你买。”
“好。”虽然心里有些没底,但姜鸿答应地还算干脆。
他知道有时候天赋很重要,但他不相信自己真的有那么笨,笨到努力学也学不好的程度。
初中的时候他在乡镇学校,在班里的排名虽不是出类拔萃,但也在中上水平,只是来了市里,一中强者如云,他的基础又不够牢固,所以才落到在一班垫底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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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下旬,预赛的奖项已经颁布,路迢遥在升旗仪式上领了预赛的市奖。
六月转眼间已经到来,高三生的活动多了起来,时不时就有一场颁奖大赛和表彰大会,各种气势如虹的高考宣誓,犹如古旧的宗教仪式一般。
路迢遥不知道这样的心理暗示有没有用,但照此看来这是一中的惯例,估计到了自己这一届也是一样。
高考期间,高一高二的学生和初中部的学生都放假。
路迢遥可不打算在这不长不短的假期再回一次福利院,于是申请留校,得到了批准。
“走了。”路迢遥装好几本书,拉上书包拉链。
“再见。”姜鸿还在书堆里找一本练习册。
“等等!”
“怎么了?”路迢遥停下脚步看着姜鸿。
“你不是要回家吗?我们一起吧,上次就在车站遇到了……”
五月底学校没放归宿假,便是等着在六月高考的时候一起放了,所以姜鸿恰好要回彭淑英那里。
“我这几天住校。”路迢遥的面色倏地变得冷漠,站在离姜鸿一米开外处语气僵硬。
“啊?那好吧,再见。”姜鸿看出路迢遥的变化,主动说了句“再见”。
他有些确定,路迢遥的家庭,可能,有些问题。
他们同桌这么久,两人断断续续聊过很多话题,但无一次谈及各自的家庭。
他不想让路迢遥知道自己和姜家的事,路迢遥也有自己的秘密。既然如此,那就各自保持体面吧。等到两人足够熟悉,愿意相互坦诚的那一天,也许没有那么一天。
“再见。”路迢遥言罢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她对姜鸿的适可而止和察言观色十分满意,这大大避免了两人之间不必要的尴尬,也避免了她疏远姜鸿的开端。
路迢遥不想说出自己身世,大都是出于尴尬。
向别人亲口诉说自己的过往,然后收获各种怜悯和同情,她讨厌这样,甚至说,她憎恨这样。
她自己都不觉得自己可怜,何须他人高高在上地来予以毫无用处的怜悯。当一个人怜悯另一个人,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不再平等。
她不希望自己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接纳的人同情自己,这只会让她更加坚定自己曾经的犹疑不定,那就是疏远姜鸿,直到断绝关系。
进入宿舍区,路迢遥逆着人流走进自己的寝室,其他的学生都在简单收拾东西然后回到他们的归属地。
可惜了,她没有归属地。
说得浪漫一点吧,她当下所在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归属地。
一生都在漂泊,一生都自由。
路迢遥有时候也听语文老师讲课,讲思乡之情,讲漂泊在外的异乡游子。她觉得自己能理解那种感觉,但又觉得自己不能理解,因为她时时都处在那种感觉当中,因而将其视为稀松平常。
鱼感受不到水,所以她觉得自己感受不到那种惆怅,可,她终究不是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