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梨阮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得过且过,不能假装平静继续度日。
那样只能走向无法避免的结局。
嵇书悯从不是优柔的性格,陆梨阮觉得,若不是因为自己,他早便会为自己选好要走的路,一去不回头。
陆梨阮深知,他命中的变数是自己,自己到他的身边,便是想改变他既定的死路的。
既然如此,自己又为何要犹豫?
纵是贪恋缱绻的时光,纵是担忧毫无天光的前路,但总得向前走,走着瞧走着看,不要逃避也不要害怕,那才是真正的绊脚石。
陆梨阮将笔放回笔架上,长舒了口气,心中的郁结逐渐减退。
用晚膳时,嵇书悯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他并未再提起此事,仿佛岁月静好,平静无波。
“梨阮?”
他从轮椅上挪到床上后,却见陆梨阮猛地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定定地看着他,唇抿着,袖子里的手攥成拳。
“我不怕……”
“嗯?”
“我不怕担这个责任!”陆梨阮一字一顿道。
“你想让我来做选择吗?我愿意的……”陆梨阮没有半点含糊。
“为什么,告诉我,我想知道。”嵇书悯难得神色中出现迷茫疑惑,他怎么能感觉不出来陆梨阮的紧张呢?
她腿站得笔直,在说完那句话后,血色涌上脸颊,唇色殷红得似花瓣,眼眸璀璨得若星河。
“因为我可以为你负责,你愿意将命交到我的手中,同样,我也愿意由你来为我做生死决断。”陆梨阮眨眨眼:“若有一天我落到生死抉择的境地,而我可能处于无法决定的状况,甚至都无法传达自己的想法,这个担子便落在了你的身上。”
陆梨阮深吸一口气,不自觉地鼓了鼓脸颊:“你会因为害怕担上责任,害怕未知的结果,而放弃逃避吗?你会把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留在那儿吗?留在不上不下的境地,让我独自面对……”
嵇书悯沉默,他用一种深邃而审视的目光,细细打量着陆梨阮。
“你不会的。”陆梨阮替他回答了。
“所以我也不会。”
陆梨阮把自己想表达的还算流畅地说出来,放松了些许。
她扬起嘴角笑了笑:“你不是说,我们是最亲近的人,我们背负着替对方选择的权利,背负彼此的生死……是不是听起来,最最亲近。”
嵇书悯说过无数次的话,从她的口中说出来,亲昵又柔软。
即便是在谈论或许关于死亡的沉重之事,可两人对视间,却并无半分哀伤悲壮。
“对。”嵇书悯缓缓吐出一个字。
平日他能言善道,能将黑的说成白的,能说的人心悦诚服,连连感叹,可此时,他喉咙窄到仿佛只允许一个字通过。
他被能感受到的,可用生死衡量的感情,兜头盖脸砸了个正着,噎得声音发哑……
“那梨阮为我选择了什么呢?”他问。
“用那解毒的方子吧。”陆梨阮平静道:“你得好好的,别让我操心地活下来……”
你那么骄傲,不该被困住一生。
“好。”
嵇书悯一刻未停顿,便答应了下来。
陆梨阮俯身环住他,下巴垫在嵇书悯的肩上,被他支棱的骨头硌的发疼:“虽然这么说不太吉利。”
陆梨阮闷闷低低地道:“别担心,无论之后会怎么样,我都陪着你,黄泉碧落,人间地下,我都和你走的。”
她的任务本就是来拯救嵇书悯,如果嵇书悯死了,陆梨阮不清楚会发生什么,任务失败了会怎么样。
但陆梨阮此刻心中却格外平静,失败了又怎么样呢?
若是嵇书悯死了,自己留在这儿,随着他一同消散离去,也不算是太坏的结果。
若真的有神佛,陆梨阮不贪心,不求别的:
只求若是共死,嵇书悯在这儿,自己也能死在这儿。
“好,我带着你。”嵇书悯无法假惺惺地说出:若我死了,你一人留在世间也要好好的活着。
或是:你要忘了我,继续过你的好日子。
他就是这般自私,能和陆梨阮一同死了也好,若是不能同死,嵇书悯恨不得用刀子在陆梨阮胸膛里,心脏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要她永远记得自己,只要一想起自己,那伤口就会渗血,疼得再无法忘记!她每念一次自己的名字,自己怕是在阴曹地府中,在修罗鬼道中,都会一次次地回应她。
既然选择了解毒,那宫里面便是不能继续待着了。
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知道要多长时间,宫里面处处透风,自然不合适。
宫外的府邸已经建造得差不多了,现在搬进去也能居住,但皇上似忘记了准许嵇书悯出宫这件事情般,把嵇书悯的太子之位废了后,便再也没有提起过,旁人也不知道皇上究竟是怎么想的。
嵇书悯也几次提起此事,但皇上都没有松口。
“悯儿留在朕身边,朕才更放心。”皇上将嵇书勤和嵇书悯带在身边,长叹口气:“朕如今上了年纪,便越发贪恋孩子在身侧的时光了……”
“父皇还正当年。”嵇书悯恭谨道。
嵇书勤神色间有些担忧与沉重,他大概是宫中,唯一一个因为瞧见皇上老去而有所动容,真的会打心里担忧的人了。
哦,还有那些这几年皇上宠幸过的年轻小贵人们。
但她们忧虑的是,皇上年纪越来越大,这几年无论哪个宫里面,都没传来任何好消息,这些宫中的女人,都盼着有个自己的骨肉,这样才算站稳了脚,不像浮萍一样,半点依靠也没有。
不是所有人都有太妃娘娘那般的运气与能耐,即便没有孩子,依然成了宫中最尊贵的女人。
“勤儿也劝劝悯儿,你才刚回宫,你弟弟便要出去建府,你也舍得?”皇上半开玩笑地,慈爱随意地拍拍嵇书勤的胳膊。
他有看看嵇书悯:“你母后也才刚回宫,你作为儿子,自然该多尽尽孝心才是。”他手还搭在嵇书勤身上,像一个真的与儿子亲近的普通父亲。
但他扭过来,看着嵇书悯的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有着隐秘的锐利与试探。
他在试探嵇书悯与皇后的关系。
因为皇后是出宫祈福修行,所以皇上并未禁止嵇书悯偶尔去见见皇后,从前他并未非常关注,是因为他早已决定,这辈子就让那个女人带在那儿,再也见不到,他要那个永远与自己作对的死板女人,被困死在那里!
不仅皇后怨恨皇上,皇上心中同样也不喜厌烦皇后。
这对全天下最尊贵的夫妻,曾经连面合神离都做不到,如今却都再次端起副虚伪到了极点的神态,重新相处。
只不过两人都不是当年的人了,这场时隔多年再次开始的怨怼与对抗, 变得越发无声无息,粉饰太平。
皇上并非真的心疼嵇书悯,他如今无法离开嵇书勤,在没有弄明白,为何只有嵇书勤在他身边,他身体才会无病无痛前,他是绝对不会让嵇书勤有远离自己的可能的。
而嵇书悯……
在嵇书悯还是太子的时候,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效果。
虽然现在他与普通人无异,但皇上还是强留他在宫中,似留着一个备用的药引子般。
旁人看在眼里,就连朝堂上,都觉得皇上对嵇书悯是真的宠爱,即使无法让他坐太子的位置,皇上也不曾冷落他,而是更加的上心。
因为,暂时还没人敢打嵇书悯的主意。
让各有立场,心中各有各事儿的人更为侧目的是,从宫外回来的大皇子,竟然也那么得皇上的青眼。
都传皇上喜爱大皇子,竟已经到了几乎形影不离的程度了,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这是在宫中长大的所有皇子,都不曾有过的待遇。
这不得不让人心生警惕,而嵇书勤与嵇书悯,还是同为皇后所出的亲兄弟,身份最贵尊贵的中宫嫡子。
当年皇上与皇后之间那般,为何现在却准许皇后回宫?
难道是……在为皇后的儿子铺路?
猜测什么的都有,但只有嵇书悯知道,他们全都猜错了方向。
因为此番怪像,正是嵇书悯一点一点亲手炮制出来的。
在皇上的注视下,嵇书悯并未回答,垂下眸子,掩盖不住地脸色冷了点,他残疾后一贯肆意妄为,皇上瞧见他的样子,便知他与皇后见,感情并不融洽。
那很好,若是他们母子三人心连心……
每个人都各怀心思,只有嵇书勤,心中划过迷茫。
他在山寺时,心中是平和的,是踏实的,即便一辈子不离开那儿,他也并无不喜。
可回宫后,看似他得到了父皇的教诲,与弟弟间也更融洽了些,母后回宫后,请太医瞧过后,小病小痛在慢慢好转,出入间尽显尊容。
但嵇书勤却觉得莫名,心里空落落的。
好似这一切,并不是真实的,但他也说不清楚究竟为何,尤其是在听见母后与他道:“你要听从你父皇的话,得到他的信任,他才会更加喜爱你重视你,母后这边……你便少来些吧,把心思用在该用的地方,以后,以后你会明白母后的用心的。”
可父母之于子女之爱,难道不是与生俱来吗?
嵇书勤陷入了反复的思考求证中,他终于发觉领悟:好像并非如此。
就像被母后教导要费力讨好父皇的自己,还有与母后总是相处不融洽的弟弟。
嵇书勤一时间无法理清头绪,他只能自己默默地思考。
皇上想要离间皇后与亲子,皇后为了更远的筹谋,宁愿让孩子与自己疏远,这对天家夫妻,有些时候竟是出奇的默契。
嵇书悯回去后便病了。
马嬷嬷奉皇后的命令来探望了次,吃了闭门羹。
三皇子妃立在门口,面色难看又恼怒:“说了殿下病着,谁也不见!嬷嬷请回吧。”
说罢“砰”地一声关上门。
小喜子在背后阴影里一缩脖子,心说娘娘和殿下是越发像了,刚才那样子分明是殿下生气时的模样。
殿下……殿下好像已经好久没生过气了,也好久没发过疯了。
娘娘真是好手段。
殿下……殿下现在就跟只猫一样。
小喜子偷偷掐了自己几下,真是日子过好了,连殿下都敢暗中编排了。
之所以不能让马嬷嬷看到,是因为嵇书悯其实并没有病重。
听在别人耳朵里是病重,听在皇后的耳朵里,她自然会觉得是嵇书悯因为没有她给的丹药而毒发了。
她自然会派人来确认。
但其实嵇书悯自一段时间前,便改变了吃药的频率,虽然会萎靡难受,但也不到危重的程度。
陆梨阮砸上门后,是真的气鼓鼓的。
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生病,母亲自然是希望见到孩子好的,到了皇后这儿,她派人来是特意看嵇书悯痛苦的,她盼着他痛苦,盼着他折腾,盼着他被拴住绳子的狗一样,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去求她。
什么东西。
如陆梨阮与嵇书悯所料,皇后必然不会死心。
见不到嵇书悯,但她能见到陆梨阮啊。
果然没过几日,皇后便请宫中的各位皇子妃,去凤仪宫赴宴。
陆梨阮本想郑重着装,却被嵇书悯拦下了。
他这几日装病时格外悠闲,或许是因为吃药的改变,他有些嗜睡,一天有六七个时辰都在昏睡,醒来时吃些东西,看看闲书,逗逗陆梨阮。
这天他正好醒着,散着头发,倦怠而懒散地靠在迎枕上,腿上盖着被子,俨然一副金屋藏美人的德行。
戳着陆梨阮让青禾拿着礼服在齐身铜镜前比划,嵇书悯轻咳一声,示意青禾出去,他扯着陆梨阮的衣角,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美人梳妆,听着就很煽情艳丽的场景
而美人不是给自己梳妆,是在给别人梳妆。
陆梨阮看嵇书悯饶有兴致地在自己脸上涂涂画画,好似把自己的脸当做画板一样,心中打鼓好一会儿, 被松开后往镜子前一凑,险些没回过神来。
大约有的人就是天生手巧得厉害吧。
陆梨阮指尖轻轻摸过,自己被画得微蹙哀婉却不失神韵的娥眉,啧啧称奇,脑海中闪现了一句曾听过的怪话:哇,看起来好像要碎掉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