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姐排行老大,虽然上边还有一个哥哥,也不妨碍她成为大姐。
田家的孩子很多,姊妹兄弟七个,下猪崽的女人在那个年代比比皆是,外婆不是例外。
芳姐一直对娘家有种脐带绕颈般的难以割舍。
“我这个当大姐的不多为娘老子体劳,像啥子话”
“父母操劳一辈子,当女子的不心痛他们,谁心痛?”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都坐在那里当老爷,让老巴巴的长辈忙前忙后,心里咋过意的去”
赵婵每一次听到这些话,隐隐约约觉得不大对,却又找不出哪里不对。
年纪渐长的20岁,给外婆做寿的第八年,洗碗时,她忽然茅塞顿开。
外婆是只有女儿吗?芳姐也是吗?
为什么只尊老,不爱幼?
每一次坐在那里吃喝玩乐的都是那么些人,他们挺心安理得。
为什么自己这个忙了一天的人,听到这些话要觉得愧疚呢?
赵婵模模糊糊的明白了一些事情,只把它们埋藏在心里。
就像今天一样,这样的时刻,自己只需要扮演农家乐厨师,报酬是家人的口头称赞。
可是赵婵不需要这些废话,她想安安静静的休息。
赵婵的血液又开始咚咚的跳动,和雨季里河流中翻腾,跳跃的石头一样。
赵婵以前是小孩子,12岁的那一年忽然就成了大人。
那年,舅舅的相亲对象来上门拜访。
舅舅的婚事是整个田家一等一的大事,外婆为这场会面甚至列了一个菜单。
三个姨姨人在外地,心意早早的通过汇款表示了。
芳姐和四姨嫁在当地,出了一笔钱,当然也要到场。
四姨开了一家小卖部,她拍着胸脯保证。
“我那天早点关店子,过来给妈帮忙做饭。”
“华子好不容易有人介绍,可得好好表现,对女方重视些。”
信誓旦旦的四姨,当天来时,夜间的月亮高高的挂在树梢。
夜枭喔哦喔哦的叫声,和舅舅的婚事一样,无疾而终。
也是这一天,芳姐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
明明她身上没有缰绳,却和驴一般,停不下脚步。
外婆的唉声叹气是鞭子,无声的抽打着芳姐那可怜的愧疚心。
“那咋办呢,咋办呢,珍儿说店子忙走不开,我水平有限,自己吃将就,招待人没有一点头绪。”
外婆撑着膝盖站起来,叹了口气。
“算了,那只有我来弄,是好是坏,也是个心意。”
“妈,你年纪大了,手又抖,等会把手切了,我做不到,让女来做算了。”
芳姐停顿了一下,炫耀似的补充了一句。
“赵婵在家里经常帮忙做饭,手脚麻利的很,比我还有账算!”
赵婵木登登的坐在一旁,只觉得荒谬。
那么多的大人,需要一个12岁的小孩来独当一面。
赵婵试图拒绝这样的不合理安排。
“外婆,我没有妈妈说的那么勤快,不成名堂的煮点家常菜,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哪会做席面啊。”
外婆却很放心的拍了板:“没事,都是自己人,家常菜最好,你的手艺不会差的。”
赵婵有点飘飘然,那是被肯定的雀跃和虚荣心在作怪。
12岁的赵婵不知道自己多年以前开的一枪,15年后每一年都正中自己的眉心。
大人的夸奖和毒药没什么两样。
他们会把你和其他同龄人比较,会笑逐颜开的温言软语。
但你不要相信,这和狗叫差不多。
客厅里吵吵嚷嚷的,芳姐春风满面的,眼角的鱼尾纹里都是欢乐。
她喜欢热闹,人越多越好。
赵婵不喜欢,人一多,耳朵里嗡嗡的,马蜂的飞舞不仅在耳蜗里,也在眼睛里。
一条又一条,或长或短的黑线在眼前抖动,飘舞着,飞进视线的盲区。
赵婵很久以后才知道,这个飞舞的黑线,是飞蚊症,用眼过度的征兆。
赵婵的眼睛里又下起了黑色的雨,淅淅沥沥的。
诗经里说,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赵婵想,确实很贴切。
一顿家常宴席,备菜三小时,炒菜一小时,上桌吃饭只需要半小时。
赵婵舀了小半碗米饭,只把碗底刚刚淹没。
鸡鸭鱼牛虾,板栗炖鸡,烤鸭,糖醋鱼,牛肉蒜苔,油焖虾。
做起来费时费力。吃起来也和青菜差不多。
赵婵味同嚼蜡的扒了碗里的饭。
做厨子是这样的,烟熏火燎,累的很,连食欲也会在忙碌里消失殆尽。
赵婵火急火燎的放下碗,恨不得立马逃出去。
但是她不能这么没礼貌,大人们还在,自己这个晚辈需要陪坐。
离席的候场时间里,芳姐不停的给每一个人夹菜,分汤。
大哥赵锋看不下去了,劝道:“妈,都是自己人,自己弄就好,别忙活了。”
芳姐哎了一声,听话的放下盘子。
赵婵莫名想起古装剧里,给主子布菜的丫鬟,谨小慎微。
挨到一半的人差不多吃完,赵婵终于可以随大流离席。
辛苦劳作一天的赵师傅,迫不及待的钻进车里。
她现在很累,没有一点耐心陪着表演骨肉亲情的难舍难分。
有什么舍不得的,初二你们不就又见面了吗。
赵婵用手捂着眼睛,热泪流了下来,泄洪般的找不到阀门。
她仰起头,眼泪积攒在眼眶里。
喉头干涩的,全是咸湿的泪水味道。
大哥坐上驾驶位,空调的暖气涌出来,赵婵冰冷的四肢有了一点暖意。
后视镜里,赵婵瘫坐在后排。
“今天你辛苦了,你是女儿,又一直贴心体谅妈,我们都看在眼里,回去好好休息,早点睡吧。”
赵婵沉默着,勉强的嗯了一声。
看在眼里有什么用,就光那么看,也没见你帮一下忙。
你是男的,君子远厨庖,可你在自己家里,什么家务都做的。
赵婵腹诽了一大通,靠着车窗玻璃。
为什么每年都要过生日?
生日就那么重要?
为什么没人记得自己生日?
赵婵回到家,阴暗潮湿的小房间,被褥摸起来有些粘手。
就是这么一个地方,赵婵还是今年才能单独拥有。
原因也很简单,两个哥哥都有了家室,这间房子空置了。
无主之物配无望之人,赵婵的力气一下就抽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