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之间，天地无声，万籁俱寂。
蔺夫人愣愣地看着阿烛，以为自己听错了，好半天才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吸，捂着心口，微微摇头道：
“你在说什么？阿藜怎么可能知道同心蛊……”
同心蛊是南疆族人以心头血喂养炼制的蛊虫，它虽不是最毒、最厉害，但这千百年来，却是唯一一种无药可救的蛊。
别说阿藜，就是那位活了两百多年的祭司大人，也没有任何办法。
“不，她有。”阿烛加重语气，在蔺夫人的迷茫神色中，一字一顿道：“同心蛊无药可救，因为，救不了，只能压制、吞食。而能压制同心蛊的，只有在它之上的蛊王才能做到。”
阿烛终于明白，公主为什么一遍又一遍警告她不要多管闲事。
因为她做过，所以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同心蛊到底多难解除。
她警告阿烛，是希望阿烛不要因为一时的怜悯同情而费心费力，最重要的是，她不希望任何人打草惊蛇。
蔺夫人发愣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道：“你的意思是，以蛊克蛊？”
阿烛微微颔首，生怕刺激到这位被困在岭南将近二十年之久的可怜人，她放缓了声音，道：“我告诉您，是希望您可以再坚持一段时间。阿藜一直迟迟不肯告诉您，也是因为以蛊克蛊，鲜少有成功的例子，且那为数不多的成功，也不是同心蛊。”
蔺夫人喃喃道：“我对她并不好，她……为什么要救我？”
“不好吗？”阿烛似乎有些诧异，“可是阿藜告诉我，你会给她偷偷做衣裳。”
虽然只做了两身。
“她说，她小时候生病，你不让任何人碰，自己守了好几日。”
虽然蔺夫人一开始是想看着女儿死，但后面还是不忍心。阿藜都知道的。
“她还说，你其实很想带她离开，你不想她跟南疆那些族人一样，从小学习蛊虫……”
这是真的。
蔺夫人虽然痛恨阿藜的父亲，但对这个孩子，却是爱恨交织，无比复杂。她觉得自己是该恨她的，可她又觉得对不起阿藜。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来到这个世上，她那么小，为什么要让她与其他孩子一起斗争、拼命。
蔺夫人想，如果她还在盛京，就算只是嫁给普通人家，可他们的孩子，至少也是平平安安、无忧无虑地长大。
而不是整日与这些毒蛇蛊虫为伴。
蔺夫人面色苍白，淡淡道：“我不喜欢她。她和她阿耶一样，阴晴不定、冷血无情。”
阿烛道：“她还小，性格受环境的影响很大。可是，因为您很好，所以她内心也很柔软，她一点儿也不无情。”
否则，她当时就该直接杀了阿烛，而不是将她带走。
蔺夫人似乎笑了一下，想到阿藜的父亲，还是提醒了一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小心些吧。”
阿烛望着她，如果不是因为蔺夫人身上的死气沉沉太过明显，她是不会多嘴的。
“再等等吧。”阿烛认真道，“阿藜很在乎你，如果你出事了，她会很难过、很难过的。”
她一连说了两个很难过。
蔺夫人别过脸，直到阿烛悄然离去，才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她该高兴吗？
阿烛不会走她的老路。
阿藜，也不会成为一个和她父亲一样的人。
·
阿烛在岭南又住了小半个月，公主肉眼可见的忙碌起来，只有在半夜，阿烛忽然惊醒，才会看见公主抱着她的腰，小小一只蜷缩在一起。
阿烛听蔺夫人提起过，因为养蛊的缘故，公主自幼手脚冰凉，即便炎热酷暑也是冰凉凉，仿佛早已失去了正常人的体温。
所以公主其实很喜欢阿烛。
喜欢捏她的手、脸，抱着她。
感受着源源不断的温暖，仿佛自己也是一个正常人。
“别动。”
阿烛一动，公主就醒了。她的警惕性很强，睡眠很浅，一点儿风吹草动就会睁开眼。
不过看见阿烛，她又闭上眼。
“阿藜，你最近在忙什么呀？”
“别吵。”公主不想说话，“跟你没关系。”
“不是要成亲的吗？一家人还说两家话？你也太见外了吧。”
公主不吭声了。
阿烛在她耳边，念道：“阿藜、阿藜、阿藜，小气鬼，小气鬼、小气鬼。”
公主翻了个身，捂住耳朵。
忽然感觉不对，她又翻过来，一把捂住阿烛的嘴。
“再说话就给你喂虫吃！”
“……”
阿烛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等公主放开她，阿烛道：“你对我一点都不好，我想回家了。”
公主假装睡着了，没听见。
阿烛道：“为什么这么久都没看见你阿耶？你不是说，他挺喜欢夫人的吗？”
公主忍无可忍，烦躁道：“阿娘身体不好，阿耶要为她炼续命的蛊虫，还缺点东西，找到才会回来。”
阿烛“哦”了一声，问了一个所有孩子都会讨厌的问题。
“那你喜欢阿耶多一点，还是阿娘多一点？”
公主：“……”
阿烛道：“我喜欢我阿娘，我阿娘最疼的就是我，怕我吃不好穿不暖，怕我生病，怕我受伤，她的心里都是我。”
公主问：“你是在炫耀吗？”
阿烛笑道：“没有。”
公主顿了一下，问：“那你阿耶呢？”
阿烛道：“阿耶心里装了很多东西，对他来说，有许多人和事情都比我们要重要。”
公主闷闷不乐道：“阿耶的心里只有阿娘，阿娘……阿娘想回家。”
没有人爱她。
阿烛好奇问：“你阿耶不喜欢你吗？”
公主摇了摇头。
阿烛似乎叹了口气，说：“不过，夫人其实还是在意你的。她很怕你学坏，她希望能无忧无虑长大。”
她摸了摸公主冰凉的脸颊，“要是你在盛京长大的话，我们或许很早就认识了。”
公主安静很久，方才道：“你又在蛊惑我。”
阿烛说：“蛊惑你个头！我说真的啊，等夫人可以离开这里，我带你们去盛京。我会骑马，我可以教你。”
南疆族人生活的地方，除了人和毒物之外，没有任何活物。
公主绷着脸，道：“你敢骗我，我就给你下同心蛊。”
这个威胁隔三差五来一回，阿烛已经可以自动忽视了。
“骗你干什么？我们俩都同床共枕了，多少好的关系啊，你还不相信我？”阿烛摸了摸心，“心寒、心痛、心碎一地。”
公主：“……”
她侧过脸，迟疑着，似乎在挣扎，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真的觉得，阿娘能离开这里吗？”
阿烛道：“有你在，她一定可以出去的。”
公主就没有再说话了。
可以吗？
她已经……失败过一次了。
这是最后一次。
得赶在阿耶回来之前，让阿宝成为，最强大的蛊王。
只有比阿耶厉害，她的蛊，才能克制住同心蛊。
天快要亮了。
阿烛还想再睡会儿。
公主忽然道：
“今日姑母会过来看望阿娘，你去陪着。别让她说些不该说的话。”
“嗯？”
“她就是个脑子泡在粪池的蠢货。回·回见了阿娘，就劝她所体谅汝南王那牛马不如的东西。”公主冷笑一声，“要不是南疆族人不能自相残杀，我一定弄死她。”
阿烛拍了拍她平坦的胸口，道：“知道了，睡吧。”
公主对她平淡的态度有些不满，但最终还是闭上眼。
天亮之后，公主就带着她的蛊虫出去了。
她必须在阿耶回来之前，让阿宝变得再强一些，更强一些。
阿弥给阿烛送了早饭，悄声告诉她：“大公主来了。”
阿烛眸光一闪，这么快。
她说了声谢谢，往外走，阿弥在后面大呼小叫：“你还没吃早饭呢！”
“不饿。”
好吧。阿弥饿了，偷偷拿了一块糕点吃，阿烛脾气好，不会和她计较的。
蔺夫人居住的阁楼，楼下多了一些生面孔。
她们是大公主身边的婢子，一个个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阿烛。对她们来说，阿烛也是生面孔。
幸而如故看见阿烛，也不问她来做什么，直接将人请了上去。
“夫人，小娘子过来看您了。”
蔺夫人坐在窗牖边，面色如纸苍白，唇瓣也没什么血色，她穿着平日的衣衫，但因为削瘦而显得宽大空荡，给人一种一阵风就能吹走的错觉。
对面坐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身上多是银饰，面容清秀敦厚，不算出挑，就很普通。
因为阿烛的到来，她轻缓的话语只能被迫中止，扭头看过来。
“夫人。”阿烛对蔺夫人露出一个笑容。她生的雪白一团，粉雕玉琢、明眸皓齿，更有一种不属于这里的明亮朝气，笑容绽开的瞬间，屋内仿佛都亮堂起来。
大公主痴痴地看着她，原先被打断的不快化为乌有，只剩下真心实意的感叹与喜爱。
阿烛不认识大公主，便只客气的冲她点了点头，道：“您好。”
蔺夫人看上去十分虚弱，轻声问道：“早饭吃了吗？”
阿烛笑着道：“还没呢。阿藜又不知道去忙些什么了，人影也见不着。我一个人吃没意思，就想过来陪您一起。”
阿烛长得好看，还有欺骗性，给人的感觉就是好乖好乖的一孩子。
不巧，大公主对这种人完全没有抵抗力。
“这是……哪家的孩子？”大公主问蔺夫人，满眼喜爱怎么都挡不住，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还未说完的话。
蔺夫人语气淡淡，咳了一声，道：“阿藜前些日子带回来的。听说，是大公主叫她帮汝南王杀人，阿藜不敢动手，就将人带回来了。”
蔺夫人难得说这么多话，大公主还未表露惊讶，就被她话中的内容给吓愣了。
阿烛看了一眼大公主，用实际行动来表达自己知道大公主身份之后的反应。
——她坐到了蔺夫人的身边，离大公主远远的。
大公主反应过来，连忙道：“不、不是这样的。我没有让阿藜去杀人，松岳只是想让阿藜把她带到他那去……”
话音刚落，大公主就知道说错了话。
因为阿烛看她的目光变得警惕起来。
大公主懊恼不已，这才想起自己今日回来的目的。
等蔺夫人和阿烛一同用完早饭，大公主连忙叫住阿烛。
“秦娘子！”
阿烛下楼的动作一顿，警惕地看着大公主。
“你要把我带去汝南王那儿吗？”
“不不不。”大公主忙道，“我不会这么做的。”
阿烛道：“如果不是你们，我现在还在阿姐身边。”
大公主心有愧疚，她从小就对温和儒雅、气质舒服的人没有抵抗力。要不然也不会对汝南王一见钟情、无法自拔。
大公主没有孩子，她看见阿烛的第一眼，就觉得自己如果有孩子，一定就是阿烛这样的。
“秦娘子……”她无比庆幸自己那个侄女没有对阿烛下手，只把人带了回来，“是我不好。但我对你没有任何恶意。”
阿烛没有说话。
周围都是她的人，蔺夫人和如故如香都在楼上。
大公主轻声道：“我答应了奚大郎君，我会带你出去的。”
阿烛抬头，露出惊喜的神情。
她看着大公主，没有过多怀疑，只纠结片刻，小小声道歉：“方才无礼冒犯，请您见谅。”
大公主越发喜欢这孩子了。
阿烛身上有一种和奚照很像的特质。
就像是轻柔的风，扑在脸上，给人温柔舒适的感觉。
大公主喜欢这种人，这也是她对奚照另眼相待的原因之一。
“不要紧、不要紧。好孩子，你受苦了。”大公主想到自己很快也能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脸上的笑容也越发真切。
阿烛犹豫道：“容我多言问一句，您……为什么会帮少煦哥哥？”
大公主答道：“我爱松岳，我想要一个和她的孩子。益州牧身边的颜娘子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可以为我调理身体。所以，只要你们保证不会伤害到松岳，我会在我的范围之内帮助你们。”
大公主很实诚。
就像是奚照说的那样，大家都是互利互惠罢了。
大公主是爱汝南王，可她也是真的很想要一个孩子。
既然汝南王不愿意生，那她只能自己想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