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澜早就看透了。
他们这一群人，说得好听一些，叫心怀天下，舍小家为大家。可说白了，不就是冷血无情！
连小家都顾不好，还想着去保护其他人。
假仁假义！
看着谢珺等人一阵青一阵白的难看脸色，奚澜冷漠道：“用不着你们假惺惺，我自己会去找人。议和也好，谈其他条件也罢……哪怕是身首异处，我也会陪她一起。”
说罢转头离去。
“干什么火气这么大！”奚照正好进来，拽了他胳膊一下，“阿烛有消息了。不在汝南王手里。”
奚澜挣脱的动作僵住，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道：“那在哪儿？”
“这么大个人了，还哭鼻子。阿烛要是知道，得笑话你一辈子。”
奚照先给自己擦了擦汗，又准备拿这块帕子给奚澜擦眼泪。
奚澜用手背胡乱蹭了下眼角，把帕子塞回他袖中，“阿烛在哪儿？你快说啊！”
杨石叹了口气，道：“少煦你快说吧，别卖关子了。再没有消息，少池都准备拿自己一命换阿烛一命了。”
奚照拍了拍他僵硬的手臂，道：“好了好了，别怕。阿烛没事儿，她被带去了岭南，除了暂时不能离开以外，其他都还好。”
奚澜盯着他：“大兄怎么知道？”
奚照对外道：“进来吧。”
一个商人打扮、蓄着须的中年男人弯腰走进帐中，他也算是多年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人，行礼之后，便将自己所听说的娓娓道来。
听到阿烛被遗留在岭南的那一支南疆人带走，还与公主同吃同住，裴明时几人的脸色都稍有缓解。
结果商人接着道：“九娘原是想让我等找机会把人带出来，但听说……南疆的那位小公主要与秦娘子成亲，将她永远留在那里……”
奚澜黑下脸。
其他人的脸色也都变得微妙起来。
商人最后道：“九娘的意思，倘若南疆的那位小公主不肯放人，便从汝南王身上入手。汝南王与南疆另一位公主关系不清不楚，他如今就在荆州。倘若活捉了他，以此威胁，想必南疆不敢不放人。”
“不行！”奚澜冷着脸道，“就算有公主和汝南王关系亲密，可谁能保证南疆就会被胁迫放人？”
一旦惹恼了南疆人，他们恼羞成怒对阿烛下手怎么办？
岭南那么多毒虫蛇蚁，阿烛肯定会害怕的！
更不要说，南疆人以擅养蛊出名。
奚澜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焦躁不安起来，
他无法想象，一直以来被大家宠着疼着的阿烛，在那种地方怎么生活。
“少池，你先冷静。”奚照摁住他的肩膀，沉声道：“你要相信阿烛，阿烛圆滑通透，是不会让自己陷入险境的。如今她被困而不得出，只能靠我们想办法，如果连我们都失去理智、自乱阵脚，那她还有什么指望？”
奚澜看了兄长一眼，眼眶泛红，低声道：“她会害怕的。”
他又重复了一遍：“她真的会害怕的。”
别看阿烛整天笑嘻嘻，不管到哪儿、跟谁都能玩的很开心，但奚澜就是知道，她怕蛇、怕虫，怕孤单，怕等待。
奚澜眨了下眼，眼中的雾气越发明显。
他用手背胡乱抹了一下，语气冷硬道：“我走了。”
益州和冀州的安营之处相隔百里地，只是暂时合作罢了。
韩愚看见奚澜回来，忙让人烧水。
奚澜心情不好，虽然身上黏糊难受，但也没有急着脱下盔甲。
韩愚已经知道阿烛被人抓走的事情了，他叹了口气，知道此刻不论怎么劝说都是无用的。
这世上从来就不存在什么感同身受。
只有自己经历过了，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滋味。
韩愚轻叹道：“你既这么喜欢秦娘子，当时又何必与她闹呢？就算、就算江州牧不同意你们在一起，可也没必要弄的跟仇人一样啊。”
现在好了，人不见了，生死未卜。
奚澜比谁都要难受。
韩愚小心翼翼劝道：“明日歇歇吧，也该换益州那边打头阵了。”
奚澜抬眼看他，纳闷道：“我喜欢阿烛，大兄又在益州，你真不怕我跑了？或是心怀不轨……”
韩愚笑了两声，摆手道：“少池喜欢秦娘子，跟扶持我拿下冀州又不冲突。”
韩愚又不是傻子。
奚澜自打到他身边，做的每一桩事情，都是有利于他。
不过……
韩愚愁肠百结，忍不住问了句：“倘若秦娘子平安回来，少池可会对她表明心意？江州牧那边，应当不会同意吧？那你们是要私奔……还是就此了断干净？”
韩愚还是很怕奚澜跟着阿烛走的。
“不然，你把秦娘子带到冀州来吧。”他真心实意地劝道，“此次回去，时机也差不多成熟，父亲……也是时候可以颐养天年了。秦娘子在冀州，不会有人拿她说事的。”
一番话，把奚澜的种种情绪都弄没了。
“……”
他看了眼恨不得把他和阿烛婚房准备在冀州的韩愚，心里忽然挺不是滋味儿的。
“放达，我要是走了，冀州可就一点儿希望都没了。”奚澜不是在说大话，他是少有的文武全才，他要是离开，韩愚这边的实力会立马大打折扣。
其他幕僚虽有本事，可时常会因为意见相左争执起来，谁也不让谁。
韩愚也没有裴明时那种驭人之术，所以底下谋士有争吵、龃龉，是家常便饭。
“少池。”出乎意料，韩愚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拍了拍奚澜的肩膀，他道：“我知道，裴明时虽一介女子，可我远不如她矣。”
韩愚看着四处巡逻的士兵，轻声道：“我阿娘早亡，那时候，我不过是父亲众多子女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不瞒少池，正因幼时饱尝冷暖，我才下定决心，日后定要出人头地，大权在握。”
可其实，权势这种东西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令人着迷。
因为奚澜提前好几年投入韩愚门下，冥冥之中改变了许多事情。
韩愚与妻子的感情越发牢靠，再也没有出现酒后失态、弄出私生子的事情。
这辈子的奚澜冷静理智，不像上辈子一门心思只想让兄长后悔，在韩愚身上，多多少少也影响到他。
“成也好，败也好。我只是觉得，有些对不起夫人，还有你们。”韩愚边笑边摇头。
奚澜反过来安慰他：“想开点，指不定老天看不过眼，就一道雷劈死了裴明时。”
韩愚道：“若是那样，秦娘子还不得日日以泪洗面。”
奚澜就不说话了。
过了好久，奚澜低声道：“你放心，就算冀州失陷，我也绝不会让你有事。”
上辈子的韩愚虽然也败了，但好歹最后裴明时也善待了他们。
裴明时不是赶尽杀绝的性子。
奚澜说完，就没有再继续，进去脱盔甲洗漱了。
一身血腥味儿。
“主公……”一个幕僚走近，想要说什么，被韩愚制止了。
“我相信少池。”他道。
·
“我是那么、那么地相信他啊。”回忆起往事，蔺夫人的声音都带了一丝颤抖，“我千里迢迢，从盛京过来，只为了当年姨母临终之前的嘱托。”
“她说，你外兄在岭南这样的地方，无诏不得入京，只怕这辈子都要老死在岭南。叫我去看他，叫我好生照应他……”
“你外兄是汝南王？”阿烛微微睁大眼睛，“不是，你一个姑娘家家，自己能照顾自己都不错了，还要让你去照顾她儿子？汝南王身边难道没有仆人的吗？”
蔺夫人苦涩道：“我们家中，本就是靠着姨母，才渐渐有了起色。可在盛京那样的地方，又能算得了什么呢？我阿耶，原本还指望汝南王造反，毕竟他手中有兵权。可汝南王表面看着老实，因为他知道，有宋公在京，读书人只会支持正统。他就算手中有兵，可先帝一日不死，他就一日不能离开岭南。”
“后来……家中高不成低不就，阿娘病故，继母不愿为我出嫁妆，就撺掇阿耶，叫我去岭南看望外兄。”
“然后，汝南王就把你送给南疆人了？”
“他早就想拉拢南疆族人，他们虽人少，可个个养蛊，能杀人于无形。只可惜，这一支南疆族人的族长，不愿与之为伍。哪怕汝南王设计，令南疆大公主倾心于他。”
“直到……我到岭南那日，被他看见。”
蔺夫人的眼中流露出浓浓的哀伤。
她自嘲道：“我阿耶原想让我做外兄的妾室，可没想到，外兄瞧不上我。反倒是阿藜的父亲，对我一见钟情。”
阿烛道：“见色起意！不是好人！”
蔺夫人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
她轻声道：“不过是俗套的故事。我只是想告诉你，阿藜比她父亲好一些，你哄哄她，她就不会给你下同心蛊……她其实，是个好孩子。”
只是生长在这样的土地，她若是不争不抢，不心狠手辣，就会被淘汰、被牺牲。
“我时日无多了。”
蔺夫人笑起来，眼泪顺着脸颊而下，喃喃道：“姨母说错了。不是外兄，是我。”
“我才是老死在岭南，永不得出的那一个……”
“同心蛊，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蔺夫人道：“有。”
她定定地看着阿烛，眼神没有焦距，轻声道：“死了就可以出去了。”
阿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
南疆的情况，似乎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复杂。
可是，她还是要回去的。
她一定要回去。
“喂，你不饿吗？”公主回来了，脸色有些臭。
阿烛望过去，注意到她手上的托盘。
她小声道：“我有点不舒服。”
公主走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摸了摸她扁扁的肚子，撇了撇嘴道：“你们外面的人就是娇气。”
阿烛接过碗，鲜亮的汤，里面还有一些肉丝。
她慢吞吞喝了几口，道：“这种话不要在你阿娘面前说，她会难过的。”
公主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过来：“我当然知道。你少使唤我。”
阿烛道：“阿藜，我还是不舒服。”
公主有些不耐烦，说：“只是不大适应而已，大不了我明天给你去外面弄个大夫来看看。”
阿烛不吭声，把东西吃完了，才算是有了一点知觉。
公主道：“你跟我阿娘都说了什么？是不是想求我阿娘放你出去？我告诉你，别做梦了。”
阿烛抬眼，不答反问：“你是想，像你阿耶囚禁你阿娘那样，关我一辈子吗？”
公主的脸色唰一下变得十分难看。
她居高临下，冷冷道：“我阿娘的事情，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少管闲事。管好你自己，小心活不过明天。”
阿烛拉住她的手，“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公主想甩开她，但是，阿烛的手心是热乎而有温度的。
公主只犹豫了一下，就被阿烛拉着一起坐下来。
“阿藜，夫人身上的同心蛊，真的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吗？你阿耶，是不是这辈子都不会放她离开了？”
她注视着公主，愁眉不展，满眼忧思。
公主下意识移开目光，咬着牙道：“不要你管！这是我们家的事情——”
“可你不是说，你要与我成亲。成亲了之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关心你的阿娘不是应该的吗？”阿烛好奇道：“女子和女子也可以成亲吗？那想要孩子怎么办？”
公主的注意力被分散，看着阿烛土包子一样的表情，不免有些得意。
“当然可以。我们有一种蛊虫，不仅可以使女子怀孕，还能使男子怀孕。”
“哇。”果不其然，收到了阿烛的惊叹与崇拜。
公主身心愉悦，道：“到时候，你不想生孩子也没关系，我会想办法的。”
阿烛：“……”
这个就扯太远了，哈哈。
公主道：“我就是我阿耶生的，阿娘身体不好，加上……”
加上，阿耶怕阿娘打掉孩子。
就选择自己来了。
公主及时止住话语，看向阿烛：“你愿意留在这里吗？”
她似乎不太习惯征求别人的意见，微微抬起下巴，补充道：“你要是留在这，我会让你平平安安活到一百岁。”
阿烛咳了一声，“其实我有个心上人来着，在外面，都已经说好明年成亲的。”
公主的眼神一下子凶狠起来，甩开阿烛的手，大声道：“我就知道你是骗我的！”
“我怎么骗你了？你再也没见我比我还实诚的人了好吗？谁让你出现的这么迟，那我先喜欢别人，有错吗？”
“……”
公主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胸口不断起伏，想说那个人是谁？她一定要杀了他/她！
但是阿烛说的好像也没有错。
公主绷着一张脸，道：“那我把他也带到这里，我们三个一起。让他/她生孩子。”
阿烛：“……”
不是，你想的还挺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