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切、阿切!”奚澜鼻子发痒,掩面扭头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嗯?难不成是大兄又在骂他?
奚澜回过神来,见周围人都望着自己。有那么一瞬间,他简直头皮发麻。这些好奇、思忖、打量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块新鲜豚肉,看它价值几何,又能换取什么。
不知是谁先笑了,关怀问道:“可是昨晚上着了凉?”
连打喷嚏在筵席上算是一种失礼的举动,毕竟士族高门一向追捧高雅风流之姿。可经过了方才,混迹在一群三四十岁中年男子之间的少年郎君沉稳而一针见血的言论之后,旁人不仅对他刮目相看、连连称赞,就连这样失礼的小举动,也被这群大人看作是奚二郎有血有肉的证明。
坐在主座的韩罔哈哈一笑,对奚澜道:“有理有据、粗中有细。善!”
奚澜虽然不懂人情世故,不爱交际往来,但再傻也知道这个时候该做什么。
他端起酒盏,对韩罔及左右两边的几个官员道:“王爷谬赞。澜不胜酒力,恐醉后失态,以茶代酒,为方才失仪赔礼一杯。”
身旁的韩愚连忙道:“阿耶,少池不善饮酒,一杯即倒,望阿耶海涵。”
上次的试探之后,韩愚又亲眼见了一次奚澜饮酒之后堪比发疯的姿态,还将他当作奚照,拿了木、棍对他险些就是当头一棒!把韩愚吓得不轻,和韩衣一起摁着他一连灌了好几碗醒酒汤,还得关上门来注意着不让人知道,免得让一向重视自己面子的奚二郎君没脸见人。
韩罔摆摆手,爽朗一笑,虽然五十几岁的年纪,可因为习武的缘故,又重视身体保养,看着还是十分硬朗。
“既不善饮酒,便不要为难自己。”韩罔道,举杯与大家伙共饮。底下几位心腹官员,连同韩罔的其他几个儿子,笑容和善,又敬了奚澜一杯。
说笑间,令韩愚心惊胆战。
冀州在短时间内换了一位掌权者,几乎是从上到下都被血洗,尤其是上一任冀州牧,因毫不设防、遭人算计,死状极惨,一家上下几百口人都被杀了个干干净净。韩罔作为曾经的常山郡郡守,如今的冀州牧,又被朝廷册封常山王,预谋多年,在上位之后迅速把心腹提拔上来。
不过,冀州也并非他一言堂。韩罔虽然开了粮仓救济贫民,但这一举动也惹恼了冀州本土的士族,他们囤粮就是想抬高粮价,好就此大赚一笔,谁知道韩罔如此惺惺作态,坏了他们好事!
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些士族联合起来,也能给人弄出不少的麻烦。
韩罔欲谋大业,招揽更多贤才,尽管被他们惹恼,但也不能像对上一任冀州牧那样,就这样把这些士族统统杀光。
今日设宴,韩愚特意把奚澜带上,果不其然,他一鸣惊人,虽然言词生硬,但句句在理,一针见血地回答令在场众人都刮目相看。
也正是如此,韩愚觉得自己那几个兄弟望向自己的目光尤为不善。
一场筵席结束,韩愚与奚澜并肩而行,往自己在外头的住处走去。
韩愚苦笑道:“少池今日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让我压力顿增啊。”
真不愧是大族子弟、晏公亲传学生。
甚至觉得九江奚氏有眼无珠,错把鱼目当珍珠,打压埋没了真正适合作继承人的奚澜。
奚澜不置可否,面色淡淡,敷衍了一句:“能帮上放达兄就好。”
韩愚试探了一句:“少池,以你之才,若是再年长几岁,我阿耶怕是早就将你招揽麾下,爱惜不已。”
奚澜道:“王爷年岁渐长,怕是还看不上我这等毛头小子,只是给我几分薄面罢了。更何况——”
他笑了一下,笑容清艳,说出的话却不是那么中听了。
“放达兄,我既选择了你,便不会更改主意。你放心,王爷不会招揽我。更何况,他年纪大了,若是出点什么意外,我又这样年轻,跟守寡似的,又该何去何从?”
韩愚:“......”
奚澜抱着手臂,声音漂荡在夜风,显得阴冷无比,“我一定会让你成为这天下共主,就算不能,最起码也得踩在裴明时头上。我要让大兄知道,他的选择是错的。他一定会后悔。”
奚澜就这么点追求了。
他没有野心,要不是因为被奚照气成这样,也不会出走,闹成这样地步。
韩愚尴尬一笑,别人不知道,但他就是吃奚澜这一套。
对韩愚来说,一百个门客也比不上奚澜一人。
第一,奚澜出身大族,眼界学识都不是普通读书人可以比的。
第二,奚澜聪明能干,性情孤直。能给韩愚带来助力的同时绝不会和其他人有任何牵扯。韩愚根本不用担心到时候手底下的人多了,奚澜会拉帮结派。他甚至都不愿意往人堆里凑。
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奚澜的目的性明确,一旦决定就不会更改,不会被人轻易拉拢,也不会动摇自己。他还好面子,就是卯足了劲,拼个头破血流也得做出点成绩出来。
不蒸馒头争口气。就算韩愚是块烂泥,奚澜都能给他扶上墙。他就是要让兄长知道,烂泥也比裴明时值得扶持。
韩愚叹了口气,衷心道:“能得少池帮助,放达此生就是没有一个好下场,也心甘情愿。”
奚澜哼了一声,他这样的人,要不是真有几斤几两,且韩愚确实算个会礼贤下士、听话的好主公,换了其他人,早就被同僚排挤、上司穿小鞋。
奚澜道:“你就是死,也得死在裴明时的后头。”
韩愚:“......”
他哭笑不得,连连答应。
韩愚的猜测没有错。虽然韩罔的其他几个儿子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奚澜并与之交好,但现在也不迟。尤其是经过昨日韩罔的连连夸赞,他们更是看见了奚澜身上的闪光点。
虽然性情不太和善,但有才之士总是有点怪脾气的。
可以理解、这都是小事。
韩家的几位郎君都纷纷向奚澜抛出了橄榄枝。
比起没什么存在感的韩愚,奚澜无疑有更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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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
枫红如火,稻米成熟。
奚常发现阿烛虽然时常面上挂笑、极好说话,但并非寻常小娘子容易讨好。为此,他观察了阿烛一段时日,特意寻了晴朗一日,带着妻女一同到庄子上散心。
这个季节,放眼望去,庄子上的佃户个个弯腰,都在割稻。
盛京那边多以饼、酪、面为食,江州一带则更爱米饭。
主家的人过来散心,使庄子上的佃户干活都多了一份拘谨和小心。管事的特意打了招呼,让他们好好表现,若是能在主母和小娘子面前得脸,那一家几口下半辈子可都不用愁嚼用了。
奚常扶百里夫人走在田埂上,阿烛跟在他们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佃户割稻收粮。
今日日头不是很毒,还有凉风,算不上热。但奚常还是给夫人撑了伞。
他低头望着夫人花容,雪白细腻的肌肤因为走路发汗而泛起薄红。她轻轻呼出一口气,下意识要回头看女儿有没有跟上来。
阿烛看得认真,忽然听见奚常开口询问。
“阿妍第一次见割稻吧?要不要下去自己尝试一二?”
此言一出,周围人都静了片刻。
百里夫人张了张嘴,像是在震惊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他当阿妍是什么?
“好啊。”出乎意料,阿烛很高兴,她眼里泛着异样的光彩,不好意思地笑,“我什么都不会,若是给大家带来麻烦......”
奚常笑道:“玩玩罢了,别伤着自己就好。”
百里夫人就是不懂俗事也知道割稻用的是镰刀,又笨重又锋利,阿妍一个小孩子怎么能用那种东西?
“割稻有什么好玩的?”百里夫人阻止了一下,劝道:“天儿这样热,咱们不要去了。粮食是人生存之根本,意义重大,不会可以玩的东西。阿妍乖,我们看看就好。”
奚常被夫人瞪了一眼。
心脏就像是被羽毛轻轻挠过,心痒难耐,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欣喜。
阿烛道:“我没有想玩儿,阿娘,我想跟他们学割稻。”
就像是阿娘说的,粮食才是人生存的根本。阿烛没有忘记和宋枝枝的约定,她们说好了,她会陪她一起开一家只招收女子的书院。那到时候要供养这么多人,总不能都出去买粮食。,
阿烛没好意思说,她想学习种稻。
她怕把阿娘吓坏。
百里夫人道:“割稻有什么好学的?你学这个做什么?”还要劝说,被奚常握住手。
奚常笑道:“乖女儿喜欢,不如就让她试一试。有人看着,不会出事的。”
阿烛跟着点头。
今日跟在阿烛身边的是青露,她陪着阿烛换了身简便干活的衣衫,在人的带领下下了地。
阿烛看了眼,发现割稻的多为五六十岁的老人,便学着他们脱了木屐和足衣。白嫩嫩的脚丫子踩进地里,立马就被掉在地上的毛糙稻子刺到。
阿烛被自己惊到:“这么娇气?”
青露本来还一脸担忧,不知为何,被阿烛一句话就给逗笑。
阿烛没管她,接过了一旁战战兢兢的老汉手中的镰刀。
“阿伯,好重啊。”她说,“你们真厉害。”
老汉被晒得黑红、又爬满皱纹的脸露出一个拘谨又不好意思的笑容。
“娘子言重了。”
阿烛在他小心翼翼的指导下弯腰低头,一手持着镰刀,一手去扒拉稻谷。她手小,一次只能抓一小把,镰刀又重,弯腰时总有一种头重脚轻的感觉。
阿烛不止一次为裴明时让她跟着松雪和颜娘子学习防身之术而感到庆幸。
体魄强健,干什么都事半功倍。
割稻并不是那种特别需要技术的活儿,只要掌握了其中的技巧,手脚勤快、又肯吃苦耐劳,谁都能干。
阿烛很快上手,青露不放心,跟在边上干活,时不时还要抬头看一眼阿烛,生怕她不慎被镰刀划伤自己。
阿烛抬了抬手臂,抹了一下额头的汗,脚底还是有着不适感,不过累了就顾不上了。
她站直身体歇了口气,那一瞬间顿觉腰酸背痛,整个腰板都快断了似的。
阿烛倒吸一口冷气,还不忘问道:“阿伯,我想问问,稻子该怎么种呀?”
老汉被这话问的愣了一下,很明显的局促不安。
但也知道阿烛身份不一般,即便平易近人,和他们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老汉用笨拙又带着乡音的声音,尽可能地阿烛讲他们是怎么种稻子的。
阿烛听得认真入神,时不时点头,有听不懂的就接着问。
歇够了,再弯腰低头割稻。
一个上午,她竟然也割了不少稻子。
百里夫人都惊呆了。
看着阿烛兴高采烈地进来,那被晒得通红的脸、一身短褐,还赤足!
百里夫人整个人简直要晕过去!
奚常也是见过不少大世面的人了,还稳得住,没想到阿烛真的能耐下心来割稻,不禁对乖女儿又高看一眼。
“阿娘!”阿烛干完活,累得腰酸背痛,但是知道稻子种植的办法,她又很高兴,高兴之余衣服也没换就这样跑进来。
如果不是因为那堆稻子乱糟糟的,阿烛还想把自己的劳动成果搬出来给阿娘看。
百里夫人从一开始的发晕,到抓住阿烛的手,上上下下查看仔细,只用了片刻功夫。
“手这样红,脸也这样烫。还赤足,坐下给阿娘看看脚底有没有被划破。”百里夫人愁容满面,想说女儿,又舍不得,“一身的汗。”
有多累就不用问了。
阿烛闻了闻自己,道:“很臭吗?那我先去沐浴。”
百里夫人道:“先给阿娘看看——”
脚底心肯定有被划破,阿烛故作嫌弃自己,皱着鼻子道:“阿娘,我没事的。就是手酸腰酸,这都是正常的。我可是割了好多稻子呢!我先去沐浴啦。”
阿烛赶紧跑了。
沐浴更衣之后,阿烛把如何种植稻子的方法写下来,又誊抄了一份让信使送到盛京。
大概过了小半月,她就收到了宋枝枝的回信。
盛京的情况不大明朗。
皇帝似乎快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