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暖阁。
湖波粼粼,微风徐徐,最近新换不久的四边绢帛垂帘随风飘逸。湖心亭内,五族老和六族老相对而坐,手执棋子,神情肃穆凝重。
——如果不是眯着老花眼的话,应当看上去更加仙风道骨。
“怎么还没来?”五族老嘀咕了一句,眯着眼道,“这小娘子不会是想端架子,给我们一个下马威吧!”
六族老趁他不注意,悄悄悔棋,不忘道:“等无常回来,若是兴师问罪,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都是老五撺掇的他。
五族老哼了一声,嘴上念道:“怎么就这么巧,竟然是无常新妇先头的孩子?少池还惦记着,怕不是被这小娘子给哄骗了。一会儿是安成郡主的女儿,一会儿又被宋家认作干女儿,听说她还在宋安游院子里念书,和裴三娘关系亲厚?依我看,就不是个安分的人。”
“少煦和少池因那裴三娘闹成这样,说不定也有这小娘子的功劳!”
他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六族老又趁机偷偷换了一步棋。
“等等,我刚才是走的这吗?”五族老发现不对劲,凑近来看,眉头一竖,怒目而视道:“你个老东西,是不是偷换我的棋了!”
“你可不要污蔑我!”六族老甩手不干了,边上侍立的仆婢不敢掺和,只远远看见有人往这边来,方才提醒一句。
“秦娘子过来了。”
这句话比皇帝小儿的圣旨还管用,两个老头就跟被掐住脖子的鸡一样,互相瞪了对方一眼,迅速整了整衣袍,继续若无其事地下棋。
走一步,瞥一眼外头。
恰好绢帛垂帘飘起,遮挡住了风景。
赵夫人跟在阿烛身边,唯恐这几个长辈又脑子糊涂做出不可挽回的错事,在他们开口之前,道:“奚公,秦娘子过来拜见长辈。”
人上了年纪,总会有那么几个拎不清、讨人嫌的存在。
当然,他们自己是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的。
五叔公冷冷道:“无常媳妇的女儿?怎么还姓秦?查清楚没有,到底是不是亲生的?怎么听说还上了宋家的族谱。”
气势拿捏的很到位。
换了其他小娘子,只怕还要被这突如其来的身份质疑打了个措手不及,慌乱无比。
阿烛不吃这一套。
她满脸震惊,转头问赵夫人:“您不是说,是五族老想要见我吗?难道凉亭之中坐着的不是他们?”
“胡说八道!”五族老眼睛一瞪,棋子一扔,吧嗒扣在棋盘上。
阿烛站在亭外,身边仆婢为她撑伞遮阳,正气凛然道:“少煦哥哥和少池哥哥说过,九江奚氏的长辈都十分和善,定然不会如你们这般无礼。你们是谁?怎么坐在这里?”
倒打一耙的行径,让在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赵夫人忙道:“娘子误会了,这、这就是——”
“少煦和少池竟是这样告诉你的?”五叔公吃惊中又带着一丝高兴的声音打断了赵夫人的解释,老头不禁心生感慨,“长大了,明白长辈的关心了。”
六叔公:“……”
出息!
他扭头对阿烛招手,“来来来,说给老夫听听,少煦是怎么夸我的。“
“少煦夸的是你吗?分明是我!”五叔公不乐意了。
“少煦跟你又不亲,况且你还乱点鸳鸯谱,给少池想看亲事!”六叔公不客气道。
阿烛走进来,打量了一下这个凉亭,被绢帛垂帘上的书法所吸引,惊奇地看了一眼两个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争得面红耳赤的老头。
“你们真是奚氏族老?”
五叔公吹胡子瞪眼:“如假包换!九江奚氏难不成还会出现冒名顶替的贼人不成?!”
六叔公也哼道:“你这小娘子,年纪不大,心眼不小,倒是好一手激将法。”
阿烛置若罔闻,摸着垂帘上的书法,满眼赞叹:“这是你们写的吗?”
五叔公声音戛然而止:“……”
呃,这个、这个。
六叔公来劲了,呵呵一笑,谦虚道:“老夫闲时之作。”
阿烛哇了一声,小小的惊呼让老头子顿时虚荣心爆膨,他摆手道:“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阿烛笑眯眯道:“原来少煦哥哥他们说的是真的呀。”
五叔公忍不住问:“少煦说了什么?”
“少煦哥哥说,九江奚氏有两位长辈,和善可亲,虽说上了年纪,可最是开明不过,不会像一般老人那样倚老卖老、净做糊涂事。”
做过糊涂事的五叔公:“……”
准备倚老卖老的六叔公:“……”
“少池哥哥也说,六叔祖书画双绝,五叔祖风雅有趣,他之前还从九江奚氏带回一些写了经文的绢帛给我,那也是六叔祖的东西吗?”
五叔公:“那是我的!我的!”
阿烛:“哦~”
阿烛弯了弯眼,又想起什么似的,目露迟疑,不放心地问道:“叔祖……你们方才,是想要刁难我,还是跟与我玩笑呀?”
被戴了高帽的两个老头:“当然是玩笑!”
阿烛松了口气,庆幸道:“吓我一跳,我说怎么跟少煦哥哥他们说的不一样,原来只是玩笑,五叔祖当真风趣幽默。”
五叔公干笑一声,想摆架子,装严肃,偏偏阿烛毫无察觉,笑得又乖又傻。
五叔公咳了一声,不放心地问道:“你是无常媳妇的女儿,怎么又成了安成郡主的女儿”
阿烛摸了摸后脑勺,道:“不知道呀。他们说,姜家害死了秦烛,又怕被安成郡主知道,便从牙婆子那买了我,我只记得小时候阿娘很疼我,但是安成郡主……不喜欢我。”
五叔公面露嫌恶:“那等毒妇不是你亲娘,也是好事一桩。”
六叔公不经意地问了句:“少池先头还说要家里人为他定亲,你们……?”
阿烛“哦”了一声,道:“他跟少煦哥哥吵架啦,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叔祖知道吗?”
呃……
他们两个老头,当然不好意思厚着张老脸打听小辈的感情问题,连忙道:“他去哪儿了?少煦没有和我们说啊。”
阿烛一脸茫然:“不知道呀。可能是受到什么打击了吧?走的时候还被少煦哥哥打了几巴掌。”
两个老头:“!!!”
虽然说他们明目张胆的偏心,但是奚澜好歹也是九江奚氏子弟……当然最主要的是,少煦不是一向最疼爱他弟弟了吗?怎么就闹成那样了?
盛京和九江奚氏相隔千里,马车都要十多日才能到。消息自然不能及时送达,更不要说两个老头前段时日还被关了禁闭。当然,对外是说修身养性、闭门不出。
五叔公见阿烛如此不上心,也不担心,不免有些恼怒,道:“枉少池对你一往情深,念念不忘,你竟半点不在意他的去向死活!”
六叔公嘴上没说,但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他们虽然不甚在意奚澜,可奚澜姓奚,阿烛又不是他们家的孩子。
赵夫人眼见不对,方才还好好的,怎么转眼之间又剑拔弩张了。
正要开口,阿烛正气凛然道:“九江奚氏不是不同意两家结亲嘛。我们都是乖孩子,当然要听长辈的话,断了往来、互不干涉。否则被人知道我们藕断丝连,传出流言蜚语……九江奚氏面子上也过不去呀。”
说到这,阿烛声音小了点去,嘟囔道:“我怎么记得九江奚氏还给宋家写了信,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但到底是谁,又想不起来了。”
五叔公连连咳嗽。
六叔公左顾右看。
阿烛摆摆手,道:“都过去了,左右我们没有缘分,谁让他家里人那样无礼的。往后他是死是活跟我也没有任何干系。”
五叔公道:“你、你怎能!”
阿烛茫然道:“我怎么了?”
她后知后觉,诚恳道歉:“叔祖见谅,我在乡下长大,没学过规矩,宋公和宋姨母他们又对我分外宽容疼爱,从不约束我什么,若言辞不当、有冒犯之处,还请叔祖宽宥一二,阿烛感激不尽。”
五叔公一口气堵着,上不去下不来,险些被憋死。
说阿烛无礼?但她说宋安游对她宽容疼爱,他们能被宋安游比下去吗?
说阿烛无情?可她一个小娘子,和外男断了干系,本就是理所应当、无可指摘的事情。
阿烛毫无察觉,甚至还很担心两个长辈的身体状况。
“叔祖,你怎么不说话了呀?是不是天气太闷给热坏了?”
“叔祖,你们这么开明和善,应当不会偏心吧?宋公就从不偏心。”
“叔祖,你们不会因为我与少池哥哥亲事未成,而刁难我吧?”
“叔祖叔祖,我想要这个垂帘!叔祖上回都给了少池哥哥,这回定会一视同仁的对吗?”
“叔祖、叔祖……”
眼看着阿烛的爪子伸向绢帛垂帘,五叔公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六叔公被他压倒在地,一把老骨头磕得生疼。
眼泪花都冒出来了。
赵夫人等人心神巨颤,连忙将人扶起,请大医来诊脉。
阿烛被吓的泪眼婆娑,“叔祖、叔祖你没事吧?叔祖,你不要死啊,你们心疼的话,我就不要了。”
五叔公抖着手指,“你……”
算了,还是继续晕着吧。
向来只有他们倚老卖老、欺负小辈的份。
哪里晓得有一日会沦落到被人说的回不出话、气得头脑发昏的地步?
再说了,哪家小娘子会如她这般聒噪!
阿烛看着两个老头被人扶走,还想要亦步亦趋地跟上去,“叔祖……你们见面礼还没给我呢。”
两个老头:“……”
乡下人都是这样的吗?!!
这是哪里乡下?
分明就是土匪窝出来的!
“怎么不理我?”阿烛一脸茫然得看着赵夫人,手足无措道,“我做错什么了吗?”
赵夫人罕见沉默好一会儿,不知道阿烛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的不聪明。
她道:“娘子不必多虑,族老他们年纪大了,身子不好也是常有的事情。”
阿烛面露可惜之色,又与满是大家书法的垂帘依依惜别,“写的真好,可惜不是我的。”
得亏五叔公和六叔公没听见。
不然得气死。
她一个小娘子,是怎么好意思直接伸手讨要东西的!
她到底有没有一点女儿家的端庄矜持、羞涩内敛?!
阿烛叹了口气,“松雪姐姐,我们回去吧。”
松雪抿嘴笑,青露也低下头。
等奚常和百里夫人回来,听说这个小插曲,本来还担心乖女儿有没有受委屈,见阿烛笑意吟吟,奚常就什么都明白了。
阿烛抱着阿娘的手臂,对两个老头大夸特夸:“阿娘,你不知道,叔祖他们真是又幽默又可爱,只可惜身体不大好,都没说两句就晕了过去。”
幽默可爱?
奚常笑了一下,他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个词。
百里夫人被女儿逗笑,柔声道:“乖宝,长辈身体不好,得好生静养,我们日后少去打扰,知道吗?”
阿烛点了点头。
又有点惋惜。
叔祖他们都没给她见面礼诶!
经此一事,五叔公他们是再也不想见到阿烛了,倒是九江奚氏的旁系,听说之后,有一个算一个的把给阿烛的见面礼补上了。
人没到,礼却十分丰厚。
阿烛由衷感谢:“九江奚氏都是好人啊。”
如此过了风平浪静的一个月。
豫章郡的士族贵女停止观望,给阿烛下了第一张帖子。
描金熏香的小笺,上头还有主人家的姓氏。
“唔。”阿烛思考了一下,“松雪姐姐,你觉得我要去吗?”
看着好像很有意思的样子。
松雪道:“阿烛想去便去。”
阿烛将小笺放到一边,继续做江州这边士族的功课,头也不抬道:“那就先放着吧,左右还早着。”
另一边,对阿烛好奇无比的高门贵女迟迟未得到回音。
“她不会是怕了吧?”
“戚阿纤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好生照看这位秦娘子。还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呢。”
“人家本事大着呢,哪里还用你照看?”
“什么本事?”
其中一位贵女冷哼道:“我可是听说,她在宋家时,就连宋三娘都要看她眼色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