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照的出现越发坐实了韩愚心中的猜测。
九江奚氏两位郎君的感情自然是没得说的,否则奚澜不会醉酒之后都耿耿于怀,奚照也不至于千里迢迢跑过来就为了把他带回去。
可是,都闹到这个地步了,也不见得奚照有半点动摇。韩愚心中不免惋惜。这裴明时到底给奚照灌了多少迷魂汤?瞧奚少煦这样,也不像是会贪图美色的人,怎么就一意孤行呢?
不过这样也好,听说九江奚氏家主为此还亲自去了一趟盛京,怕是对奚照极其失望。
思及此,韩愚心念一动,笑着叹道:“少煦也是太过关心你。”
“关心我?”奚澜眼神流露讥诮,在奚照心中,兄弟之情,又怎么及得上裴明时。
他不欲多言,可那神情早已说明一切。
韩愚试探道:“手足之情,终究难以割舍。少池不如放下身段,主动求和?”
奚澜冷冷道:“主动求和?想都不要想!那样的人也配我大兄鞍前马后,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我若寻得明主,必让大兄好好看看,何为眼光!”
韩愚:“……”看我啊!看我!!
韩愚露出一个苦笑,“原来,我在少池心中,竟连一介女流都比不上。”
奚澜一顿,神情有些许的不自然。
他看不上韩愚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九江奚氏人口虽少,可也是江州数一数二的望族。奚澜长这么大,就算是再不受宠,那也是九江奚氏的郎君,眼界、见识,样样出挑,岂是一般人能比的。
韩愚知道奚澜心高气傲,也正是因为他难以打动,所以从始至终就没有怀疑过他动机不纯。
更何况,就算动机不纯,奚澜又为什么偏偏与他交好?要知道韩愚在常山王的众多儿子里,可以说是十分不出挑,顶多就是占了一个仁善的好名声,与韩愚往来的士族子弟,也多是家中不受重视的庶子。
奚澜混在其中,可谓鹤立鸡群。
韩愚诚恳道:“裴氏当家作主,使之民不聊生、各地动·乱纷纷,愚自知天分平庸,可自幼熟读圣贤,亦想拯救天下黎民于水火。少池若能助我,我必以名士之礼相待、毫无保留!”
奚澜陷入沉默。
“……”
果然,人是需要对比的。韩愚虽然是奚澜上辈子的主公,但到底有什么长处,他现在至今还没有发现。夸夸其谈倒是厉害,拯救天下黎民……你真当自己是救世主了?掂掂自己几斤几两行吗?
奚澜摸了摸手臂,企图把鸡皮疙瘩都压下去。
在韩愚的衬托下,裴明时都显得格外清纯不做作。
韩愚还想着挑拨奚澜和奚照的关系,怂恿他去争九江奚氏呢。见他不吭声,难免有些着急。韩愚的那些兄弟们因为父亲被封常山王,都一个个骚动起来,人人都觉得自己有机会。
韩愚也不例外,他早已弱冠,因为不受重视,娶的妻子都是大族旁支的女儿,对他并无助力。成亲好几年,也无一儿半女。
他叹了口气,真心实意道:“少煦一时误入歧途,被连累名誉受损,往后若是输的一败涂地,也不知九江奚氏是否会坐视不理。”
奚澜放在膝上的手瞬间蜷缩起来。
是啊,他得为大兄考虑。
“倘若裴明时走到万劫不复的地步,大兄岂不是也要受到牵连……”
奚澜喃喃道。
韩愚给他斟了一杯酒,不动声色道:“若我能得少煦另眼相待,必不会如那女流之辈一般,待他如此轻慢。”
他才是值得效忠的对象!
奚澜看他一眼,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在奚澜看来,这才是应该的。谁得了他大兄,都该当宝贝一样对待。谁会像裴明时一样把人当牛用啊!
韩愚再下一剂猛药:“若裴明时失败,少煦对其死心塌地,只怕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但我若手握权柄,必定护他周全。毕竟我与少池也是知己,自然不会放任不管。”
奚澜眼波一动,像是被触动一般。
好半天,叹了口气,皱眉道:“放达兄……我再好好想想。”
韩愚心中一定,笑道:“那是自然。”
稳了!
还得多谢奚少煦啊。
与此同时,奚照与非要跟过来看热闹的杨石道:“就目前看来,韩七郎不足为患。”
“怎么个不足为患法?”
奚照哼了一声,他这样好脾气的人,看见弟弟即将“效忠”的明主,都忍不住来气。
城府不够深,脑袋里也尽是些小聪明,嘴巴倒是厉害,挺会煽风点火、蛊惑人心。
奚照都有点怀疑奚澜的梦到底是不是真的,吐槽道:“我泼了少池一脸的酒水,少池还没吓到,反倒这个韩七郎一脸震惊,一动不敢动。”
“小家子气、难登大雅之堂。”
杨石笑得肚子疼,“少煦、少煦你好歹尊重一下人家,这样说未免也太不给面子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直打滚,滚到了谢珺的脚边。
“……”谢珺心平气和道,“起来。”
他既然都这么说了,杨石便顺手扯他衣袍抹了下眼泪花,又打了个嗝,乐道:“少池这种脾气,难为他能忍的下去。要换我,怎么也得跟他辩上一辩,堵得他说不上话来。”
“不过,这种人还挺好玩的。”杨石摸了摸下巴,道,“不太聪明,但胜在听话,若能辅佐成才,倒也颇有成就。”
谢珺淡淡道:“只可惜,少池不擅经营人脉。”
嘴巴也不够厉害。
否则换了杨石,只要取得韩愚的信任,后续做事便能事半功倍。
韩愚肯听话,他们就能让他大放光彩、一步一步走到常山王面前,从而有一席之地。
“不不不。”杨石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瑶之,不能这么说。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就是少池性情率直,换成是我,未必能获得韩七郎和常山王的信任。”
这在奚照听来,可不是什么嘉奖之词。
他又哼了一声,想到弟弟,就对韩愚百般挑剔。
这样的人,竟然曾经是奚澜的主公。
·
舟车劳顿十多日,终于回到豫章郡。
黑甲卫开道,仆婢站立两侧,九江奚氏上下恭迎家主和主母归家。
“夫人。”奚常下了马车,一如既往地伸出手,握住夫人的柔荑,亲自扶着拾阶而下。
松雪和青露自后头的马车走过来,扶阿烛下马车。松雪低声询问道:“阿烛,可还好?”
阿烛还是第一次坐这么久的马车,如果不是先头锻炼颇有成效,怕是早就腰酸背痛腿抽筋了。
百里夫人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女儿,奚常对阿烛招手,“乖女儿,过来。”
他喊得不客气,阿烛也顺竿子往上爬,走到奚常面前,“阿耶。”
阿烛不知道九江奚氏规矩森严,她挽住阿娘的手臂,看上去就是一家三口。
然而,要知道就算是大郎君也是落后家主一步,以示恭敬之心。
奚常并不在意这个,他连部曲精兵都给了,其他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九江奚氏的人暗暗心惊,没想到阿烛这样受宠。
赵夫人携一众仆婢恭迎施礼,奚常问了一句:“院子什么的都已经安排好了?”
赵夫人恭敬道:“是。娘子住在墨竹轩,离夫人也近。”
百里夫人眉头一松,露出一点笑意。
她握着女儿的手,目光怜爱,柔声道:“你还没有出过远门,这一路肯定也累了,先去沐浴歇息,等晚一些阿娘给你做点心吃。”
嗯?
奚常道:“夫人还会做点心?”
大抵是奚常语气中的惊讶太过明显,百里夫人红了脸。
阿烛忍着笑,一脸骄傲道:“阿娘会做好多吃的。”
奚常听出乖女儿暗戳戳的炫耀,没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目光望着百里夫人。
“那看来,今日托阿妍的福,还能尝到夫人的手艺。”
百里夫人:“……”
他堂堂一个家主,难得还缺这一口吃的不成?
阿烛偷偷笑,跟着赵夫人去墨竹轩。
她的行李就两箱子,不多,都是朋友长辈送的物件。阿烛一个也舍不得扔,就连阿婵用竹叶做的歪歪扭扭的蜻蜓,都被她一同带了过来。
赵夫人对阿烛十分客气周到,一方面是因为家主的看重,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奚照来了信,叮嘱她们好生照顾阿烛。
赵夫人偷偷看了阿烛一眼,生的倒是与夫人有几分相似,也难怪二郎君心心念念,看不上其他士族贵女。
只是这样一来,二郎君怕是要死心了。
兄妹岂能乱·伦?
阿烛不知道赵夫人心中所想,沐浴之后,青露去收拾她们的私物,松雪留在房内,给阿烛揉了揉肩膀和后腰。
阿烛哼哼唧唧喊道:“腰疼、腰疼。”
松雪忍俊不禁,这长时间的不活动,自然容易劳损。她拿出一小瓶药油,闻着倒是没什么味道。在手心搓热轻轻摁压住腰间那一块,熟练的手法让人不禁喟叹一声。
阿烛道:“松雪姐姐,还好你来了。”
松雪道:“三娘放心不下你一人,青露又未经过事,少不得来个人在旁边提点着。自然,我也舍不得你。”
阿烛将脸埋在软枕中,摸到她腰窝了,又想笑又想扭动。
一刻钟左右,松雪听到了缓慢而均匀的呼吸声,她轻手轻脚,给阿烛擦了后背,掖好被子。
赵夫人送来冰块,放在屋内解暑。
舟车劳顿确实辛苦,阿烛睡了一个多时辰,等醒来,正好赶上晚食。
用了饭,奚常没有食言,支了几个人到阿烛身边,有医女、绣娘、部曲头目,还有门客。
比九江奚氏继承人的待遇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还有说好的五百部曲精兵,就是五百部曲精兵,个个正值壮年,以一敌三不在话下。
奚常指了指何邵,道:“你的部曲由他管着。这是小娘子,往后你便听她的,小娘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阿烛乖乖点头,松雪看了一眼。
奚常对阿烛确实没话说。
这一点,百里夫人也清楚。正因清楚,更觉恩情如山,这辈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还清了。
夜里,奚常搂着夫人,什么也没做,他也怜惜夫人舟车劳顿,只是暂且收了一点微薄利息。
“夫人过两日陪我出去一趟?”
“嗯唔……”夫人在他怀里,肌肤透着粉,杏眸含水,朦胧多情。
她压根都没听清楚奚常说什么,只含糊答应。
奚常低声道:“夫人瞒得好紧,我怎么不知道,夫人还有那样好的手艺?”
这是秋后算账了。
奚常可不像是表面那么好说话的人。
好脾气也只是对百里夫人。
“不过、不过一道糕点……”
“那也是夫人亲手所做。”奚常叹道,他有时候真羡慕阿烛,夫人望着女儿时的目光都温柔极了。
阿烛还不知道自己被嫉妒了一把。
她在九江奚氏过得还挺自在,赵夫人起先对她恭敬,后面见她不是那种骄纵跋扈的人,倒也生出几分喜爱,只偶尔会越界多说几句。
等奚常带百里夫人出门,九江奚氏就只剩下阿烛一人。
先前被奚常敲打的几个族老按耐不住,派人过来要阿烛过去给他们瞧瞧。
哼!
奚氏族老本就因为先前奚照和奚澜接二连三的顶撞而心存怨气,只是不好对自家小辈撒气。如今听说奚常为了百里夫人这个女儿如此大动干戈,不仅亲自去盛京接人,还给了她部曲精兵、庄子田地,那是彻底坐不住了。
五族老的人到了墨竹轩,还未进去就被拦在外头。
赵夫人得知之后第一时间赶来,还想瞒着阿烛,将人打发回去,再好好劝说这些一把年纪还不肯安分的族老,谁知道阿烛听说之后,竟然道:
“来了好几日了,是该去见一见长辈。”
赵夫人严苛的面容浮现一丝犹豫,劝说道:“族老们性情古怪,不好相与,娘子还是莫要去了。”
否则受了委屈,奚常回来又得牵连一片人。
阿烛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道:“我最喜欢听长辈们说话了。”
顺便让她见识一下,奚澜口中的老头究竟有多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