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奚照的印象里,父亲是传统的大家长,严苛、冷淡、不近人情。唯独在如今的这位奚氏主母面前,还能看见几分温柔。
或许是因为父亲不论对谁都是一视同仁的冷漠,奚照除了年幼的时候有过短暂的失落,就再也没有期待过什么。他心里清楚,父亲不喜欢孩子,他只需要一个优秀的继承人。
奚照走进去,朝父亲长揖道:“少煦拜见父亲。”又对着百里夫人喊了一声,“母亲。”
从称呼也能窥出几分父子之间的淡漠。
敬爱敬爱,敬在前,爱在后。
百里夫人对一向端庄和气的奚照还是颇有好感的,她喜欢这种表里如一、君子风度的人。
尽管心中十分焦急,但还是朝奚照露出一个温柔的笑,象征性地关怀了一句:“少煦清减了。”
奚照愣了一下,微微笑道:“许是这几日闷热,没什么胃口,多谢母亲关心。”
宋家主请几人到偏室落座,地上铺了三张细竹席,奚照身为晚辈,自觉领了泡茶的差事。宋家主唤来人斟酒,与奚常共饮。
最初的客套话之后,便是进入正题。
奚常握住身侧夫人的柔荑,满是厚茧的掌心在此刻给人十足的安全感。
奚常道:“此次进京,确实匆忙了些,贸贸然登门拜访,还请伯慧兄和嫂夫人见谅。”
宋家主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无常兄能来,我求之不得。只是……不知所为何事?”
最后那句带了些试探性的意味。
宋家主很喜欢奚照,他不仅是宋豫的亲传弟子,还是裴明时的左膀右臂,自从宋皇后郁郁寡欢病逝以后,宋家算是彻底跟裴明时绑在了一起。
宋家主私心里自然是希望奚照继续留在这里,不为别的,裴明时如今的班底还是薄弱了一些,她的女性身份是天然的弊端,有奚照在,还能把以前的好友都拉过来。
能骗一个是一个。
奚常看了一眼站立一旁的奚照,宋夫人忙道:“少煦,一同坐下吧,莫要拘谨。”
主人家都发话了,奚常到嘴边的话也变成了:“坐吧。”
奚照跪坐下来,低声道:“父亲,我与少池……”
话未说完,奚常就抬了抬手,制止道:“回九江奚氏的那日,他便与我开诚布公地说过了。你们的事情,你们自己处理,往后我不会给你们任何帮助,也不会来管教你们,一切好自为之。”
奚常竟然不是因为奚照兄弟二人的事情来的?
宋家主掩下惊诧,不过,听奚常这语气,似乎……要放逐奚照这个九江奚氏的继承人?
奚照不知道奚澜是如何说服的父亲,这样的宽容未免太过惊喜,让人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低声道:“谢父亲宽容。”
奚常笑了一下,淡淡道:“宋公将你教的很好,我倒想看看,这几年,你会怎么让我刮目相看。”
言语之中没有提及裴明时,也丝毫不避讳宋家主夫妇二人。这其中的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
宋夫人抿了口茶,抬头便见这位百里夫人一直看着她,像是打量,又像是暗藏焦急的欲言又止。
倒是让人倍觉奇怪。
“夫人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百里夫人终于按耐不住,艳若牡丹的面庞流露出一丝焦虑,殷切地注视着宋夫人,问:“我听说,安成郡主的长女……如今住在宋家?”
宋夫人心里就不痛快了,淡淡笑道:“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那孩子如今被我认了做女儿,上了族谱,就是宋家的女郎。”
百里夫人又急急追问道:“她如今可在府上?能否,让她出来给我瞧瞧?”
宋夫人前不久还收到了九江奚氏的赔礼,只是他们未曾提及亲事,宋夫人自然就当无疾而终。但看百里夫人的模样,难道九江奚氏还想要与他们结亲?
宋夫人笑道:“真是不巧,我们家几个孩子今日刚好都去了城外的庄子上散心。”
百里夫人的期待落空,神情茫然一瞬,喃喃道:“出去了……”
一旁的奚照不由问道:“父亲、母亲,可是为了少池的亲事来的?”
百里夫人失魂落魄,根本无心听他们说话。
奚常开门见山道:“常今日拜访,主要是为了我夫人,她早年育有一女,只是遗落在外,苦寻多年而无果。前不久听闻那位秦小娘子的消息,便想来亲自瞧一瞧。”
这下,不止是宋家主和宋夫人愣在原地,就连一向淡定的奚照都傻了。
“父亲……”他是一直知道百里夫人之前嫁过人,还有一个孩子,但是,那个孩子怎么也不可能是阿烛啊!
奚照急忙道:“父亲和母亲怕是误会了,秦小娘子是安成郡主和姜惟的女儿,自幼生活在永安郡姜家,并非母亲……”
他说不下去,只觉得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宋夫人也忍不住道:“奚夫人,阿烛的身世毋庸置疑,你兴许是误会了什么。”
原以为,她是来给奚澜说亲的。
没想到,是来胡乱认女儿的。
百里夫人瞧着雍容柔美,但却不是好说话的人。
她没有退让,只道:“是与不是,让我们见一见便知道了。”
宋夫人冷了脸,简直是胡搅蛮缠!
她若是怕宋家纠缠不清,直说便是!大可不必这样拐弯抹角,还扯出这样惹人发笑的谎话。
谁不知道阿烛的身世?
倘若她存在被调包的情况,难道安成郡主会查不出来?要知道,当初那个道士可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一定得是亲姊妹的心头血,才能救薛如意身上的怪病。
安成郡主是不会拿自己宝贝女儿的性命开玩笑的。自然是查清楚了、确认无误才将人从乡下带回来。
所以,百里夫人的话,就好像是把人当傻子一般。
和说宋枝枝是她丢失多年的孩子又有什么区别?
简直荒唐又可笑。
百里夫人还是坚持那句话:“我想与她见一面,宋夫人放心,我绝不会伤害她。”
“我先前也说了,实在是不巧,她们现下不在家中。难得出门散心,我也不愿多拘束,至于什么时候回来,还是未可知。”
宋夫人心中万分庆幸,好在没让阿烛她们回来。
奚常道:“既如此,我们也就不叨扰了。宋夫人不妨直接告诉我们,那孩子在何处,我们亲自去见见。若当真认错,便悄悄离去,不让她知道。”
宋夫人拒绝的话还在嘴边,就看见百里夫人眼中噙着热泪,眼尾一抹嫣红,像是浸透了牡丹花汁,风情流露,又惹人怜惜。
宋夫人不知怎的,竟就真的点头答应了。
罢了、罢了。她在心中暗叹,瞧着也不像是装的,叫她见了也好死心。
百里夫人感激地看着宋夫人,来的路上,她也听说了许多关于阿烛的事情,其中最是让人津津乐道的,便是宋夫人与戚夫人,对阿烛的偏爱。
“多谢您。”百里夫人轻声道。
“天色也晚了,不如今日先在宋家歇息一晚,明早我再让人将孩子带过来,让奚夫人远远瞧上一眼??”
百里夫人已经等不及了。
奚常道:“既然秦小娘子在庄子上散心,那也不必为此将她急急忙忙喊回来。还是我们自己过去吧。”
奚照见宋夫人犹豫不决,不肯放心,遂道:“我带父亲与母亲去一趟吧。”
有奚照在,宋夫人到底还是同意了。
于是,宋梧月前脚刚到家,就听说九江奚氏的家主带夫人又往庄子上去了。
“阿娘!你怎么能让他们去找阿烛?他们若是对阿烛不利可怎么办!”宋梧月又急又气,她现在对九江奚氏的人都没有什么好印象,自然也不吝啬用最大恶意去揣测别人。
“若是九江奚氏的家主,将奚大郎君和奚二郎君不合的事情归结于阿烛,那、那岂不是——”
宋家主看了二女儿一眼,虽然说吧,奚常这个人心狠手辣,但也不至于对一个小娘子下手啊。
“五娘,不许胡说。”宋家主背着手,皱眉道,“你若是有空,便去看看三娘,好好劝说她,不要钻牛角尖。”
宋梧月憋着一口气,硬邦邦道:“阿耶真是抬举我,三娘可不会听我的。”
宋家主被这个刺猬似的女儿一噎,摆摆手走了。
不知道多少人找他打听奚常进京的事情,他好歹去知会那些人一声。
省的一个个在那胡思乱想。
奚常与夫人一架马车,奚照跟在后头。
他思来想去,觉得奚澜肯定有事瞒着他。
这个奚少池!跑的倒是快!
“夫人,再过不久就能看见了,松一松眉吧。”奚常好声好气,实在心疼。
百里夫人眼下哪还有心思理会他,她绞着手,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她脑海中掠过一帧帧画面。
阿妍……她的孩子。
粗粝的指腹轻轻抹去逃离眼眶的泪水,奚常低头,对上满是水光的杏眸,不等夫人扭头,便吻住那柔软红润的唇瓣。
带着一丝酒香的气息萦绕鼻尖,霸道而不容反抗。他吻着心爱的夫人,想到与夫人的第一次见面。
唇舌交·触,甜水被吃得一干二净,大掌轻抚夫人的后脑,奚常看着夫人羞红欲滴的脸颊,眼底流露浓浓的占有欲。
他没忍住心头一软,在百里夫人羞愤恼怒之前,在她唇角落下一吻,柔声细语:“夫人放心,我保证,若秦烛当真是夫人一直在找寻的女儿,不论如何,我都会将她一同带回九江奚氏。”
百里夫人被他毫不知羞的举动弄的面红耳赤,听到这话,又是强压下怒火,心中冷哼一声,开口气息不稳。
“多谢。”
奚常笑道:“一家人,何必言谢?”
百里夫人扭过头,谁和他一家人啊!
天很快暗下来,不远处,火光照亮一片夜幕。
眼看快到庄子上,九江奚氏的家臣率先察觉不对,“家主!”
奚常掀开帘子,朝那边望了一眼,眸光一沉,加重语气:“快!”
百里夫人不明所以,却又忽然心慌难忍,抓着奚常的手臂,急迫问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去前方查探情况的家臣已经回来,骑着马,禀报道:“家主、夫人!庄子上被一群土匪围住攻进去了!”
什么?
百里夫人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阿妍、我的阿妍……”她手无缚鸡之力,如今依靠的只有身边的男人,哀求道,“求求你,救救我的女儿。”
对百里夫人而言,女儿是她一直活下去的动力。
她来这里,本就是为了她的孩子。
奚常抹去她眼角泪水,郑重许诺:“不会有事的。”
“燕浮,传令下去,任何想要伤害庄子上的人,一个不留。”
“是!”
好在奚常这回带了不少人出来,个个都是训练有素的部曲。毕竟就算他不为自己着想,也要考虑夫人的安危。
火光冲天,在喊打喊杀的嘈杂声中,一个瘸着腿的男人混迹其中,四处点火。
刘大赖咬着牙,他不敢背着土匪头子自己偷摸拿东西,但是只要一想到宋枝枝为了那赔钱货让官兵打断他的腿,他就恨的不行!
因为刘家庄闹饥荒,刘大赖的大胖儿子被人偷掳了去,下场可想而知。刘大赖年轻的时候也偷过别人家的孩子,那肉极嫩、极鲜……自己干那事还不觉得有什么,谁都想活啊!
可是只要想到自己的儿子,他们老刘家的根!成了别人的食物!刘大赖整个人都要疯了!
跟了他的寡妇也跑了。
刘大赖就想到了宋枝枝和阿婵。他的儿子为什么会被人偷走,还不是因为宋枝枝不肯给他财帛粮食!他不好过,她们都别想活!
刘大赖找了附近山里的土匪,一听庄子上都是妇孺,还有大批粮食,他们自然心动。于是乎,就在今夜将庄子外头围了起来。
没想到宋枝枝早有防备。
庄子上的家丁,和初具雏形的女子兵,没有一个退缩。包括阿烛和宋枝枝在内,她们一个拿了剑,一个手持弓。
没有人可以伤害她们。
没有人。
百里夫人下了马车,不顾阻拦,跌跌撞撞地往里跑,石子路上,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尸体。
奚氏的人已经清理了大半。
百里夫人往里走,她哭着喊:“阿妍!阿妍!你在哪儿?阿娘来了,阿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