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澜又沾了阿烛的光。
他原本是这么打算的,回九江奚氏主要就是两件事情。
一件是说服阿耶给奚照和裴明时一个机会,至少这辈子,不要让九江奚氏牵扯进去,走到自寻死路、无法挽回的地步。另一件事,便是和阿烛的亲事,希望奚常能出面处理五族老他们。
没想到,两件事情竟然都因为阿烛误打误撞就成了?
哦,也不是。
因着百里夫人落了泪,奚常雷厉风行敲打了五族老他们,甚至以“年迈体弱、宜需静养”的由头,不许他们外出。除此之外,又叫五叔公亲自写信给宋家,为先前的无礼冒犯赔礼道歉。
奚澜亲耳听见,百里夫人与赵夫人道:“郁暖阁的几位长辈年岁已高,平日里更应该注重饮食。往后冰块、荤腥什么的,还是要多控制些。免得贪凉受冻、吃坏肚子。”
赵夫人一一应下。
族老那边的事情轻松解决,阿耶也默许了大兄的选择,但奚澜和阿烛的亲事……可就有点悬了。
奚澜心里开始打鼓。
打鼓也没办法。
赵夫人将家主主母前往盛京而需要用到的东西准备一应具全,衣食住行,全都安排得妥善无比。
奚澜眼见不对,趁人不注意,拎了韩衣先行一步,能跑多快跑多跑。
奚氏家臣累得跟头驴似的,连他背影都没追上。
经过一日一夜没停歇的跑路,韩衣困的不行,又被晒的满脸通红,还要不停赶马追上奚澜,在后头大喊道:“郎君,歇一歇吧!”
奚澜冷着个脸,头也不回:“你自己歇去吧。”
韩衣:“……”
他张口想说什么,吃了一嘴尘土,呸了两声,委屈地低下头,默不作声地继续跟着奚澜。
没有马车的拖累,加上没日没夜地赶路,奚澜两人自然要比九江奚氏的队伍快许多。
只是路上难免有看他们孤零零好欺负的土匪,想要抢他们马匹,奚澜心里窝火,来一个杀一个,来一窝杀一窝。
韩衣:“……”
他负责清理路上的尸体,免得被挡住道、耽搁路程。
就这样,原本最起码需要半月之久的行程,被奚澜丧心病狂压减不到十日。
一路风尘仆仆、灰头土脸。
毫无士族郎君的高雅风流。
宋家的门房差点就把奚澜拦在外头,好险、好险。
好在奚澜还要颜面,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沐浴更衣,屋内还用了一点熏香。
收拾的干干净净,才去找阿烛。
阿烛还不知道奚澜回来了,今日奚照有空,她正跟着奚照念书。
“仁言不如仁声之入人深也,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爱之。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1】”
奚照的声音温柔又轻缓,就像是山涧而下的水流,在日光下波光粼粼。
阿烛学会这一段,面露迟疑,道:“少煦哥哥,这是为君之道?为官之道?”
她需要学这个吗?
奚澜在门外停下脚步。
奚照正要开口,似乎察觉到了外头有人,没想到回头就看见奚澜。
“少池?”他惊了一下,“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阿烛也震惊,“你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奚澜:“……”
奚照起身,走到弟弟面前,若不是碍着阿烛还在这里,他都要直接上手检查奚澜身上有没有受伤。
“阿耶说你了?还是怎么了?”
这才过去不到一个月,按常理来说,奚澜就算再快,这会儿也还在路上。
奚照潜意识里以为是弟弟受了什么委屈。
“没有。”
因为有事瞒着奚照,奚澜的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心虚,他道:“大兄,我有事情想要和阿烛单独说。”
阿烛:“嗯?”
奚照看了他一会儿,以为是父亲不肯同意奚澜的亲事,便准备出去问问奚氏家臣到底发生了什么。
奚氏家臣:“……呜呜呜。”
辜负了大郎君的期望。
他们压根追不上奚澜。
“既如此,你与阿烛说吧。”奚照叹了口气,往外走去。
奚澜看向阿烛。
“怎么了吗?”阿烛被他的眼神盯得莫名一紧张,坐立难安,脑洞大开道:“是不是你家里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呀?你看我做什么?我、我不会跟你私奔的啊,这种危险的想法,你最好就此打住。”
“……”
就算阿烛再喜欢奚澜,也不可能说做出抛下家人朋友,跟奚澜一同私奔的事情。
奚澜将门关上,快步走到阿烛面前,郑重其事地开口。
“阿烛。”
“你别这么看我啊,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答应你的。”阿烛是一个很有底线的人。
奚澜道:“如果我说,我见到你梦里的阿娘了,你会怎么样?”
阿烛:“啊?”
她先是震惊了一下,又露出微妙的小表情,语重心长道:“你以为你说这个我就会跟你走了吗?年轻人呀,不要一时冲动,说这种胡话。实在不行,你就嫁给我嘛。不要努力了,我会赚钱养你的。”
奚澜:“……我认真的。”
阿烛本来还想嘻嘻哈哈,嘲笑奚澜拙劣的演技。
但他看着要笑不笑,嘴角上扬的弧度十分勉强,比哭了还要难看。
阿烛:“……”
等等、等等。
他好像没有撒谎。
他是认真的吗?!
“我阿娘?我阿娘怎么会在这……”阿烛语气越来越轻,呆呆愣愣的,一时半会都反应不过来。
阿娘、阿娘……
奚澜道:“你阿娘姓什么,你还有印象吗?”
阿烛脑子空白一片,好半天才找出一点模糊的记忆,“……百里。”
她记得阿娘不是士族出身,外祖一家也早就没了人。
“你真的,看见我阿娘了?”阿烛问,“你怎么认识我阿娘的?”
奚澜面色泛白,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绝望。
他小心翼翼道:“阿烛,你说话算话的吧?不会忘记你写下的承诺吧?”
阿烛:“……你不要逼我打你啊。”
奚澜现在也不管什么吃不吃软饭了,当机立断:“你再问一遍方才的话。”
“你不要逼我打你啊?”
“不是这个,上一句,上上一句,你说娶我的那个话。”
“实在不行,你就嫁给我?”阿烛一天之日受惊吓八百回,甚至开始怀疑奚澜被夺舍了,“你真要嫁给我啊?”
“嫁嫁嫁。”
奚澜不假思索。
阿烛越发惊恐,这怎么可能是奚澜说出的话?
“你不会是什么孤魂野鬼附身了吧?你出去啊!从他身体里出去,不然我就……我就用火烧死你!”
奚澜:“……”
别人是活菩萨,你是活阎王啊你!
阿烛小心翼翼道:“你清醒了吗?”
奚澜:“如果我说,你阿娘可能是九江奚氏现在的主母,你会怎么样?”
阿烛想了想,松了口气,喃喃道:“神智不清也比被鬼附身好啊。”
奚澜:“我没病!!!”
阿烛怜惜地看着他,“好好好,你没病,我去请颜娘子来给你看看脑子。”
奚澜:“……我真的生气了。”
阿烛:“我才要生气了!你到底受什么刺激了?我阿娘怎么会变成九江奚氏的主母?那不是你的母亲吗?”
“是你的。”奚澜纠正道。
“……”
阿烛冷静下来,“你真的没有开玩笑?”
奚澜都快难过死了,“真的,比珍珠都真。”
阿烛瞬间又不冷静了,语无伦次:“我、你、不是,我阿娘,你母亲……”凑不齐一句完整话,她抱头痛苦不行,“啊,圣人在上,救命啊。”
奚澜有点心疼地看着她,更多的还是同病相怜的欣慰。
还好,疯得不止他一个。
“阿烛。你冷静一点。”奚澜在赶路的时候也想通了,如果百里夫人真的是阿烛的母亲,那么,对阿烛来说只有利没有弊。
奚澜道:“他们很快就会到盛京,到时候,是与不是,就有分明了。”
他又问:“九江奚氏如今的主母,便是姓百里。倘若她真是你的母亲,你会离开裴明时的身边吗?”
这句话问住了阿烛。
她脸上浮现迷茫之色,彷惶得令人心疼。
“我、我和小时候,变化很大……阿娘能认出我吗?”
阿烛小声倾诉着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慌,“我可能,没有小时候那么乖了,我不再是阿娘记忆中的模样了,我……”
阿娘是阿烛唯一的阿娘。
是阿烛短暂生命那几年中的温暖与美好。
可是,阿娘不是只有阿烛一个孩子。
“她很爱你。”奚澜肯定道,“她这些年来一直都在找你的下落,九江奚氏上下都知道她有一个遗失在外的女儿。”
奚澜自己没有感受过父母双亲的爱,但他能分辨出别人的真情假意。
百里夫人很疼爱阿烛。那种真情流露,是做不了假的。
不过这也是理所应当,在他心里,阿烛就该是被疼爱着、保护着长大的孩子。
奚澜不忍心看见阿烛脸上出现那样令人心疼的表情,他走了两步,跪坐身边,将她抱到怀里,努力用最温柔的声音道。
“你别怕。乖乖。”
“如果她是阿娘,你就会是九江奚氏唯一的女郎,所有人的掌上明珠。我阿耶很喜欢百里夫人,他会爱屋及乌,对你很好的。”
“如果她不是,那也不要紧。我阿耶会同意我们在一起,你嫁给我吧,或者我嫁给你。”
“乖乖,你是我的独一无二的宝贝。”
奚澜不会说情话,可是奚澜爱她。
他满脸通红,也要一字一句袒露心意,剖析真情地给予她安全感。
阿烛眨了眨眼,被他一声一声的“乖乖”喊得眼眶发红,脸颊泛红。还有点想哭。
奚澜红着脸,不忘再三叮嘱:“你千万不能忘记你答应过我啊,你阿娘要是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你、你……”
“放心。”阿烛一脸深沉道,“苟富贵、勿相忘,我是不会忘记你的。”
奚澜:“……?”
你再说一遍。
你再说我就真的要去敲锣打鼓了!
阿烛忽然推开他,正襟危坐,道:“……我阿娘为什么会和你阿耶在一起?”
奚澜顿了一下,“几年前,百里夫人被我阿耶所救。”
阿烛愣了一下,“那这么说,我们要成为兄妹了诶。”
奚澜:“……我选择被逐出家族。”
兄妹是这辈子都不可能变成兄妹的。
阿烛焦虑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嘴里念着:“你真的确定那是我阿娘吗?会不会是巧合呀?”
奚澜也希望这是巧合。
因为百里夫人看着有点凶的样子。
阿烛这么凶,不会就是像她的吧?
得亏阿烛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不然指定给他一拳。
阿烛双手捏在一起,手背都被掐红了。
她小声喃喃道:“我都好多年、好多年没有见过阿娘了。”
具体有多久,她已经数不清。
她记得阿娘给她讲的故事,抱着她时的体温,哄她睡觉的童谣,早已模糊的面容,在记忆中翻来覆去地念着,只剩下一个极美的印象。
即使分别不知多少年,又投胎转世,重新做人,她在阿娘心中,也永远是乖巧的模样吧?
阿烛轻轻叹了口气。
近乡情怯,便是如此了。
“阿烛。”奚澜幽幽道,“你还没答应我,你不能忘记你写下的东西。”
“我没有忘记,不是说了吗?苟富贵勿相忘。”阿烛开始嫌他烦了。
奚澜道:“那如果百里夫人不喜欢我们在一起……”
阿烛:“不会的。”
她很大方的,“我的阿娘就是你的阿娘,做不成夫妻,就做兄妹,也是一样的啦。”
奚澜起身,开始四处找白绫。
“我变成吊死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我说笑呢、说笑呢。不要冲动啊!”阿烛眼看他真的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一根布条,连忙扑上去抱住他,“阿娘会爱屋及乌的,你不要冲动啊。”
奚澜摸了摸她的后脑勺,道:“百里夫人知道宋夫人因你的缘故被九江奚氏的族老所羞辱,只掉了几滴眼泪,就让父亲把他们都关了起来。”
“我跟你透个底,你不要担心,再过几日,我与大兄若是闹不合……”
·
【1】出自孟子·第十三卷·尽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