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枝枝以为自己会恨宋梧月,恨她肆无忌惮地干涉、强迫她的人生,恨她无时无刻地控制、打压她的性情。
宋枝枝讨厌这种被束缚的感觉,这让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傀儡。
可就在方才,她望着宋梧月,心底升起一股浓浓的悲哀。
她发现,哪怕事到如今,宋梧月依旧在指责她,她反感、厌恶,然更多的却是麻木。
她早就习以为常。
她再也不抱期望。
有那么一瞬间,宋枝枝好想痛哭出声。
她想不明白。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这样?
她明明已经很努力地摆脱那个懦弱的自己,她不停地朝着自己想走的路,没有一刻停步,可是,她还是无法摆脱、甩开这一切。
她为什么不能恨宋梧月啊!
她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啊!
她知道宋梧月是为她好,是打从心底替她担忧、着想,正是因为这个可悲可恨的事实,让她时常回想起那桩桩件件的过往。
宋枝枝恨不起来。
她已经足够疲惫、倦怠、麻木。
爱不了,恨不起,放不下。
这种阴影,永远会常伴她左右,挥之不去。每当太阳升起时,它就躲在影子里,仿佛从前种种,一并消散不见。可夜幕降临,她一人独处,又会想起那个无能的自己。
宋枝枝一步一步后退,道:“我真的不喜欢你。”
眼泪骤然滑落。
宋枝枝想,如果她可以狠心一些就好了。那样她就不至于在这种情况下,连一句狠话都说不出。
她恨不了宋梧月,她只恨自己的心软懦弱。
宋枝枝想,她已经说过无数遍,为什么宋梧月还是要管她?放任她自生自灭不好吗?
不要管她,不要管她。
她到底要说几遍啊!
非要她跪下来求她吗?!
宋枝枝内心深处不受控制地蔓延开一股恐慌,
她似乎听见了内心的那个尖叫声。
充满怨气与不甘。
宋枝枝受到了惊吓,几乎是小跑着离开。
她脑子乱成一团。
宋枝枝可以忍受打压、否定,以及掌控和束缚,这种情况下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她在阴暗的角落慢慢枯萎凋零腐朽成泥。
可她无法接受自己变成和宋槿容她们一样偏执的人。
那种歇斯底里。
发疯一般的尖叫。
宋枝枝就是死也不要那样。
她跑到了宋夫人的院子,远远就听见了母亲在与阿烛说话。
她放慢脚步,在母亲转身过来的那一刻,终于精疲力尽、膝盖一软,跪倒了下去。
“七娘!”阿烛惊道,急忙跑来将她扶起。
宋枝枝全身无力,半靠在阿烛身上,膝盖仿佛粘连在了青石板上,无法动弹。
她低下头,道:“阿娘,对不起……”
宋枝枝这个模样,就像是回到了从前。
宋夫人眼眶一红,强忍着哽咽,柔声道:“对不起什么?是因为你昨日做的事情吗?”
宋枝枝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做错了事情。
可是她做错了什么?她不该救下阿婵吗?还是不该放过刘大赖?她也只有十三岁,已经算是早熟懂事了。
宋夫人弯腰,将她的孩子抱到怀里。
宋夫人有时候也会想,她到底哪里做的不对啊?她是按着公婆教育孩子的方式,去对待她的子女啊。为什么,为什么她的孩子,每一个都出了问题?
宋夫人哽咽着,摸着宋枝枝的后脑勺,柔声道:“不用对不起,枝枝。你做的对,阿娘没想到你可以将这件事情处理得这么好。你还这么小,却救下了这么多人。”
“枝枝,不论你是什么样,你都是阿娘的骄傲。”
阿烛站在一旁,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的阿娘。
阿娘好像也和她说过这样的话。
她一直告诉阿烛,不论美丑、健康或孱弱,活泼还是内敛,她永远是阿娘的小宝贝。是阿娘最贴心、懂事的小女儿。
父母毫无保留的爱,便是这世上最大的财富。
因为病弱,阿烛有幸得到了阿娘的偏爱与愧疚,自打她出生,阿娘就将全部的心神精力都放在她身上,那种无微不至的照顾,便是爱的体现。
宋夫人抹去宋枝枝脸上的泪痕,温声道:“你做的足够好了。”
宋枝枝只是太善良,她想不到会有人逮着机会想害她、害宋家。
宋家本就因为阿烛和奚澜之间的流言蜚语遭受非议,偏偏这个关头,一向低调的宋枝枝又被牵扯进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宋枝枝这才知道宋槿容做的事情。
“阿娘,阿烛和奚二郎君……”她红着眼睛,着急地辩解。
宋夫人道:“阿娘知道,阿娘知道。”
宋槿容最初的目的只是想要逼走阿烛,因为在她看来,只要阿烛离开宋家,那么宋家的名声自然会回到从前。
她自认自己在读书人中颇受推崇,她是士族贵女的典范,争相模仿的对象,她会给宋家争光,她会让父母翁翁以她为傲。
只要没有阿烛这个变数。
宋家会恢复到往日的平静。
宋梧月、宋枝枝也会变回之前安分守己、恭谨柔顺的模样。
但她没有想到,或者说,她如今被关起来,无法与外界联络,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引发了多么大的后果。
宋家既是士族,又曾与裴氏结亲,与皇室关系紧密相连,哪怕宋家在朝堂上没有什么实权,可光是宋豫一个人,对皇帝的影响就十分大。
宋豫名满天下,学生无数,但凡受他恩惠、指点,都会尊敬地称呼他一声“老师”。若不是这些年来宋豫因妻女先后病逝而大受打击,闭门不出,只怕宋家早就受到其他士族的针对。
树大招风,这个道理谁都明白。
宋豫没有想过去争抢什么,他的愿望很简单,一直以来,他都只想做一个普通的夫子,与妻女一同生活。他甚至很早就为宋穗选好了夫婿,如果没有皇帝,她会嫁给宋豫的学生,陪伴父母左右。
“这些年来,宋家还算平稳,也没有什么大风大浪。”宋夫人轻轻叹道,“只是前不久明时护驾有功,掌控盛京禁军,有几家怕是察觉出了不对劲……”
在所有人看来,裴氏不过五代便已经呈现颓势,皇帝无能自私,又迟迟不立储君,朝堂大半被士族掌控,如若不是缺少一个师出有名的机会,恐怕再过不久又要改朝换代。
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局势。
天下读书人亦蠢蠢欲动。
有人按耐不住已经择了“明主”效忠,有人还在暗中观望,犹豫不前。
天下分分合合,是必然,对想要谋取前程的文人而言,也是一种机遇。虽有风险,但仍令人动心。
没有野心的文士不是好文士。
所以,欲除裴氏,自然不能留下宋家。
宋夫人当着两个孩子的面,总归还是没说太多。她只让宋枝枝放心,这点小事,她还是可以处理的。
但宋枝枝又怎么可能放心呢?
虽是宋槿容惹出的事情,可若是宋枝枝昨日没有外出,也就不会碰到刘大赖,今日也不会被人拿着庄子上收留的妇孺来大做文章。
偏偏,宋枝枝的用意确实没有那么纯粹。
如果说一开始她只想能救一个人是一个人,但到了现在,她很想将她们培养出来,成为一支进可攻退可守的女子兵。
她要有自保的能力,哪怕到时候真的发生变故,她也要想尽一切办法保护好她的家人。
外头的流言愈演愈烈。
甚至惊动了尚在病榻的皇帝。
皇帝本来就对阿烛有所不喜,没想到她这么不安分,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身份,竟然还妄想高攀九江奚氏。又听说宋七娘救下了许多妇人,原本这种小事是不值得人放心上的,奈何在有心人的添油加醋下,就变成了“宋七娘私养成百上千的兵队”。
表面看都是妇孺,实际上谁又知道呢?
更何况,那真的是宋七娘做的事情吗?宋七娘虽然存在感弱,可名气一点儿也不小。谁不知道宋家出了一个连院门都不敢走出半步的女郎?
和她上头两个姊妹完全截然不同。
这样一个胆小怯懦的人,她怎么会忽然性情大变,变得落落大方,行事稳重,还有规划地救人?
可别忘了,嫡公主裴明时一直都和宋家十分亲厚,时常进出宋家。宋枝枝所做的一切,难保不是受人指使。
皇帝心中刚生出几分对裴明时和宋家的猜忌,想到宋豫的为人,与裴明时的女儿身,又打消了怀疑。
当时宋穗抑郁而死,宋豫都没有因此和他反目成仇,只是伤心欲绝、闭门不出,可见其品性高尚。
皇帝自己做人不怎么样,但对宋豫这个岳父还是十分信任的。
只是还是有些烦躁。
宋枝枝收容这么多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真是受裴明时所指使?
但裴明时又没有争抢皇位的可能。
平日里看她与大皇子他们也是从不来往。
疑心病难消,皇帝虽然病的起不来,但还是召见了裴明时。
裴明时早有准备,带来了宋豫的亲笔书信。
皇帝看完,面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伏在龙榻上咳喘不止,好半天才调整好情绪。
手中的信纸被捏成了皱巴巴的一团,皇帝摆摆手,让裴明时退下。
宋豫什么也没说,就问皇帝。
“天下黎民百姓,是否陛下子民?七娘收容孤苦无依的妇孺,慷慨解囊、善事一件,为何反成他人眼中钉?”
在皇帝看来,宋家是纯臣。
是不会有什么坏心思的。
尤其是宋豫都亲自让裴明时带书信给他,还是这种看似温和实则说教的口吻。
皇帝自动翻译宋豫的意思:这天下都成了什么样,陛下心里难道没有数?宋七娘是宋家的人,所作所为、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宋家的颜面,但归根结底,救得还不是陛下的子民?若是百姓流离失所、尸横遍野,到时候罪责难逃,就是皇帝无德了。
更何况,天底下竟还有做善事反被人倒打一耙的道理?
那些泼脏水的人,又是何用意?
只要细细一想,宋七娘做的事情到底对谁有利,又损伤了谁的利益,幕后主使,便一目了然!
思及此,皇帝顿时脑子一片清明!恨不得把那群在背后搞鬼的士族统统抓起来抄家!
宋枝枝收容无家可归的妇孺的事情很快解决,皇帝亲自下旨,为嘉奖宋枝枝所做的善事,封她为县主,又赏了许多东西,连带着宋夫人和闭门不出的宋豫都得了一个教子有方、治家有道的赞扬。
这下,读书人都收敛了。
皇帝都亲口承认宋枝枝是在做善事,其他人还能说什么?
至于阿烛和奚澜“私相授受”的闲言碎语……
不知是裴明时还是奚澜解决的,只听说外头传出好几个读书人的丑闻,什么改认父母、抛妻弃子、入赘杀妻……一个比一个劲爆,好不热闹!
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敢提这回事了。
但宋夫人依旧忧心忡忡。
读书人不敢提,是因为他们底子薄、无根基,只比寻常百姓好一点儿,但还是要依附士族、仰人鼻息。
宋夫人并不在意这些人的看法,说句不好听的话,这样的人在士族眼里,与蝼蚁没有区别,想杀多少便杀多少。律法约束的从来就不是士族门阀。
真正值得担心的,是士族对阿烛的看法。
是远在豫章郡的九江奚氏,他们是否已经听说这些流言蜚语。
宋夫人等了多日,终于收到信笺。
她打开一看,面色一沉,险些被气晕过去!
宋家与九江奚氏并没有多大关系,甚至九江奚氏的族老思想老旧,还因为奚照拜师宋豫而心有芥蒂。因此,宋夫人特意请了奚照兄弟二人的外祖家的一位夫人帮忙说亲。
虽然九江奚氏先主母死在早,但九江奚氏和奚照外祖家关系依旧融洽,两家都对彼此怀着愧疚心虚。
宋夫人原以为,再坏的结果,也就是奚氏家主不愿意和他们结亲。她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结亲这种事情,本就是你情我愿的。
我们也不是非他不可。
但谁曾想,奚氏族老竟然在信中如此大放厥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