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夫人的诘责让跪在地上的宋槿容神情一僵。
她低着头,不愿意对上母亲满是失望的眼神。
“阿娘既然已经知道,便该明白,我就是为了宋家、为了五娘七娘她们,才这样铤而走险的。”
宋槿容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她甚至委屈道:“倘若不是阿娘被秦烛蒙蔽了双眼,迷失了理智,我何至于如此?”
“……”
宋夫人满脸的不可置信,刚打完人的手微微颤抖,生怕自己理智全无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她深深吸了口气,努力缓和语气,道:“我不是说过了,阿烛与奚二郎之间,是两情相悦,他们往后会成亲……不是你所以为的私相授受!”
宋槿容跪在地上,腰板纤细挺直,完全听不进去一个字,“阿娘,秦烛根本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自打她来到宋家,五娘、七娘一个个都性情大变,您不觉得七娘现在越来越荒唐了吗?秦烛虽身世可怜,可有那样一个母亲,便是想改好都难。否则世上郎君如此之多,她为何偏偏就盯住了奚二郎不放?”
她苦口婆心地劝说着母亲。
“阿娘,您清醒一些,秦烛留在宋家,百害而无一益。难道您希望我们宋家因她一个外人背上污名吗?您对她已经足够好了,可她都做了什么?她不老实本分在院子里待着,反倒撺掇七娘去与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迹一处,还勾搭外男。今日她能与奚二郎在一起,明日若是有比奚二郎更好的,岂非又要上赶着?”
“你给我住口。”
宋夫人几乎是从牙齿里一字一字地蹦出来这句话,她眼神惊骇与痛恨并存,素来温和宽容的神情被震怒所取代。
屋内十多数仆婢并站在廊下的下人都齐齐跪下去,整个院子乌压压一片,堪比天子之怒的阵势。
宋夫人道:“既然你不肯听我的话,也不愿反省自己的过错,那便自己一个人好好待着“养病”。什么时候“病”好了,再让人寻我。”
她终于看出自己这个长女究竟有多么冥顽不灵。
宋夫人是一贯温和的人,尤其是在自己的子女头上,他们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她不会多加干涉。只要为人正直、心胸豁达,身体健康,宋夫人就已经心满意足。她从来不要求她们必须变成什么样。
宋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宋槿容好好说话,可惜毫无用处。既然如此,她也不必再多费口舌。
做错了事情,便该受到惩罚。宋夫人吩咐下去:“三娘病了,叫她好生静养。往后你们照看着她,除了一日三餐,其他不用理会。”
宋槿容茫然片刻,反应过来,急急道:“阿娘!您不能这样!我没有病,您不能圈禁我!”
对此,宋夫人冷冷道:“我是你的母亲,我当然可以这么做。三娘,你也不想背上忤逆不孝的罪名吧?”
宋槿容愣在原地。
这是她一贯用来敲打几个妹妹的说辞。
她习惯这样去给身边人施压,并不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对的地方。孝敬父母乃理所当然,更何况她立志要做一个与母亲一般贤惠端庄的人,向母亲学习,所以哪怕心里再难过,宋夫人让她跪下,她还是老老实实地跪下。
宋槿容长这么大,下跪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只要是母亲要求,她都会做到。
除了在秦烛这件事上。
宋槿容又生气又伤心,道:“阿娘,我再过几月便要出嫁,阿娘都不肯为我着想,反倒一直维护着外人。我没有做错,我是为了宋家好。”
出嫁?
宋夫人淡淡道:“你得了重病,暂时不能嫁过去。”
宋槿容瞠目结舌,什么、什么重病?
“阿娘!”她终于绷不住大喊起来,眼泪滚落,“您要因为秦烛,圈禁我……我让秦烛名声受损,您就为了她惩罚我,甚至我的终身大事,也可以说不要就不要。”
她哭得不能自已,怎么都没想到,宋夫人会为了秦烛做到这个份上。
可是,宋夫人真的是因为阿烛才如此动真格吗?
宋夫人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自己的长女,她从未像现在这一刻清楚地感受到宋槿容是多么一个愚蠢自私的人。
她口口声声为了宋家,为了两个妹妹,却做出这样的事情。
真正替家族考虑的人,即便阿烛当真做出什么丑事,为了家族颜面、与妹妹们的声誉,也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将消息封锁的严严实实,再来私下解决。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了威胁她,而选择捅出此事。宋槿容的目的只有一个,她想要阿烛离开宋家,和宋家撇清干系!
她不容许宋家有任何超出她掌控的人或者事情!
如宋梧月、如宋枝枝。
宋槿容的谦卑柔顺、老实本分,是对父母、翁翁,和外头的读书人、士族郎君。剩下的强势与掌控欲,则是在姊妹身上展现了个淋漓尽致。
明明同为女子,她却极尽苛刻。
宋夫人再次深深吸气。
不能再打了。
“阿娘……您宁愿抛弃我,也不愿意让秦烛离开宋家是吗?”宋槿容哭着道,“我都是为了宋家好,九江奚氏是不会容许奚二郎娶这样一个妻子的,您何必为了她,低头去说亲?”
九江奚氏不同意,宋夫人自然也不会死缠烂打。除非奚照兄弟二人能解决,否则阿烛也不会继续倒贴上去。本来就是低调行事,不论成与不成,都只有他们两家知道,谁曾想宋槿容闹这么一出,自作聪明非要以此逼走阿烛。
这下好了,九江奚氏若是听说这些流言蜚语,怕是都不会同意!
宋夫人还是没忍住,骂道:“我当初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一个玩意儿!我给你生的脑子呢?去哪儿了?你脖子上的这个究竟是什么东西变得?你别是被人调包了,非我亲生骨肉吧!”
宋槿容傻住了,眼泪都停止掉落。
“我、我……”
“自作聪明的蠢货,你以为外头贬阿烛,夸赞你,便是好事一桩?我告诉你,你最好希望此事很快平息,否则,你就一直留在闺阁吧!把你嫁出去,我还丢不起这个人!”
宋夫人鲜少有这样嘴毒的时候,她是传统的大家闺秀,高门贵女,品行、心性、气度都是上乘,否则当初宋豫和夫人也不会聘她回来做当家主母。
可如今,竟然也被逼得气度全无。
宋槿容咬牙哽咽道:“我何曾给阿娘丢过脸!我长这么大,我循规蹈矩、恪守本分,我究竟哪里做错了?!”
“阿娘!”她叫住不愿再听、怒而离去的宋夫人,尽管还跪在地上,但语气开始强硬,“我没有做错!阿娘,您不能关我!我是不会放过秦烛的!她留在宋家,迟早会害了我们所有人!”
宋夫人转回来,又给了她一巴掌。
非要逼她动手打人!
宋夫人气狠了,面色发白,捂着胸口,道:“你没有错,是我的错,我当初就不该生下你!”
宋槿容的眼泪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往下砸。
她无法忍受母亲这样伤害她。
“阿娘……”
她怎么会有错呢?
她没有错。
她是高门贵女的典范,她一直都在给家里争光。
所有女郎,都想要模仿她。
她没有做错!
宋夫人已经离开。
这一回,她说到做到,绝不允许任何人放宋槿容出去,也不允许她和外界有任何交流。
宋夫人让人将外头的风言风语给压下去。
但没想到的是,因为宋槿容的所为,不仅使阿烛被卷入风波,还牵连了宋枝枝。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宋枝枝这两天在庄子上检查被收留的女人的训练进度,发现她们都有着有着肉眼可见的进步与蜕变,这是一件好事,值得高兴。
恰好碰上阿婵的生辰,宋枝枝带着那个三岁多的小姑娘去买些糕点零嘴,买了许多,准备一并带回去与众人分食,也算是小小的嘉奖。
不成想,竟然在热闹的集市里碰到了阿婵的生父。
一个泼皮无赖的货色。
刘大赖为了生儿子,四年里头让妻子生了三个孩子,结果都是赔钱货,还想要接着生,结果妻子伤了身体,肚子迟迟没有动静。
刘大赖便与隔壁村的寡妇搞到了一起,没想到几次就怀上孩子,他高兴得不行,先后卖了老大还有老二换来口粮给寡妇补身体,等到生下大胖儿子,粮食见底,他不顾妻子的苦苦哀求,准备把老三卖到勾栏院去。
老三是三个赔钱货里长的最标致的一个,虽然面黄肌瘦,可眼睛圆溜溜的,好好培养,说不定以后还能当个花魁娘子呢!
刘大赖可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有什么不对。现在这世道,饭都吃不起了,外头有多少饿死的人!他都没有把女儿换给别人当口粮,还给她们寻了个衣食无缺的去处,往后再也不会饿肚子,多好啊!
谁知道半路老三哭起来,被路过的宋枝枝听见,用了两袋粮食,软硬皆施,将人从他手里买了来。
宋枝枝当时的心神都放在了哭泣不止的阿婵身上,她是那么小一个,那么可怜,打发了刘大赖,便匆匆将人带回庄子上。
也就没有写卖身契。
今日撞上,刘大赖认出了宋枝枝。
因为有了大胖儿子,刘大赖就把妻子卖给了同村的鳏夫,换来的粮食给寡妇补身体,好有奶·水喂儿子,但因为一直游手好闲,坐吃山空是迟早的事情,刘大赖没办法,就算是为了自己老刘家的独苗苗、老刘家的根,他也要想办法去弄点粮食来。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刘大赖在暗中盯了许久,终于发现宋枝枝手上牵着的那个小女娃就是他家老三!
因为衣食无缺,又被取了名字、跟着念书,刘老三可是大变样!瞧那一身干干净净的衣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孩子。
刘大赖眼珠子一转,就哭着嚎着要宋枝枝把自己的女儿还回来。
当初一手交粮一手交人,只有他们双方自己知道,可没有留下任何字据!
他说刘老三是被宋枝枝抢走的,那就是被抢走的!
除非宋枝枝再给他一笔钱财,或是足够嚼用一年的粮食!否则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刘大赖就这样倒在地上,死死抓着阿婵的脚,说自己有多想多想她,一直都在找她,又说宋枝枝一个大户人家的女郎,要什么没有,非要跟他抢孩子!
宋枝枝只是出来采买些东西,便没有兴师动众,只带了五六个婢子,人虽不少,可没一个能扯开刘大赖的。
他又是个不要脸的东西,见宋枝枝一个小娘子面皮薄,就扯开嗓子喊。他又黑又瘦,衣着破旧,脚上的一双草鞋不知道穿多少年了。
掉两滴眼泪,别人还就信以为真,同情不已。
宋枝枝虽然成长许多,可也没见过这么多人围上来,对着她指指点点。
她竭力稳住阵脚,问刘大赖想要什么。
刘大赖一听,更觉宋枝枝好拿捏。原本就要狮子大开口,但附近围上来许多人,他就装出可怜的模样,非要把阿婵带回去。
刘大赖抓着女儿的脚踝,悄悄掐了她一把。
这小赔钱货,吃穿不愁,也不惦记家里的父亲还有刚出生不久的弟弟!果然是个赔钱货!胳膊肘往外拐!
阿婵受到了惊吓,整个人吓傻了,呆呆的,也不会哭,也不说话。
哪怕刘大赖掐她都没有反应。
还是人群中一个卖花的婶子发现不对,叫道:“孩子!孩子吓傻了!”
她挤了进来,左看右看,往阿婵身上狠狠拍了几巴掌,边打边道:“回魂唠、回魂唠!”
阿婵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原先呆滞的模样变得恐慌,紧紧抓着宋枝枝的衣袖,哭得撕心裂肺。
“天可怜见!”
不少人唏嘘着。
宋枝枝身边的婢子冲大家伙道:“此人有了儿子,就要把自己女儿卖到不干不净的地方去,是我家娘子救下来,以粮食换来一条性命。不曾想今日再碰见,竟黑白颠倒、血口喷人!”
刘大赖不认,他觉得宋枝枝不识抬举,吵着吵着就把事情给闹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