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澜又挨打了。
阿烛给了他重重一拳,恰好打在手肘上,他防不胜防,疼得捂住手臂,嘲笑僵在脸上,面子作祟想要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奈何实在太痛苦,整张脸就显得十分扭曲。
“你、你还说你不打人……”奚澜开口哽了一下。
阿烛不仅打人,还要扑上来咬他。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骑马都会,射箭怎么就不行了?”
奚澜威武不能屈,他对谁都一副清高孤直的脾性,哪怕在亲爹那也是一样,就是把他骨头打断碾碎都别想听他一声服软,对阿烛当然也没分别。
“射箭?射那一丈远的箭?”奚澜边吸气边嘴贱,“我随便一扔都不止这么点距离。”
阿烛大叫一声:“我要杀了你!”
“……”
奚澜顾不得捂着疼麻了的手臂,更顾不上面子问题,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实话实说都不行?
那他走!
阿烛还没套完话,怎么会让他走。
“去哪儿?”
奚澜被她挡住去路,冷汗涔涔,强装镇定:“我忽然有事……”
他每次心虚想跑,就是这句话。
永远都是这句。
阿烛背着手,道:“不行。”
“进去。”
“……”奚澜试图挣扎一下,但阿烛一个眼神望过来,他看天看地,捂着手臂,转头回书房,默默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阿烛哼了一声,那你倒是说啊。
奚澜其实是不想说的,阿烛看出来了。
阿烛轻轻碰了一下他挨打的手臂,手肘骨头突出那一块,格外明显,打起来也比其他地方特别疼。
奚澜别过脸去,不想搭理她。
阿烛凑近一些,跪坐在他身边,挽住他的手臂,犹豫了一下,问道:“是不是很疼?”
奚澜嘴硬道:“没什么。”
阿烛抿嘴笑,“我给你摸一摸,你不要生气了。”又抬眼嗔他,“谁让你说我做梦的。”
本来就是做梦。
奚澜心里嘟囔一句,嘴上却道:“那我日后不说了。”
“那你说,你都梦到了些什么。”
“……”
奚澜默默往边上挪了挪,被阿烛抱着手臂不松。
“你嫌弃我?”阿烛睁大眼睛,“我不就碰了你一下吗,你就怕我?”
奚澜:“……没有。”
阿烛瘪了瘪嘴,泫然欲泣。
奚澜:“……我说。”
在阿烛怪可怜的眼神下,奚澜深吸一口气,道:
“我梦到的许多事情,都与你、还有大兄有关。”
因为梦境并不连贯,且不算详细,奚澜组织语言就显得格外费劲。
本来嘴皮子就不利索,好不容易起了个头,眼看阿烛捏紧拳头,奚澜下意识就要抱头。
“你说好不打我的!”
阿烛都气死了,追着他打:“你不跟我们一起就算了,竟然还跑到别人那里去,和我们作对!”
奚澜抱头鼠窜,“都说了,那是梦!是梦!”
“你能梦到这些,就说明你有问题!”
“……”奚澜又被她锤了几下,生气了,“那我不说了!”
“不行。”
阿烛盯着他,“你继续说,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奚澜弱弱道,“我觉得没必要当真吧。”
谁会把做的梦当回事啊。
换做以前,阿烛自然也不会多想。她有时候睡不好,一晚上能做好几个梦,醒来照样什么都不记得,顶多能想起几个零星片段。就像奚澜所说,谁会惦记这些东西。
但是偏偏阿烛在自己身上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她也不想这么武断,可冥冥之中,总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她的怀疑是对的。
她对奚照、宋枝枝等人有一种天然的亲近。
仿佛上辈子就已经认识。
可阿烛毫无印象,她只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这难道不奇怪吗?
阿烛想了想,拉住奚澜的手臂。他有点别扭,但还是弯腰低头。
阿烛在他耳畔低语,轻轻诉说自己的过往。
“我不是姜惟和安成郡主的女儿,我只是一个孤魂野鬼。”
“……”
“你这是什么反应?”
奚澜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阿烛的额头,很好,没有发烫。
那怎么会说胡话?
奚澜看着她,四目相对,可以感受到阿烛的眼神有多么认真。
她抿了抿嘴,道:“这些话,我只和你一个人说过。”
“我不是这里的人,我曾经,有阿娘、阿姐、阿兄,虽然只活到四岁,可是我家人都很爱我。‘阿妍’这个小名,是我阿娘给我取的。”
“我醒来的时候,秦烛已经死了。她落马身亡,我不是故意要占她身体的。我帮她报仇雪恨,替姜惟沉冤昭雪,虽还不足以两不相欠,可能做的我都会尽力做到……”阿烛低头看脚尖,提到秦烛,她的心头总会升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怅然与难过。
阿烛道:“我之前从未想过,我只当再活一次,是上天恩赐。可如今却发觉不对之处,我上辈子因病早夭,本不该知道这么多东西,更不该擅长骑马抚琴这些。”
她抬头,与奚澜对视。
“在你的梦里,我是什么样的?”
奚澜也迷茫一瞬,手脚僵硬。他不愿意承认,但内心深处,却早已将梦境中发生的一切默认是上辈子的遗憾。
那怎么会是普普通通的梦呢?
从一开始,奚澜就知道阿烛与众不同。
他喉咙干涩,轻声道:“我见到你时,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你被安成郡主的人带到盛京,但因为裴明时的干涉,导致安成郡主母女俩还没来得及害你,就只得被迫放弃。”
奚澜想,有没有一种可能,阿烛在到盛京之前,就已经认识裴明时。
所以兄长那么疼爱她,像是妹妹,又像是宠女儿一般。
所以,“秦烛”是本来就要死的。
不论是死在姜家,还是死在郡主府,都是她的命运。
奚澜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他慢慢地回忆自己的梦,虽不连贯,但好歹也一五一十地吐露。
“常山王是谁?”阿烛不高兴道,“他哪里比阿姐好了?”
奚澜心虚,“我也不知道……都说了是梦!你就不能不当真吗?”
阿烛哼了一声。要她别当真,自己倒是记得十分清楚。
她开始人身攻击:“你眼光真差。”
奚澜忍气吞声,继续往下说。
“常国公?又是一个没听说过的人。是不是皇帝后来封赏的人?”
奚澜微微点头,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他最近也一直在查,薛桓到底也算是并州薛氏的人,结交好友无数,其中不乏并州牧、益州牧这种位高权重的人,北朝对地方郡县管控不严,多数实权都在当地官员手中,官员又大多士族出身,长此以往,屯兵积粮,他们的实力只会越来越壮大。
奚澜觉得“常国公”或许就是这并州、益州州牧中的其中一个。
并州是薛氏的根基,并州牧又被加封使持节督军事,有兵有粮,哪怕起事也底气十足。相比之下,益州牧就逊色一些。
但并州有太原郭氏、范阳卢氏两大士族,薛家不过商贾发家,到底底子薄弱,薛桓被并州牧重用的可能性不大。
如今冀州牧拥兵自重,想来便是觉得皇帝时日不多,提早起事、招揽贤才,也是为了往后做准备。
冀州比不得江洲富饶,也比不得青州有王谢,天下学子尽往之。唯一能做的就是抢占先机。
“唔。”阿烛若有所思,“照这样看来,明后年光景,这些人就会一一现身,你就是那个时候和少煦哥哥决裂,然后投奔常山王的是吧?”
“什么叫投奔?那是招揽!”奚澜自然不愿意自己被看轻,“人家求我去,我才勉为其难答应的。”
阿烛:“为什么要招揽你?”
奚澜还未说话,阿烛又道:“因为你和少煦哥哥的关系日渐紧张,已然众所周知了是吗?”
奚澜又开始心虚。
都是梦,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就算是真的,那也是梦中的“奚澜”干的好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撇开事实不谈,难道兄长和裴明时,还有阿烛,他们就没有不对之处吗?
阿烛戳了戳他,“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得益于两人这该死的默契,奚澜迅速反应过来,道:“不行。”
阿烛:“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你眉毛一动我都知道你在想什么,说不行便是不行!”
“……那你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吗?”
奚澜警惕起来,“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再打我,我就和大兄告状了。”
多大个人了。
怎么好意思告状!
阿烛用眼神谴责他。
奚澜别过脸,又被阿烛掰过来,她道:“你就假装一下,和少煦哥哥决裂了,然后看看有多少人会向你抛出橄榄枝。”
奚澜:他就知道!
“不行。”一口回绝。奚澜都被梦里的场景弄出阴影来了,他舍弃面子与裴明时握手言和,不就是为了避开梦中发生的一切吗?
阿烛只好作罢,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道:“你到底为什么对阿姐的意见这么大?阿姐又没招你惹你。”
奚澜不承认,“梦里的人做的事情与我有什么关系?况且,相看两厌,便是我一个人的问题吗?你偏心眼,裴明时在你心里哪哪都好,从来不会有错。”
“我没有。”
“你有。”
“没有没有!”阿烛捂住耳朵,“我都是讲道理的,才不像你。”
奚澜:“我哪儿不讲道理?”
他真的生气了。
就在此时,松雪挽帘而入,看他们吵架,眉眼纹丝不动,道:“阿烛,奚二郎君,三娘请你们过去一趟。”
阿烛立刻起身,撇开奚澜,跟着松雪往外走。
奚澜:“……”
还说不偏心眼!
裴明时在喝茶,茶水中漂浮着两三根金银花,是宋豫自己采摘晾晒的。
小童在一旁问:“公主,好喝吗?是不是很苦?要不要换成酪浆。”
裴明时不挑食,“不必麻烦。”
奚照的面前是清酒,小童跪坐一旁帮他斟了一杯,还偷偷闻了一下,淡淡的酒香,不过他不喜欢这个味道,有点子冲鼻。
“五郎年纪还小,不可偷偷饮酒。”奚照回神,就看见小童五官紧皱的可爱模样,不由笑着叮嘱,“平日里也要看着老师一些,莫让他贪杯。”
小童道:“我记着呢,少煦师兄放心。”
奚照摸了摸他的脑袋。
裴明时轻轻敲着长案,哒、哒、哒。
“常国公、常山王、汝南王、薛桓。”
奚照望过来,与裴明时对视一眼。
正在此时,阿烛他们过来了。
“阿姐,少煦哥哥。”
裴明时招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然后不动声色地笑着问道:“乖乖和奚二郎都说了些什么,怎么脸都被气红了?”
阿烛眨了下眼,乖乖地让阿姐摸脑袋,在奚澜紧绷的神情中,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
“许是天气太热了。”
裴明时叮嘱道:“让松雪拿些冰过来,但是不可贪凉,知道吗?”
她潜意识里,阿烛就是一个乖巧病弱的孩子。
奚澜暗自松了口气。
他并不想让裴明时和兄长知道自己做的那些梦。
无关其他。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人都到了,松雪道:“方才刚从宫里传出的圣旨,封冀州牧为使持节督军事、威武将军。皇帝想以此招揽冀州牧,好让他按守本分。”
阿烛:“啊?”
她下意识看向裴明时,“阿姐,这样有用吗?”
冀州牧本身就是有实权的,再给他加封,又有将军称号,虽彰显皇帝宽宏·恩典,可……跟给狼喂食又有什么区别?
饿狼也不会因为你送它一顿大鱼大肉,就放弃自己的野心。
阿烛真诚发问:“皇帝在想什么呀?”
奚澜看得很透彻,嘲讽道:“就是因为没有本事、没有办法,所以才想着以施恩怀柔的方式,来拉拢冀州牧。”
也让天下人都知道,皇帝宽容大度,如果冀州牧还不识好歹,那便是狼子野心,可是要被天下读书人攻击谩骂的。
毕竟就算造反,也好歹有个由头。师出无名,立不住脚跟,谁肯信服?
阿烛再次举手:“可他都拥兵自重了,还会在乎这点名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