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了顿午食,打泠水巷出来,裴明时几人便分道扬镳。裴明时与奚照换了身衣裳,便进宫面圣,杨石和谢珺二人打道回府,去了青吟巷的一处落脚宅子。
杨石原本还想拉阿烛和奚澜去青吟巷做客,他还从未见过这么有意思的小娘子,能说会道却又不惹人讨厌,可谓是一见如故。只可惜盛情邀请,被奚澜给打断。
“阿烛,你今日的功课还没做完。”
阿烛立马和杨石他们挥手,“谢三兄,杨四兄,我先回去了。改日有空再见。”
两人一道回宋家。
杨石啧了一声,与谢珺并肩而行,往里走。
“你说这奚少池怎么运气这么好,眼光也独到,一眼就相中了秦阿烛。”杨石啧啧称奇,忍不住搭住谢珺的肩膀,“瑶之瑶之,你今日见了裴明时,觉得如何?”
“少勾肩搭背。”谢珺扒开他的手,狐狸眼微微眯起,看不出什么情绪,“为人尚可,至于其他,哪里是一回便能看出来的。”
杨石笑道:“那日后多多接触,就什么都了解了。”
谢珺睨他一眼,“我都有些后悔与你来盛京了。被阿耶知道,我可没好果子吃。”
谢珺自幼循规蹈矩,端庄得体,一直都是长辈口中“别人家的孩子”,相比之下,杨石就让人十分头疼。打小嘻嘻哈哈不着调,长大了更是离经叛道。
得亏弘农杨氏不知道他想什么,否则早把他腿打折了。
“你少来!我还能不知道你?”杨石不乐意了,哼道,“你要是没半点心思,我就是拖也拖不来。”
谢珺一噎。
杨石用手肘撞他,“我阿耶阿娘那边,你帮着一起瞒一瞒呗?反正他们就只信任你。”
“……”谢珺呵了一声。
“瑶之,你真的忍心看着我被打断双腿吗?”
“未尝不可。”
“……”杨石狰狞一瞬,勒住他脖子,道,“你不舍得!快点!给我阿娘写信,不然我今日绝不会让你走出这道门!我们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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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明时与奚照一同入宫,去见了皇帝。
自打在朝堂上晕倒摔下台阶,皇帝就有了正当的理由罢朝。今日还召见宋回,让他炼制丹药。
裴明时到的时候,恰好看见宋回从殿内出来,一身道袍,不像是士族郎君,反倒像一个青年道士。
“三娘。”宋回远远朝她见礼,客客气气,亲近不足,恭敬有余,瞧着就不大熟络的样子。
内侍请裴明时进去,又让奚照在外头稍等片刻。
皇家父女俩难免要说些体己话。
奚照含笑点头,如沐春风的好脾气,不论是谁见了都是舒服的。
这才是真正的大族嗣子,正人君子,一点儿架子也没有。
裴明时老远就闻到了一股子药味儿,这种药味儿不同于寻常苦涩,还混杂着一股腥臭味儿。
“陛下。”她选了一个既不会让人不满,又不会让人警惕的距离,几步之遥的地方站定,行了个礼,关怀道,“您用过药了吗?”
皇帝躺在床榻上,背靠着枕头,微微喘息。
面色瞧着倒是十分红润。
“用过了。”皇帝半阖着眼,虽然看上去气色很好,但实际上还是没什么力气,就连说话都是断断续续。
“外头的流言蜚语,可有制止住?”
裴明时坦然道:“儿臣怀疑,是有人在幕后操控,企图将姜惟的死栽赃嫁祸到您头上,以此浑水摸鱼。”
皇帝面上浮现怒容,冷冷道:“若不是看在薛氏还有用的份上,朕早就将他们全都处死,一个不留!”
“薛桓、薛桓这个畜生!朕倒是小瞧了他,早知他狼子野心,柔奸成性,便不该心慈手软,放他一马。”
看样子,皇帝也认定是薛桓所为。
因为这桩事的出现,迅速转移了大众的视线,现在谁还记得,薛桓不翼而飞、私自出逃的罪名?整个盛京都在津津乐道当年姜惟死因的真相。
皇帝深深喘息着,睁开眼,是布满红血丝的眼球。
“这些士族,仗着族中子弟都在朝中为官,都觉得朕不敢对他们下手!”
皇帝心里清楚,这其中一定有士族的手笔,否则这点小事,绝不会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倘若他能和太祖一样,手中有几十万兵马,执掌生死大权,又何至于被士族欺压到头上!当年的李氏大族,便是他们的下场!
皇帝忽然道:“汲郡温氏的九娘,是不是嫁给薛三郎?朕记得,姜惟曾与她有救命之恩。当年汲郡温氏还在先帝面前夸赞过姜惟。”
“是不是她在从中作梗?要为姜惟报仇雪恨?”
裴明时略微思索片刻,道:“未必没有这个可能。只是,陛下莫不是忘了,汲郡温氏和并州薛氏再厉害,也不可能知道盛京这么多事情,还来插手其中。更何况,当年的往事,只有您和安成郡主最清楚。”
裴明时点到为止,不必多说,皇帝也知道她的意思。
以安成郡主对薛桓的死心塌地,也就不奇怪秘密泄漏,被薛桓拿来公之于众、大做文章。
想到这,皇帝的脸上隐隐浮现狰狞戾气。
安成这个没长脑子的东西,不过是帮他做了一点小事,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享受着还不够,还要为了薛桓讨要官职,屡次犯蠢,牵扯出了当年的事情!皇帝只恨自己没能早点解决了他!哼,若不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
他本就是心胸狭隘、阴狠毒辣的人,更不要说安成郡主所做的桩桩件件的事情,都触及到他的底线。在书信泄漏的隔日,皇帝就让人挖了安成郡主的坟,将她那具发臭生虫的尸体扔到了乱葬岗,连同死了没几日的薛如意,母女俩一起,舍与野兽分食。
只是瞒着太后娘娘罢了。
皇帝下令道:“三娘,一定要把薛桓给朕抓回来。我们裴氏的江山,绝不能毁在这种人的手里!”
“是。”
皇帝忽然想起,“奚少煦与你一道来的是不是?他在外头?”
“是。”
皇帝笑了一下,嘴角扯动间,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慢声道:“九江奚氏乃江洲士族之首,身为嗣子,奚少煦确实是良才璞玉,毕竟能做宋公的学生,总是有他的过人之处在身上。不过,我的女儿也不比任何人差。”
皇帝自己也是那个年纪过来的,哪里能看不出来奚照的那点心思?只是奚无常性情多变,野心勃勃,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将自己的女儿嫁到九江奚氏。
宋豫在天下学子心中的地位,那是有目共睹,哪怕这些年来闭门不出,想要拜访求见的人也是数不胜数。裴明时是宋豫的孙女,也算是宗室之中名气最好的一个,在百姓中颇得人心。
倘若让裴明时嫁给奚照,那岂不是让九江奚氏更得人心,招揽贤才,如虎添翼?
皇帝心中冷哼一声,虽然不同意,可该利用的也绝不会手软,吩咐道:
“三娘,奚少煦在士族中颇有声望,又德才兼备,叫他出面,把这桩事情压下去,想必也容易些。”
裴明时微微挑眉,笑道:“陛下言之有理。”
难怪要她特意把奚照带来。
老不死的东西,都到这个份上了,还挺能算计。
皇帝又吩咐了一些事情,原先的红润面色肉眼可见的暗淡下去,说到最后,都有些喘不上气来。
“陛下放心,我即刻着手去办。”
皇帝喘着气,道:“三娘,你是朕与你阿娘唯一的骨肉,虽是女儿身,却比你其他几个兄弟都有出息。朕时常想,你若是个郎君,朕又何必迟迟不立储君……”
裴明时面不改色,劝道:“陛下正值壮年,风华正茂,何必说这些?兄长阿弟他们,也是一片孝心,想为陛下分忧。至于储君……陛下切莫听朝臣一家之言,等陛下养好身子,少说还要再活六七十年,尚且不够,立储君一事,还早着呢。”
可千万别立储君。
少给她找事情做。
不得不说,裴明时这番话说到了皇帝的心坎里。他大业未成,岂能甘心而去?这几年来不近女色,求仙问道,为的不就是长命百岁,为他裴氏基业千秋万代?
那些个催他立储君的,安得是什么心?!
是觉得他活不长了是吗!
裴明时含笑退下,转过身去,走了几步,又被皇帝叫住。
泛青的面容隐在昏暗灯光中,情绪莫辨。
“姜惟的那个女儿,还在宋家住着?”
“是。”裴明时回头,道,“外翁很喜欢她,日日带在身边教写字念书。”
皇帝冷哼一声,对宋豫是没什么意见,只要是冲着阿烛。
“倒是命硬。”
裴明时笑了笑,道:“命硬才好,这小女郎住在宋家,可见陛下仁慈,叫人多番照应。也可击破外头的流言蜚语,您对姜惟的骨肉如此照顾,又怎会陷害忠良?”
皇帝微微颔首,道:“你说的也在理。去吧。”
裴明时退下。
里头的内侍又请了奚照进去。
两人错身而过。
“草民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微弱的烛光下,皇帝打量着奚照。他确实挺欣赏这样的年轻郎君,尤其是奚照恰好能为他所用。
以奚照的品状排行,家世学问,怎么说也能有个地方郡守之职,再不济也是一方县令。但皇帝三番两次征辟,都被他以才识不够的借口委婉拒绝。
皇帝反而更加欣赏他。
欣赏他如此识趣。
奚照是九江奚氏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若是入朝为官,以士族之间的同气连枝,自然会在这些叔伯的帮助下步步高升。皇帝可不愿意看见这一幕。
朝堂之上,都是士族子弟,还有皇帝什么话语权?
他之前倒是没想到,奚照会看上他的女儿。
“少煦来了,赐坐。”
“草民愧不敢受。”奚照顿了下,歉然道:“多谢陛下厚爱。”
奚照在殿内待了一盏茶的功夫。
听皇帝给他画饼。
饼之大,一年吃不下。
不知道的还以为多么看重疼爱裴明时这个女儿。
奚照微微勾唇。
不,应该说,皇帝能如此信任看重裴明时,正是因为她是一个没有继承权、毫无威胁的女儿。
她再怎么优秀出色,也不能和她的兄弟争抢这个位置。
所以皇帝猜忌谁,都不会猜忌裴明时。
谈过之后,双方都很满意。
奚照不紧不慢地走出皇宫,在宫门外看见熟悉的牛车。
上了车舆,里头的人抬了抬眼皮子,道:“都说了什么?”
“公主好歹容我喘口气。”奚照无奈道,“我这还没坐下,逼问就来了。”
裴明时睨他一眼,“我可是在这干坐空等了几柱香的功夫。”
奚照好脾气道:“是我不好。”
裴明时问:“他都吩咐了你些什么?”
其实不用问,裴明时也能猜到。
奚照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末了看她一眼,轻声道:“他还说,公主是他和皇后娘娘唯一的骨肉,舍不得早早出嫁,还想再留两年,等明年年底,再为我们赐婚。”
好大一个饼。
皇帝画了,奚照也就吃了。
裴明时一阵恶寒。
“他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都不一定,烂心肝的东西。”
奚照笑了一下,道:“自然是活不到那个时候的。”
裴明时心中冷笑,还想把主意打到阿烛头上,真是一窝子的畜生。
牛车往宋家去,裴明时要去见一见宋豫。
之后一路无话,车舆之中安静无比。
这个时辰,宋豫刚刚小憩睡醒,懒洋洋的,就连平日里最爱惜的美髯,都变得无精打采。
他其实不爱听皇帝的事情。
在他看来,皇帝就是做出再丧心病狂、伤天害理的事情也不足为奇。
宋豫问道:“谢瑶之也跟着来了?”
奚照含笑点头,“都是怀安的功劳。若非他软磨硬泡,苦苦纠缠,此趟也不能如此如此顺利。”
宋豫掐了掐手指,咳了几声,道:“你也辛苦……嗯?”
察觉不对。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窗牖下,似乎有两个人。
在偷听?
宋豫吹胡子瞪眼道:“鬼鬼祟祟,在哪做什么?还不快给老夫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