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澜又做梦了。
凛冬寒风,除夕之夜。
主帐之内,吃饱喝足,众人坐在一处,围着火堆烤火。
眼看着越凑越近、火苗都要舔上衣角,谢珺眼疾手快,一手一个,把裹得跟熊似的两人拎远一些,免得一头栽进火堆。
裴明时摸了摸阿烛的额头,笑道:“叫你们平日多动动。怀安,整个帐内,就你和阿烛似的把自己裹成角黍。”
阿烛自打生下后就从未被管过,跟个杂草似的,全靠命硬才活到十几岁,后面遇上裴明时,千般呵护、万般疼爱,但因为后天不足,身体骨也还是比旁人差一些。
杨石一个成年郎君,怎么好意思夺了谢珺的大氅,前后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就这还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都塞进火里。
不怪别人笑话。
杨石紧挨着谢珺,脑袋一点一点,听到裴明时说话,才打起精神,长叹一声道:“臣自幼体弱多病,柔弱不能自理,还请主公多体谅。”
谢珺嘴角一抽,把自己手里的暖炉也塞到他怀里。
真是张口就来。
裴明时恨铁不成钢,“打明日起,怀安便跟着白小将一同晨练,省的日后没人看的上你这身子骨。”
杨石打了个喷嚏,总觉得一阵冷风从帐外吹进来,跟千百支寒针一般钻进他皮肤,瑟瑟发抖。
“这跟臣身子骨有何干系?还不是主公,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没一日空闲。”杨石抱怨道,“臣连小娘子的面都见不着。”
阿烛被他传染,也跟着打喷嚏,想挪前面一点儿,被谢珺扯了回来。阿烛举手道:“我不是小娘子吗?”
杨石瞥她一眼,摇头叹息:“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盘腿坐在对面,不停擦着手中刀刃的少年郎君闻言抬头,反驳了一句:“杨先生又不是兔子。”
阿烛哈哈大笑,吃了一嘴的冷风,又开始打嗝。
裴明时和奚照也露出笑容,戏谑地看着杨石。
谢珺笑了一下,火光映照在眼底,有种难以言说的冰冷。
“战事胶着,眼下还算空闲,主公不如给他几日年假,好好在家休沐,相看亲事。”
裴明时摸了摸下巴,看上去像是在认真思索这个提议的可能性。
“嗯……如今确实不算忙,许郡易守难攻,还得费些日子。索性明日都休息,怀安,独独给你几日年假,你找你的小娘子去。也省的日后孤家寡人,赖在我身上。”
“主公饶命啊。”杨石一听,顿时苦着个脸,道:“臣哪有什么小娘子。”
“没有就去找啊。”谢珺笑道,“伯父伯母不是早就催促你了,要你回去相看亲事?”
杨石苦哈哈,“他们那哪是要我相看亲事,分明是想借着这个由头,把我骗回去好好打一顿。我若是回去,还有没有命回来都不一定。”
自打杨石投靠裴明时,还顺带着把谢珺这个琅琊谢氏的继承人给拐跑,就几乎被弘农杨氏给除名了。
没见过这么没出息的东西!
杨家主一天要骂杨石八百回,还要备受谢氏冷眼。
杨石打定主意不回去,摇头道:“若是回去,吾命休矣。主公放臣一马,等来年开春,臣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裴明时笑骂一句,为什么是开春?
因为每到冬日,杨石就跟个熊似的要开始冬眠,活动量大大减少,就连脑子都不爱动。杨石也知道自己毛病,无比庆幸自己选了裴明时,换成在其他人帐下做事,不被同僚排挤死,就是被主公冷待。
哎。
这年头,想混口饭吃也不容易啊。
裴明时的目光时不时落在杨石身上,若有所思的样子,道:“怀安今年,也有二十三了吧?”
杨石生怕裴明时不放过自己,忙道:“我与少煦一般年纪,少煦也二十三了。”
裴明时挑了挑眉,边上的奚照在温酒,闻言手抖了一下,如玉面庞在火焰的炙烤下,泛起薄红。
他们对裴明时和奚照之间的那点猫腻都心知肚明,只是看破不说破。
杨石嘿嘿一笑,又拖上好兄弟一起。
“瑶之年长我一岁,他都没有夫人。我不着急,不着急。”
阿烛的目光在帐内几个郎君身上来回停留,再次举手,“谢三兄、杨四兄,还有小白都是孤零零的,不会有什么毛病吧?”
她跃跃欲试,“我近日在跟颜娘子学医术,让我来把脉看看!”
几个人迅速起身,就连一向最疼爱阿烛的奚照也默默往后退了退。
别说阿烛就是个半吊子水平,连把脉把那根脉都不知道,就是成了大医,事关尊严问题,把脉什么的,也绝无可能!
几个郎君都面色讪讪,唯独年纪轻轻的白小将,面色涨红,大声反驳:“我、我才没毛病!”
这孩子一点儿也不合群!
杨石心中恨恨,躲在谢珺身后,探出个脑袋,道:“阿烛也及笄好几年了,正当妙龄,可以考虑终身大事了。”
听到这里,奚澜心中开始焦灼不安。
他记得这一年,就在几个月前,他还重挫过裴明时帐下的白小将。也就是那个时候,阿烛前来求一味不可缺少的药。
阿烛今年,已经十九了。
寻常人家的女郎,膝下都已经有两个孩子。
阿烛招人喜欢,别说裴明时身边的人,就连盛京的那些夫人,一个个都惦记着她的亲事。
并州薛氏薛三郎的夫人,不止一次埋怨过是裴明时耽误了阿烛。否则好好的一个小娘子,怎么会不想嫁人。
或许是阿烛在亲友长辈面前始终一股孩子气,就跟没长大似的,大家也都宠着她,总觉得她还是十三四岁的时候,都这些年了,也没人觉得她一个小娘子呆在许多郎君堆里不成体统。
反倒担心阿烛是不是看破红尘。这么多丰神俊逸的士族郎君,青年才俊,怎么就没一个能入得了她们乖乖的眼呢?
或许是有一个的。
奚澜想到之前梦到的场景,那真是他一辈子的噩梦。给他希望的同时,又让他绝望。跟把他的心敲成一瓣瓣又有什么两样。
阿烛是个很有骨气的孩子,从小到大向来如此。
她绝不会因为外人,和自己最亲近的家人闹不高兴。
她也不会委屈自己,用她的话来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什么要因为别人而伤害自己的身体呢?每个人都是阿娘辛辛苦苦、九死一生得到的宝贝不是吗?”
人这一生,本就短短数十年。五脏六腑都与七情六欲息息相关:医术中有言,喜伤心,怒伤肝,恐伤肾,悲伤肺,忧伤脾。脾胃相连,故而忧思亦伤胃。
阿烛是喜欢奚澜,她那日孤身入敌营前去求药,言语尖锐,不止是戳痛了奚澜的心,也伤到了自己。回来后整整一日都没怎么吃东西。
她知道自己不会与奚澜有什么结果。虽然有那么点儿伤心,但也很快调整过来。
她也知道,她不会再喜欢上任何一个郎君。
白小将或许也是喜欢阿烛的,只是这份喜欢,仰慕多过爱,他知道阿烛不会接受他,所以便将阿烛当作亲姊一般敬爱保护。他的命都是阿烛救的。
画面快速翻转,奚澜猝不及防看见了二十五岁的阿烛。
她年轻又美丽,这一回,即便是穿着郎君的衣袍,也能看出女郎的柔美与明媚。
她还是没有嫁人。
内室之中,裴明时搂着阿烛,就仿佛许多年前,她曾做无数次抱着年幼的妹妹,读书给她听。
“乖乖。”裴明时摸着她的脸,手上的茧子十分粗糙,但阿烛习惯性地眯起眼,用脑袋蹭了蹭。
“乖乖真的不想他吗?”
“阿姐,阿姐,我想睡一会儿。”阿烛在裴明时的怀里,显得格外娇小一只。
裴明时却没有放过她,她为自己从前并未重视阿烛的心意而愧疚。她从来没有想过,阿烛会喜欢奚澜。
“常山王不日就会受降,奚少池无路可退,让少煦再去劝一劝,好不好?他喜欢你,他会过来的。”
阿烛闭上眼,呼吸平稳,乖乖道:“阿姐,我睡着了。”
睡什么睡?
裴明时劝她,“奚少池先前是偏执了一些,只是各为其主,他并没有错。你也没有错。乖乖不要有任何负担,阿姐从来没有怪过他。少煦也是。”
奚澜忽然鼻尖一酸。
大兄……真的从来没有怪过他吗?
阿烛紧紧抱着裴明时,道:“他之前让阿姐受伤,我讨厌他。”
真正的讨厌,是不会宣之于口的。
裴明时笑起来,“我们不是也伤过他吗?他那回被戳伤大腿,可是在床榻上养了数月呢。”
说到这,裴明时皱眉沉吟。
“他这么多年来,身边没一个伺候的人,不会那次伤到了根本吧?”
“睡着了”的阿烛立马睁大双眼,唏嘘一声。
“好可怜哦。”
奚澜:“……”
裴明时!你又造谣!!
“等十日后,双方会面,让少煦把他拎回来。”裴明时笑道,搓了搓阿烛的脸蛋,这些年的奔波劳碌,阿烛脸上的肉都没有多少了。
阿烛“唔”了一声,嘟囔道:“跟我又没有关系。”
但奚澜了解她,还是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一丝高兴。
他们已经快十年,没有心平气和地好好说话了。
奚澜也开始期待起来。
他不知道他们的结局,不知道他和阿烛后来有没有和好。
不过,看着样子,应该会好吧?
奚澜想,“他”辅佐的“常山王”都已经受降,想必铁板钉钉,不会再出差错。“他”也在外头吃了好几年的苦,只要兄长来找他,说话软一些,他一定会回去的。
他也是,真的很想很想,兄长和阿烛。
“怎么还哭了?”
阿烛震惊地看着奚澜,说梦话就算了,究竟是梦到了什么,没一会儿浓密的睫羽就被泪水打湿,看上去十分难过。
她轻轻推了一下奚澜,怕他哭出声,到时候被所有人都听见,他清醒以后一定会羞愤欲死,撞墙自尽!
阿烛丝毫不怀疑奚澜会干出那种事情。
别人是能屈能伸,奚澜不一样。
在他这,面子大过天。
“怎么了呀?”阿烛摸了摸他的脸,还好,不是很烫。上一回奚澜生病,可把她吓坏了。
奚澜能听见阿烛说话,他甚至很清醒,但身上就跟被鬼压住一般,沉重的连眼皮子都掀不开。
他听见阿烛说:“还不醒?不会昏过去了吧?不然还是让少煦哥哥来看看好了。”
奚澜一个着急,在心里大喊:不行!
终于费力地睁开眼。
水光潋滟,泪眼朦胧。
阿烛看呆住,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在安慰和夸赞中从心地选择后者,甜甜道:“少池哥哥,你哭起来真好看。”
奚澜瞬间满腔情绪化为乌有:“……”
他犹豫了一下,握住阿烛的手,“阿烛。”
“要抱一下吗?”
阿烛问,不等他回答,主动地抱住他,自顾自说话:“其实还是笑起来更好看。你要多笑笑。”
奚澜的酒劲还未散去,脑子还有些晕。他靠在阿烛身上,额头轻轻抵着她的肩,闭了闭眼,好半天才闷声道:“阿烛,我好喜欢好喜欢你。”
阿烛害羞一下,道:“我也是。”
奚澜又默不作声了,他开始想,白小将是谁?常山王又是谁?
与常国公一样,都是毫无思绪的人。
因为梦境的不连贯,奚澜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不过,奚澜脑子里浮现起营帐外的一个画面。
只是一闪而过。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一声咳嗽。
琵琶不知何时停下,原本还在畅谈的几人站在屏风旁,正看着他们。
咳嗽的是奚照。
他想提醒奚澜,抱一下就算了,你倒是松手啊。
杨石啧啧称奇,“好一个美人落泪啊,秦阿烛,是不是你把少池惹哭了?”
谢珺也是难得看见奚澜泪眼婆娑的样子,上一回见,起码得是十年前了吧?
他瞥了一眼裴明时,真怕她手上有把刀,就冲奚澜砍过去。
“少池,还不松手呢?”谁都没提,就他戳破,笑语晏晏的样子,真是看不出来一肚子坏水。
阿烛从呆滞中回神,迅速推开奚澜站起来,跟个爽完就跑的负心汉一样。
阿烛看天看地看脚尖,哈哈道:“少池哥哥做噩梦了,我安慰他一下。”
奚澜面色绯红,看见谢珺,想到他对杨石阴阳怪气的样子。
呵呵。
有什么脸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