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崩溃的哭声从狭小的屋子里传出。紧跟着里头响起咣当一声,大皇子威胁道:“你别给脸不要脸!再不说出来,过两日就是你的祭日!”
“你要我说什么?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我真的不知道!”哭声断断续续,又尖又细,“他从来都没有管过我,他讨厌阿娘,也讨厌我!他巴不得我早点死了,怎么可能会让我知道他的去向!”
薛如意穿着昨日的衣裳,缩在角落。闷热的天,她依旧戴着长长的幕蓠,这是她最后的颜面。
大皇子忍了一肚子的气,忍无可忍,一巴掌掀起她的幕蓠,扔的远远的。
“废物东西!”
他狠狠瞪了一眼薛如意,后者尖叫一声,慌忙用手挡住脸,但露在外面的手腕手背,都爬满藤蔓似的红色脉络,看着古怪又惊悚。
大皇子被惊了一惊,生怕她身上的怪病会传染,骂了一声快速走出去。
大皇子心里清楚,看薛如意这个样子,都知道她说的不是假话。她是真的不知道薛桓去哪儿了。
可他没有办法,皇帝勃然大怒,甚至要将整个薛氏抄家灭族,最后还是朝中重臣齐齐上书求情,薛氏一连几封告罪书并十几辆马车的财帛送入盛京,才算过去。
但薛桓是绝无可能放过,皇帝下了死命令,二皇子为了寻找薛桓的下落,接连两日都没合眼,大皇子自然也心急如焚,他怕因薛桓的下落不明而被牵连,又怕薛桓一直以来都在欺骗他……重重复杂情绪,最后只能发·泄在薛如意身上。
如果不是安成郡主母女俩,薛桓根本不会落到今日这个田地!都是因为被安成郡主害的!
薛如意被关在了郡主府的柴房。
砰的一声,门被上锁起来。
薛如意慌里慌张把幕蓠捡起来,颤抖着戴好,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阿娘……”她啜泣着,抱着膝盖缩在角落,嗓子都哭哑了,也没有人来救她。
她或许忘了,疼她入骨的安成郡主,早就已经被她亲手勒死。
她再也没有阿娘了。
狭小闷热的环境,犹如蒸笼一般,薛如意这辈子都没有受过这样的苦。她以为,被阿娘关禁闭、被秦烛夺走一半家财、被下毒,已经是这世上最惨最惨的事情了。
她自幼金枝玉叶,因为安成郡主的缘故,过得比宫里的公主还要富贵快活,公主有许多,可阿娘只有她一个女儿,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都为她摘来。
如意县主被热得头晕脑胀,恶心想吐。
她又想起安成郡主死前的模样。
即便是到了那个时候,她也没有半句责怪怨言。
如意县主的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般,不停滚落。
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如安成郡主那样爱她。
再也不会有了。
可是,可是她亲手害死了阿娘。
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就鬼迷心窍,她怎么能帮着秦烛他们一起害阿娘呢?如果阿娘没有死,这些人一定不会这样对她。
“阿娘、阿娘……阿娘!阿娘,我好想你……”
她缓一阵,又哭个不停。
绝望又伤心。
薛如意跪在地上,哭的想吐,干呕了好一阵,嗓子眼都快哑了,也吐不出半点东西。她这两日都没怎么吃东西。
原来,这才是最大的苦楚。
没有了阿娘,她什么也不是。
如果阿娘没有死就好了……
“嗯?怎么关在这里。”外头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薛如意猛然抬头,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秦烛!
“还上锁了。”阿烛道。
“不必这么麻烦。”奚澜随身带了一把匕首,这是他十岁那年,老师送的生辰礼,用了这世上最好的材料打造,他一直没舍得用,要不是这回……
奚澜吸了口气,不再说话,直接利索地砍了锁。
“阿烛,进去吧。”
是薛如意从未听到的温柔嗓音。
她一直以为,奚澜是高山白雪,孤峭寒冷,不爱与人交际,与奚照完全相反的性情,所以才一门心思想要得到。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古往今来,向来如此。
薛如意就喜欢特别的,如果能成为奚澜的例外,这将是她最得意的事情。
可她没想到,阿娘口中“绝无差错”的事情会变成今日的模样。阿娘死了,她也不再是县主,阿耶不要她,薛氏与裴氏更是避之不及。
她与阶下囚,不过只是囚的地方不同的区别。
薛如意有时候也会想,如果她没有闹着要嫁着奚澜,如果她乖乖的,阿娘和她是不是就不会落得今日的田地?
可惜没有如果。
一个人的性格早已固定,过了幼年,便很难再改变。
当薛如意看见阿烛与奚澜并肩走进来的那一刻,先前的悔恨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的怨恨、愤怒、憎恶,如雪崩一般将她狠狠淹没!
凭什么!
凭什么秦烛能过上好日子?
她们都是阿娘生的,她才是阿娘唯一承认、且最疼爱的女儿!秦烛一个乡下的孤女,怎么能在盛京的士族高门中站稳脚跟?
她到底凭什么?!
凭她那张装可怜的脸,还是巧舌如簧的嘴?
薛如意恨的不行。
她想,如果不是因为秦烛的存在,阿娘根本不会一步一步落入圈套,她也不会因为一时糊涂而做错事,导致声名狼藉。
这一切,都是因为秦烛!
这个时候的薛如意又忘了先前对阿烛的恐惧,她恨不得扑到阿烛的面前,将她的那张脸抓花,把她脖子掐断!
她就该死!她怎么能活在这个世上!
薛如意才爬起来,还没走两步,就被奚澜露出的匕首定住了脚步。
她死死地瞪着他们,破口大骂道:“你们、你们不要脸!私相授受,奸·夫·淫·妇!我呸!”
“住口!”奚澜冷下脸,匕首寒光一现,刺痛薛如意的眼,她下意识地后退,便想要挑软柿子捏,将所有怨气都发·泄在阿烛身上。
“都是因为你!你怎么不去死?!“
要是秦烛死了,肯定就没有那么多事了。
薛如意还是薛如意。
自私自利,恶毒愚蠢。
阿烛也不避讳奚澜,眨了下眼,甜甜道:“不是和你说了吗,秦烛早就被你害死了。我是孤魂野鬼,专门索命来的。”
说着靠近薛如意,把额角还有一点点未淡去的疤痕给她看。
阿烛撅嘴道:“你看嘛,那个时候从马上摔下来,破好大的一个口子,流了好多好多血,秦烛怎么可能还活着呀。”
薛如意硬生生被她吓得汗毛竖起。
“你、你不要过来!”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呀?”阿烛不高兴了,“不是你说把剩下的家财都给我,让我来救你吗?我这可是废了老大的劲才进来的,还没过河,就要拆桥。”
薛如意发疯似的叫道:“我哪儿还有家财?我都被关在这里了!谁让你不早点来救我,都是你的错!要不是你,我根本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再叫,把大殿下的人都叫来,你就等死吧。”
“我死了,你也别想好过!”薛如意赤红着双眼,死死瞪着阿烛,“你们敢过来,我就和他们说,是你们把我阿耶救走的!这次来也是来救我!就算死,我也要拖着你们一起!”
扑哧一声,阿烛捂着嘴笑。
相比歇斯底里、状若疯子的薛如意,阿烛就跟出来玩儿似的悠闲,她捂嘴笑,这个动作看上去格外可爱。
“你傻不傻呀?”阿烛笑够了,无奈地看着薛如意,道:“你忘了吗?我们俩可是有生死之仇的。我怎么会来救你?就算你非要攀咬我一口,大殿下他们也不敢动我呀。”
阿烛一字一句道:“我是公主的伴读,是宋老先生的学生,是宋姨母亲自认下、记在族谱的义女,戚夫人与我有师生情谊,罗夫人欠我人情,皇帝因我阿耶的死心虚,不会动我。”
她怜悯地望着她,轻声细语:“如意,我今非昔比,而你,苟延残喘。你还想要威胁我?”
“真是跳梁小丑,可笑至极。”
阿烛笑起来,孩童的纯真与冷酷融合在一起,在她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什么是好人?
大抵是姜惟那样的吧。
什么是坏人?
安成郡主自然当仁不让。
阿烛自认自己并非好人,也不是坏人,可她问心无愧,坦坦荡荡。
这就足够了。
阿烛也不怕奚澜看见她这样的一面,会是什么反应。
喜欢一个人,必然是要喜欢她/他所有的一切,善良与邪恶,真诚和虚伪,千人千面,不同的特点与缺点。阿烛当然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或许说,这世上并不存在真正完美无缺的人。
有时候,恰恰不完美,才是完美。
阿烛认真道:“你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如意。如果你喜欢骂人,那你就再骂几句吧,你的哀求与谩骂,对我来说没有一丝影响。”
“因为……”她露出一个笑容,道:“我是来送你上路的。”
安成郡主和如意县主,都是害死秦烛的罪魁祸首。
阿烛一个也不会放过。
更何况,如意县主知道的太多了,又不肯乖乖听话,这样的人留在世上完全是百害而无一利。
还是死了算啦。
奚澜看了阿烛一眼,道:“我来吧。”
他不想让阿烛的手沾上一点血。
在奚澜的心里,阿烛就是一朵白云,远远看着感觉软软绵绵、干净纯粹,但只有经历过那种来势汹汹的暴雨,才知道所谓的云彩,也是强大而有脾气的。
嗯,他就是喜欢阿烛。
可爱的、灿烂的阿烛。
倔强的、勇敢的阿烛。
她永远真诚、永远温暖。
就算打他好几回,他也依旧觉得她哪哪都好,谁也比不了。
所以,当薛如意崩溃尖叫着说:“少池哥哥、奚少池!你是不是疯了!你怎么会喜欢这种虚伪的人!你看她、你看她要杀了我!”
奚澜心如止水,甚至有点想笑。
他反问道:“你难道不该杀吗?”
阿烛捂嘴偷偷笑。
薛如意瞪大双眼,已经彻底绝望,她开始不管不顾地大喊大叫,企图将人引来。她不想死,哪怕苟延残喘,她也不想死!
能活着,谁又会想死呢?
除非真的走投无路。
但薛如意不相信,她觉得自己不会落得这种地步,一定还有机会,她一定还能活下去!
奚澜看着阿烛,声音放轻:“我来吧?”
阿烛摇头道:“好歹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清理门户,我当仁不让。”
奚澜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匕首给她。
“你小心点,别划伤自己。”
“不用。”阿烛却道,她问颜娘子拿了杀人不见血的毒药,用在薛如意身上正合适。
阿烛虽然不害怕杀人,但也不喜欢这种血腥场面。能不见血,还是不见血吧。
“别叫了。”阿烛慢慢走过去,道:“周围的人已经被我们清掉了,你就算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薛如意不停后退,直到紧贴着墙,无路可逃,她终于慌了,膝盖一软滑跪在地,哭着道:“你别杀我,你别杀我……郡主府的东西都给你,我什么都不要,我求求你别杀我……”
阿烛道:“你后悔了,是吗?”
“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薛如意忙不迭点头,却见阿烛不知哪里扯来的绳子,迅速将她双手紧紧绑起来。
速度之快,让人完全反应不过来。
薛如意尖声道:“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正准备帮忙按住薛如意的奚澜:“……”
阿烛拍拍手,拿出一小瓶药丸子。
自打锻炼以来,阿烛的力气就大了许多,她揭开面前的幕蓠,对着这张爬满了血色脉络的脸,面不改色、轻轻松松掰开她的嘴巴。
药丸子倒进她嘴里,强迫她吞下去。
泪涕横流,糊了阿烛一手。
“……”
“你、你这个贱人!咳咳咳、呕!”薛如意倒在地上,双手不能动弹,只能逼自己快点吐出来。
她边哭边呕,药效起的很快,整个人开始精神恍惚。
她仿佛看见安成郡主瞪大双眼,面色青红青红,声音一点一点从喉咙里挤出来,跟她说:
“如意,你会后悔的……”
你会后悔的。
薛如意疼得在地上打滚,疼得咬破了嘴唇,满嘴的血。
她张了张嘴,哭着喊:“阿娘……救我。”
她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