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豫一噎,看着阿烛兵荒马乱地在一堆小山高的功课里翻找出那封信笺,还没松一口气,就被信上的内容吓得花容失色。
小童好奇道:“怎么了?少煦师兄写了什么呀?”
阿烛满脸呆滞、抖着手道:“少煦哥哥让我看着奚二郎君,不许他擅作主张。”
宋豫不疾不徐地斟了一杯药酒,慢悠悠地道:“该!让你平日里偷懒,不肯好好学习。”
如果不是阿烛存了偷懒的心思,又怎么会现在才来翻看奚照的信笺。
阿烛憋着口气,难怪宋豫会问出这种问题。
“那我现在看,也来得及。”
“来得及什么?要不了几日,宫中的旨意便会下达,奚二郎这一回怕是要打草惊蛇咯。”
“啊?”
宋豫敲了下她的脑袋,“你以为这些年,薛时允没有在为自己布置后路?名声固然重要,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是个聪明人,比谁都懂得隐忍。”
阿烛摸了摸头,说了句傻话:“那可以现在就把他抓起来吗?”
小童听他们说话,听的一头雾水,好不容易听懂一句,连忙表现存在感,“抓谁?薛二郎吗?他好歹也是士族郎君,师出无名,薛氏会生气的吧?”
毕竟一笔写不出一个薛字,薛桓再如何,那也是薛氏的人。
宋豫瞥了阿烛一眼,笑道:“五郎年纪小,都比你懂得多。”
阿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是她冲动了。
不过她还有点不理解,“少煦哥哥明知道薛二郎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为什么不告诉少池哥哥?又只让我盯着他。如今少池哥哥该做的也做了,还有什么可以补救的办法吗?”
宋豫沉吟道:“少煦也有着跟五娘一样的毛病……不过这对奚二郎来说,不是什么大事,无非就是马失前蹄,小事一桩罢了。”
宋豫知道薛桓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但终归是少了几分气运在身上,隐忍蛰伏,却难成大事。这样的人,还没有资格做裴明时的对手。
所以宋豫并不担心。
而对奚澜来说,如果这桩小事能挫一挫他的锐气,叫他吃一堑长一智,也算因祸得福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宋豫想看奚澜挨打。
抚须一笑,宋豫问道:“事已发生,就不必再去想了,不过,老夫还是有些好奇,倘若你先看到少煦的信,可会阻拦奚二郎?”
阿烛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站在奚照的角度,奚澜这样做是打草惊蛇,可对奚澜来说,他只是先下手为强,更何况,就算这次又让薛桓躲过一劫,也能使他多年积攒的名声毁于一旦,让所有人都知道,所谓的名士,不过徒有其表。
时下极为注重名声,一个人倘若有了污点,那就跟一汪清水浸了墨汁一样,谁会在这种水里洗手?
薛桓想找下家,也得看下家肯不肯接纳他。只怕昔日知交好友都要纷纷断交,与他撇清干系、保持距离。
不过……
阿烛问,“少煦哥哥真的会打奚二郎君吗?”
“那是自然。”别看宋豫外表仙风道骨,实际上心眼就跟芝麻点大,当下揭短道:“少煦年长奚二郎几岁,七八年前,他带着弟弟来盛京,在老夫这边小住了几日,就因为奚二郎在后面的池子里捞鱼,整个人栽进水中,被狠狠抽了一顿。”
说还不过瘾,宋豫指了指五郎的右手,意犹未尽道:“就是这只手,肿成了猪蹄子,包裹的严严实实。伤好之后,又被罚着抄书,也就炒了三四百遍吧。”
阿烛:“……”
小童:“……”
七八年前,奚照才多大?也才九岁多点吧?
奚澜多大?七岁都没有!可能就跟小童差不多大。
小童咂巴咂巴嘴,心有余悸的样子。
“真看不出来,少煦师兄这么凶。”
说完看向阿烛,企图迎来她的附和,阿烛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真看不出来,奚二郎君小时候还挺活泼的啊。”
宋豫长叹道:“岂止啊。奚二郎五岁的时候,老夫种了一片药田,也不知是真不认识,还是故意为之,被奚二郎当做杂草给拔了。”
拔了之后,还十分勤快地装进麻袋里,嘿·咻嘿·咻拖到他们面前,再倒出来,泥土草药混在一起,小短腿一脸骄傲,“大兄!”看我干的活!
奚照:“……”
那句能干卡在喉咙,瞅了瞅奚澜,又看了看宋豫,怎么也说不出口。
宋豫当时险些一口气没上来,两眼一黑就这么去了。
这可是他种了好些天、累个半死的成果!
“老师……”
“天杀的啊!”德高望重的宋公仰天长啸,被奚照握着手,生怕他将奚澜揍一顿。
八岁的奚照干巴巴道:“老师,少池还小,不懂事,您别生气……”
宋公的胡子都开始抖了,看了眼没等到表扬、独自生闷气,把“杂草”装回去,嘿·咻·嘿·咻拖着麻袋准备去扔垃圾的奚澜,含泪要奚照保证:“等奚二郎长大,你一定要他给老夫原模原样种回去。”
奚照一脸严肃地点头,郑重其事道:“少煦记住了。”
奚澜自小就好面子,闷声不响干了半天活,累的气喘吁吁满头汗,就是为了给兄长和他那个白胡子老师一个惊喜,没想到,没有夸奖也就罢了,傍晚还被克扣了半块胡饼!
奚澜气死了,奚澜不说,奚澜默默记仇!
阿烛听的津津有味,“奚二郎君给寄种了吗?”
“种了!”这个小童知道,自告奋勇道,“去年的时候,奚二郎君就被逮着种草……不是,种草药了,后头那一片药田就是!我带你去看!”
阿烛面露迷惑,“后面……不是一块荒地吗?”
小童笑嘻嘻道:“奚二郎君种好没多久,就在冬日里冻死了。”
宋豫:“老夫都说了!他根本就没用心种!”
小童记得很清楚,因为被强迫干了这事,奚澜整整两日都没搭理奚照!
奚澜觉得,兄长就是偏心!
任凭奚照怎么解释也没用,奚澜那个时候年纪小,哪里记得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不记得就代表不存在,不存在就等于奚照在哄骗他!
无法,奚照干脆武力镇压,虽然打不过奚澜,但兄长的威严在,奚澜连还手都不敢还一下。
“奚二郎君真可怜。”阿烛感叹道。
听到这话,宋豫很没气质地露出牙疼的表情。
果然是情窦初开的小年轻,他说了这么多糗事,只换来阿烛一句心疼。
奚澜可怜吗?
哪里可怜?
宋豫摸了摸美髯,觉得阿烛一点儿也不尊重老人的辛苦成果。
阿烛戳了戳白玉兔的红眼睛,“先生,少池哥哥给我送了这么多东西,我应该回点什么礼好呀?”
阿烛是真的觉得奚澜好可爱,现在是,小时候更是。
如果阿烛来得再早一些就好了,她可以看看奚澜小的时候的模样。
白嫩嫩、气鼓鼓。
阿烛被自己的想象给逗得乐不可支。
宋豫手痒痒,又想敲她脑袋。
小童边眼馋阿烛手里的兔子,边道:“可是奚二郎君什么都不缺呀。”
“是不缺。”宋豫慢悠悠道,毕竟是九江奚氏的二郎君,再不受重视,也不会在财帛上有任何亏欠,当然,也有奚照溺爱的缘故。
阿烛想不到送什么,灵光一现,道:“不然,等少煦哥哥回来,我替少池哥哥受罚吧!”
小童抚掌道:“好主意!”
宋豫:“……”
无语,不知道该说什么。
给大家表演一个爆炒栗子吧。
阿烛和小童一人挨了一记,抱着脑袋吃痛不已。
“先生!”
“先生老是偷袭!”
宋豫严肃道:“这是罚你们成日偷懒、不思进取!还不快去做事?”
阿烛和小童满脸震惊,明明是宋豫先和他们闲聊的!
但两人一个跑的比一个快,生怕又不声不响被宋豫敲脑袋。
他们走后,宋豫掏出一块帕子,闷闷咳了几声,用药酒压了压喉间涌上的腥甜。没压住,宋豫擦了擦嘴,找来个炭盆,将染了血的帕子烧干净。
等小童回来,再使唤他收拾灰烬。
宋豫看过阿烛的功课,慢吞吞地站起来,往里屋走,边走边敲了敲酸痛的后背,尤其是腰那一块,疼的不行。
“也不知道,我和那小畜生哪个先走……”
余音消散。
老人的背影在阴影之中逐渐弯曲起来。
·
皇帝虽然不爱上朝,但并非就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只是手中兵权不多,否则,这些士族,有一个算一个,他都要如太·祖皇帝一般,将他们以谋逆之罪清理干净!
没有一个皇帝能容忍可以威胁到自己位置的势力存在。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士族虎视眈眈,又打心眼里瞧不上裴氏。
这口恶气,迟早得报!叫他们知道,豪强出身又如何?照样可以拿捏他们生死!
当外头的急报送进宫,皇帝正与宋家大郎君一同炼丹。
两人身穿道袍,于烟雾缭绕中盘坐一处,远远望去,仙气飘飘,不似尘世中人。
内侍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尽管皇帝这些年修身养性,可骨子里的暴戾始终没变,伺候的人免不了受些皮肉之苦。
若是不小心,还要轻易丢了性命。
宋回虽然喜欢炼丹,但也不至于把脑子也给炼了。知道外头有消息送进来,他十分有眼色地退下,“臣还有一丹方,拿来给陛下过目。”
皇帝今年也不过是不惑之年,瞧着却快赶上宋豫了。
内侍上前,低声说了几句。就见皇帝眼中流露狠戾之色,怒容满面。
“放肆!”
殿内几人都齐刷刷跪了下去。
皇帝冷笑一声,道:“果然是个没脑子的东西,尚且不如安成。她既然不想活了,就去死吧。”
御前内侍低声道:“陛下说的是。如意县主蠢笨无脑,胡言乱语,实在丢尽了皇室颜面,陛下再怎么处置也不为过。只是薛二郎君……”
提到此人,皇帝就一阵膈应。
虽说是表兄弟,可皇帝与薛桓、安成郡主都不亲近,否则也不会为了弄死姜惟,答应给安成郡主赐婚,毫不顾忌薛桓的颜面。
这些年来,皇帝一直以为薛桓老实本分,没想到,也是个狼子野心的东西。
想到尚在禁闭中的四皇子,皇帝对薛桓的厌恶又深一层。
他还没死,这些人就蠢蠢欲动。
“把薛如意的封号给夺了,让太医去给他看看。”皇帝道。
一句话就定了如意县主的生死。
太医去过之后,自然就只有一个疯病的诊断。等待如意县主的,就是幽禁在郡主府中,永世不得出。
皇帝也不想把事情做得那么绝,给如意县主留一条命在,也算是对得起安成郡主了。
本以为这件事情很快就能结束。
不曾想,隔日,皇帝难得上朝,就有朝臣联合上书,要求皇帝该立储君了。
皇帝膝下皇子皇女并不算多,尤其是这十几年,为了修身养性,早日得道成仙,长生不老,鲜少踏足后宫,自然而然也就没什么孩子了。
但如大皇子、二皇子,都已经成家,四皇子也不小了。
眼看着皇帝一日一日地老去,却始终不肯立储,朝臣们自然着急。
尤其是皇帝一门心思就想着求仙问道,听说连佛法都开始学了,真是魔怔了。
有这样的皇帝,还不如没有。
朝臣们提的委婉,可话里话外的意思,谁不明白?
最先出头的年轻郎君被玉玺砸了个头破血流,整个人直直倒地,将一旁的大皇子吓了一跳。
皇帝阴沉着脸,一个一个,目光扫视过去。
“朕还没死,你们就开始有不臣之心了。”
“臣不敢!”朝臣们躬身道,也被方才突如其来的发难给震到了。
皇帝道:“拖下去,凌迟处死!”
说的是被玉玺砸的满头血的年轻郎君。
如此暴戾之举,只是短暂的压住了朝臣,却没有压住人心浮动。
对此,大皇子和大皇子不得不暂且握手言和,先商量如何对付他们的生父。
至于四皇子?蠢笨无脑,谁带他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