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有从众心理的。
尤其是那些生来平庸浅薄、大字不识一个、为着衣食无缺而忙碌一辈子的普通百姓,他们是高门权贵眼中的“贱民”,是可以随意拿捏生死的蝼蚁。
高门权贵看他们不起,不将他们放在眼里,所以从未想到,十几流民亦能团成一山匪寇,会对着当地士族下手。也没有想过,倘若这股力量凝聚成绳,将会爆发出多大的声音。
士族爱惜羽毛,礼贤下士,对文士颇为敬重。尤其南方一带,读书人的地位比在盛京要高。毕竟名声这种东西,往往都是众人吹捧出来的。
读书人说话有分量,是因为这个团体向来团结,可普通百姓有什么用?士族会在意普通百姓的争议与诋毁吗?
不会的。
但上头的这位皇帝在意。
底子不干净,所以更在乎身外名。
他自知无法与士族相抗衡,只能维持着这样一个微妙的和平,同时将希望寄托在所谓的“长生”上面,若他长生不老,何苦大业不成?
相比奚照一贯的“攻心为上”,奚澜的行事风格要更为偏激,但不知是近朱者赤的缘故,还是生怕事情闹得一发不可收拾,会被兄长揍死,奚澜也选了这种作壁上观的方式。
若是兄长知道了,他也可以来一个抵死不认。
再看回来。
当如意县主破罐子破摔、不管不顾地说出那句话时,阿烛就知道奚澜的目的达成了。
士族不会理会百姓的声音,但皇帝会。他在意这些,所以求娶宋豫唯一的女儿,企图拉拢读书人、融入士族。
他做过的错事,哪怕士族心如明镜,可只要没人提起,那就可以当做不存在。
偏偏有人要提起,还是在刚刚平息、逐渐忘却的时候。
如意县主摔倒在罗府大门前,抓着罗玉敏的衣袖、裙摆,惊慌失措、口不择言,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一股脑地吐露出来。
外头的百姓越来越多,窃窃私语,目光落在如意县主身上。
或许是出身引起共鸣,又或许是天妒英才实在令人痛惜,百姓们神情麻木,嘴里念叨着什么,阴沉沉的目光,乍一眼实在可怖。
他们未必是真情实意地替姜惟抱不平,毕竟这十多年过去了,好多人都已经忘记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郎君。可这并不妨碍他们在姜惟身上找到自己穷极一生也依旧被人掌控的命运。
你看,士族可以肆意地打杀庶民,皇权亦能操·控人的生死。关键是做了还不敢承认。
百姓们劳累麻木的心在有意无意的煽风点火下泛起一丝痛苦的波澜。
一国之君,万民之主。
怎么能这样。
姜惟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什么都没做错,为北朝抛头颅、洒热血,不求功名利禄,但求问心无愧。这样的人都能落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可见这个皇帝根本没有一丝人性。
碍着高不可攀、无法逾越的阶级地位,百姓无法宣·泄心中不平,可哪怕不能像当初听说安成郡主所为时那般痛恨愤怒,也要寻求别的方法,表达出自己的怨气。
如今的这个皇帝,在继位之后便沉迷炼丹修道,期望长生不老,就连上朝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做一点实事也就罢了,还故意害死德才兼备的将领。
十多年前,就有一州之牧拥兵自重。若不是娶了宋氏的女儿,皇帝也不能坐稳这个位置,只可惜后来皇后娘娘早早去了,宋豫退出朝堂、闭门不出,手中唯一的一点儿兵权还是靠着害死姜惟才夺回来的,从那以后牢牢攥在手里,就开始求仙问道。
想的倒是挺美。
这样的人,怎么配做皇帝?
裴氏这么多人,为什么不能将他换了再选一个?
大皇子、二皇子,四皇子他们再差再差,也不会比皇帝还狠心吧?
在事情发生之前,所有人都没有在意。因为起先,那只是小小的一点声音。
而现在,正当如意县主走投无路、苦苦哀求的时候,一颗石子从人群中飞了出来,投掷在她身上!
安成郡主不是什么好人,她的女儿也是如此!
越来越多的声音,开始讨伐如意县主。
“你们母女俩都是不是什么好东西!”
“如意县主时常打骂下人,郡主府一年到头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蛇蝎心肠!薛郎君做得好!就该清理门户!”
就连罗玉敏都险些被误伤。
“罗家满门清贵,若要收留帮衬如意县主,那便是同流合污!”
仔细听,就会发现能说出这种有条有理的话的人,绝不是普通百姓。
百姓大字不识一个,哪里会用成语?他们只觉开口的人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越发怒气上头。
如意县主被砸的痛哭流涕,抓着女婢,恨不得整个人都躲起来,全部的伤害都由别人承受。
当然,也有人替她“抱不平”。
“如意县主再怎么样,也到底还是个孩子。俗话说得好,子不教父之过,这也是薛二郎唯一的骨肉,虎毒尚且不食子,薛二郎却要亲手毒杀自己的孩子,可见平日里满口仁义,都是假的。”
“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安成郡主不喜欢姜大人,可不就是和薛二郎臭味相投!”
“薛二郎可不待见安成郡主!”
“那是因为薛二郎没想到还有人比自己恶毒!不过依我看呐,两人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安成郡主要害死和前夫的女儿,薛二郎要害死如意县主,可真就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说得旁边的人不禁点头。
可不就是吗?
于是乎,谴责如意县主的声音慢慢转了个风向,开始谈论薛桓与安成郡主,在嘈杂喧嚣中,得出一个结论——
皇室宗亲,都没有几个好东西。
薛桓的母亲,清河公主,不也是强迫薛氏家主娶了自己,逼着人家发妻变平妻,最后郁郁而终?虽说自己也没有什么好下场,但那不是自作自受吗?
薛桓和安成郡主不愧是表兄妹。
还有皇帝。
“蛇鼠一窝!残害忠良!”有人恨恨道。
罗府的女婢眼见事情不对,赶忙拉开如意县主,护着罗玉敏慌慌张张地逃回府中。
“玉敏!玉敏!”尖锐的叫声与拍门声一同响起,此起彼伏,凄惨不已。如意县主哭道,叫喊着罗玉敏的闺名,“让我进去!罗玉敏!让我进去!你不得好死啊啊!”
罗玉敏惊惶狼狈,失魂落魄,抬头便看见阿烛几人,她们面色尴尬,劝慰的话语尚未说出口,罗玉敏就痛哭出声。
幕蓠之下,年轻的女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为自己狼狈的模样而丢人,又为自己闺名被众所周知而羞耻。
女子闺名,从不外泄。
这也是守妇道贞洁的一个表现。
她哭得这样伤心,戚真儿等人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忙七嘴八舌地安慰起来。
在后院招待士族夫人的罗夫人也闻讯赶来。
罗玉敏原本还想瞒着,不叫母亲知道,但就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可能瞒得住?
阿烛还记得当日围场上,罗夫人赶到的第一件事便是给了罗玉敏一记耳光。
生怕这次又动手,阿烛拉了拉罗玉敏,几个小娘子这时候都十分有默契地将罗玉敏挡在身后。
阿烛略带一丝紧张地看着罗夫人,道:“罗姨母,罗娘子是因为我才想把如意县主赶走,却没想到她如此胡来……”
她一力承担了所有,罗夫人虽然疼爱罗玉敏,但在涉及名声颜面的大事上,就格外不留情面。
罗夫人忍了又忍,还是疼惜女儿的心占据上风,摸了摸阿烛的小脸蛋,道:“罢了,你们都去吧。”
罗玉敏最伤心的,是自己的闺名被如意县主这样肆无忌惮地喊出来,她的名声,怕是真的要彻底毁了!
有哪家的女郎,会这样被人糟践!
罗玉敏的恨意如烈火烧灼心口,她自认对得起如意县主,就是有天大的恩情,经历围场下毒的事件也该还清了!
她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她?
“罗娘子,别哭了。”阿烛带了一点无可奈何的语气,“眼泪并不能解决问题。”
或许是后世的进步,让阿烛并不在意女子所谓的贞洁名声。
她觉得就算是自己被人伤害了,阿娘阿姐他们也不会因此觉得屈辱丢脸,只会替她报仇、让她忘却烦恼,然后加倍地疼爱她。
更不要说这种只是被人知道名字的小事。
不过有这样的想法,并不是罗玉敏的错。
阿烛在沉默中,摘去了罗玉敏的幕蓠,她流着泪,哽咽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明明知道对一个女子而言,名声有多重要,当初的她还是听从如意县主的要求,替她给阿烛下所谓的“五石散”,企图害她袒·胸·露·乳,丢尽脸面。
罗玉敏从来没有那么一刻,觉得自己如此恶毒。
她悔恨交加,泪流满面。
她会有今日,或许就是当时毒害阿烛的报应。
“玉敏……”戚真儿欲言又止,相劝她,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万娘子和窦娘子也面面相觑,叹了口气。
赵絮絮咳了一声,道:“从前的事儿都过去了,阿烛既然不在意,你也别放心上了。”
“是啊。”窦娘子连忙道,忽然发现不对,直勾勾地盯着赵絮絮。
那么一会儿功夫,她们就这样要好了?
还阿烛。
啧。
宋梧月冷冷道:“自作孽、不可活。当日你是怎么对待阿烛?今日有这么一遭,也是该你的。”
这话实在不客气。
幸好罗夫人不在这。
不然还要把她给赶出去。
“嗯?”阿烛见罗玉敏红肿着眼,像是又要和她道歉,忙打断道,“我阿姐说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所以我原谅你啦。”
罗玉敏的眼泪簌簌而下。
阿烛给她擦了擦脸,笑嘻嘻道:“况且我知道,若是没有如意县主的挑唆误导,罗娘子一定会对我一见钟情!”
没有人会不喜欢阿烛。
万娘子和窦娘子齐齐转过脸,嘁了一声。
“罗娘子,如果不是因为对我心怀愧疚而落泪,那就不要哭了。我原谅你,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阿烛摸了摸她的脑袋,还好罗玉敏是坐着的,不然她还要垫脚。
——那就太丢人了!
“我知道,你其实是一个好孩子。”阿烛很认真道。
这对阿烛来说,是最大的嘉奖。阿姐以前就是这样夸她的。
“噗!”
接二连三的笑声,彻底破功。万娘子和窦娘子哈哈大笑,戚真儿别过脸,宋梧月嘴角一抽,赵絮絮咳嗽不止。
就连罗玉敏满是泪痕的脸上都浮现淡淡红晕。
窦娘子捂着肚子,道:“哈哈哈哈哈哈,玉敏,你是一个好孩子哈哈哈哈哈哈。”
“玉敏,你活了这十多年,是不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是个好孩子?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阿烛气炸毛,被嘲笑的自尊心摇摇欲坠,险些要跳起来打人。
罗玉敏拉住她的手,忍不住哽咽,又说了一遍:“对不起,阿烛……真的对不起。”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
无非是自己经历过了,才会理解别人受伤有多疼。
阿烛静静地看着她,笑了一下,道:“我原谅你。只要你以后不和如意县主来往,我们就是好朋友。”
阿烛对朋友向来大方。
“不要哭了。从今往后,你不必再对我心怀愧疚。”阿烛认认真真道,“女子的贞洁,从来不在名声上。更不会因为旁人知晓你的名字就有半点影响。”
贞洁二字,本身就是一个腐朽到烂的东西。
是恶臭的束缚,是对女子的不公。
君不见古往今来,可曾有谁将贞洁二字用在男人身上?
他们三妻四妾,不干不净,难道就贞洁了吗?
可笑至极。
如果阿烛让罗玉敏不要在意自己的名声,或许会被人说站着说话不腰疼。自己不在意,就要要求别人也这样做。所以阿烛换了种方式,尽可能地告诉罗玉敏,“喜欢你的人,不会因此就抛弃你,不喜欢你的人,又何必重视他们的看法心理?”
就像是罗夫人,她难道会因为罗玉敏被人知道了闺名而不认她、将她赶到庄子上自生自灭?不会的,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得过自己的亲生骨肉。倘若有人要拿罗玉敏的闺名说事,罗夫人只会第一时间去处理干净。
同样,若是有郎君因此看不上罗玉敏,那只能证明他为人狭隘,不是良配。也是早早避祸了。
固有的思想很难被打破。
阿烛握了握罗玉敏的手,轻声道:
“名声固然重要,可你自身才是最可贵的。”
所以,永远不要被他人的目光、言语所控制。
他们算什么东西?
你闪闪发光、做自己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