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一片寂静。宋梧月抿着唇,神情紧绷、面若寒霜,道:“不论你相信与否,我只想说,那日所言,非我本意。”
说着,宋梧月飞快看了阿烛一眼。
阿烛一向懂事、乖巧、善解人意,按理来说,也会给她一个台阶,毕竟当初罗玉敏那样针对她,甚至在围场对她下毒,她都能既往不咎。她们怎么说也要比罗玉敏亲近一些吧?
阿烛靠在一旁,低着头不说话。
宋梧月看不清她的神色,以为她还在生气,不免有些着恼,牙齿紧咬:“阿娘和翁翁纵容你们,并不代表你们就是对的!无非就是因为宋枝枝孤僻古怪的性子,暂且顺着罢了。三娘偏激,可你们确实胡闹!好好的女郎,在庄子上乱来,像什么话!”
越说越激动,火气直窜脑门,宋梧月道:“你说话,少学宋枝枝那闷声不响的臭德行——”
声音骤停,仿若失声。
宋梧月看着阿烛,她靠在马车壁上,低着头,脑袋一点一点,显然在打瞌睡。
阿烛昨日夜里睡不着,练字到丑初之时,没想到在马车上反倒开始犯困。
宋梧月说话又跟寺里和尚念经似的,叨叨叨个没完没了。比六七十岁的老人的话还要多。
阿烛闭了眼,呼吸绵长,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
“……”
简直不可理喻!
宋梧月捏了捏掌心,气得不轻。面色铁青,过了片刻,又扶住阿烛的肩膀,将她放在自己身上。
坐着都能睡着,也不怕把脖子折断!
许是实在太困了,阿烛躺着不舒服,在睡梦中调整了睡姿,睡在宋梧月的大腿上,头顶被什么压住,她不舒服地动了下,重量忽然挪开。
宋梧月臭着脸收回手,看着无意识撒娇的阿烛,心想:她们这也算是和好了吧?
她本就是为了阿烛和宋枝枝好,要知道,士族贵女之中,哪有她们这样不懂事的女郎?仗着阿娘疼爱纵容就开始无法无天。
宋梧月虽然不喜欢宋三娘的那一套说辞,但也觉得女子就该安分守己,至少不该那样胡作非为!宋枝枝真是捡东西捡上瘾了,什么阿猫阿狗都带回来。
她难道还想收容天下可怜人吗?
“嗯……”怀里的小娘子忽然伸出双手搂住宋梧月的腰,打了个哈欠,没人喊她,又睡了过去。
宋梧月:“……”
她是拿她当靠枕了吗?!
两刻钟后,马车停在罗府门外。与之一并到来的是有着戚氏族徽的马车。
“阿烛,到了。”宋梧月推了推她。
阿烛抱着她的腰不松手,以前没有赖床的习惯,现在有了。不过也只是又闭了一会儿眼睛,阿烛就自觉起来。
宋梧月抚了抚襦裙的褶皱,忍着说教的冲动,问道:“我先前说的,你听见了没有?”
“你说了什么?”阿烛可能是听见了,但左耳进右耳出,不重要的事情,压根没必要记在心上,她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不用想也知道宋梧月说的是哪些话。
阿烛眼见她变了脸色,立马拿起幕蓠,往头上一戴,在外头青露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阿烛!”
顺着声音望去,同样带了幕蓠的戚真儿走过来,身后跟着五六个女婢,一袭雪青软烟罗襦裙,婷婷袅袅,步步生莲,即便看不见容貌,也觉得美丽极了。
戚真儿往后面看了眼,见宋梧月下马车,不由问道:“七娘呢?怎么没来?”
青露答话道:“七娘今早身子不适,实在无法前来,还请戚娘子见谅。”
“又不是我的生辰,我见谅什么?”戚真儿挽了阿烛的手,等宋梧月走过来,才一同进去。
罗家人口简单,下人也不多。罗玉敏也没有请很多人,本来只想叫阿烛她们几个过来一同用饭玩耍,但罗夫人看了单子,又添了几个人上去。
以罗玉敏的身份,这次的生辰怎么也得来十多人,但因着前头围场发生的事情,其他本就关系一般的贵女都纷纷疏远了罗玉敏,久而久之也就没了往来。
罗玉敏的交际圈很小,朋友也没几个。从前鬼迷心窍,一直跟在如意县主身边,也就和戚真儿相熟一些,后面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反倒与阿烛她们认识起来。
领路的女婢将几人带到宜和园。
今日天气明朗,因昨日下了阵雨,日头不毒,空气中充弥着一股清新气息。
其他几个士族贵女已经落座。
看见阿烛,一个个神色各异。饮酒的饮酒,品茶的品茶,或不是两两低语,偶尔瞥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阿烛落座时,倒是客客气气地打了招呼。
“秦娘子。”
“赵娘子、万娘子、窦娘子。”
阿烛一一问好,纯粹明媚的笑容无故晃人眼。
戚真儿和宋梧月齐齐看向她。
就连那几位士族贵女也面露诧异。
“秦娘子好眼力。”万娘子淡淡一笑,道:“秦娘子与我们素未谋面,都能一语道破身份,可见平时没少做功课。”
阿烛点了点头,毫不心虚道:“万娘子说的是,得亏我提前问了罗娘子今日还有哪些人到,否则两眼一摸黑,又要闹笑话了。不过想来万娘子心地善良,一定不会笑话为难我的,是不是?”
万娘子一噎:“……”
别以为她夸她,她就会接纳她!
“秦娘子和玉敏真是不打不相识,短短数月,关系突飞猛进,让人感叹不已。”窦娘子掩唇一笑,像是在开玩笑,“秦娘子如今也算是宋家的人了,这姓怎么也不一并改了?”
“窦娘子,你是在嘲讽我吗?”阿烛道。
“我……?”这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窦娘子一愣,面色讪讪,道:“秦娘子说笑了,我只是出于关心,多说几句罢了。没想到会被秦娘子误会。”
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宋梧月冷冷地看着窦娘子,正要开口,就听见阿烛真心实意地发出一声感叹。
“原来如此!窦娘子,我们素未谋面,你就这样关心我。等我改日祭拜阿耶,一定与他好好表达一番你的关切。若是阿耶同意,我就听窦娘子的话,连名带姓一并改了!”
窦娘子:“???”
她说什么了!
她不就是随口一提?
窦娘子听到阿烛要和死去多年的姜惟说这些事情,立马闭了嘴不作声。
只剩下最后一个赵絮絮,人如其名,面色苍白,毫无血色,身姿纤细瘦弱,瞧着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
赵絮絮见阿烛看过来,迅速低下头,默不作声地喝茶。
跟她可没有关系。
戚真儿打圆场道:“哎,玉敏怎么还不过来?莫非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左右时辰还早。”宋梧月道,对阿烛那张嘴又有了一个新的认知。
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必定把人堵的严严实实,上不来下不去,笑不是、不笑也不是。
阿烛还很高兴,跟个主人家似的,主动招呼她们:“窦娘子,你尝尝这个呀,这个黏糊糊的,最适合你吃了。就是有些粘牙,吃完得好长时间不能开口说话。”
窦娘子:“……?”
阿烛转头看向万娘子,情深意切道:“万娘子,你说的对,幸而我提前做了功课,知道你生的特殊,眼睛长在头顶上,我特意把我们五娘带来,就是为了与你作伴。你们之间一定有共同话题!”
万娘子:“??”
宋梧月:“???”
宋梧月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个字也没说,都能被牵连。
什么叫眼睛长在头顶上!
一句话得罪两个人,万娘子和宋梧月都气得半死。
“赵娘子……”阿烛像是在斟酌着怎么开口。
赵絮絮捂嘴咳了几声,面色越发苍白,生怕自己在那温顺可爱的笑容下下不来台。
“我什么都没有说。”
言下之意是,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戚真儿憋不住低头笑。
阿烛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这样真诚可爱、又有礼貌的无区别攻击,让人涨红了脸都不知道该怎么发火反驳。
真是……太坏了!
阿烛给赵絮絮倒了盏温水,放在她手心里。
都快到端午,赵絮絮的手还是冰凉冰凉。
这个举动让人意外不已,原以为她今日发疯,逮谁咬谁,没想到……还有点体贴?
这个诡异念头一冒出来,其他几人的脸色顿时变了。
真是见鬼!
阿烛关怀地看着赵絮絮,“赵娘子,你的手好凉,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体弱之症吗?”
窦娘子忍不住道:“秦娘子在宋家应该已经了解了不少,怎么连这个还要问?”
阿烛没说话,给她夹了一块糯叽叽的点心,一副看我多宠你的无奈表情。
窦娘子:“……我不吃!”
阿烛眼疾手快,喂到她嘴里。
窦娘子:“唔唔唔唔唔!”
阿烛腼腆一笑,对赵絮絮道:“窦娘子真可爱,口嫌体正直,明明就很喜欢吃。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是不是?”
赵絮絮:“是、是。”
万娘子有些恼怒,没想到阿烛竟然如此嚣张!她生父早亡,生母声名狼藉,从小无人教养,如今也不过是一个宋家的养女,怎么配和她们坐一张食案!
刚要开口,阿烛就似有所觉,转头过来,好奇道:“万娘子,你怎么不理会五娘?是不喜欢五娘吗?还是她做错了什么?若我们有哪里不对的地方,万娘子可一定要直言啊。”
“我……”
才说了一个字,宋梧月就望过来,目光幽幽,冷冷道:“怎么,万娘子是看不起我?”
万娘子:“……怎么会。”
几乎是从牙齿里挤出话来,她硬生生被气笑了。
“这不是怕五娘你眼高于顶,瞧不上我们吗?”
“万娘子多虑啦!”阿烛高兴道,“五娘只是看着高傲,但实际上最好说话了,不像万娘子表里如一。”
万娘子:“……”
你是不是在骂我!
“抱歉,我来迟了。”就在这时,罗玉敏匆匆赶到。今日生辰,她衣着格外端庄秀丽,但神情有些紧张,几乎是下意识地看了阿烛一眼。
又很快目光闪躲,赔礼道:“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赵絮絮捂嘴咳了几声,道:“玉敏,可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戚真儿与阿烛小声道:“怎么觉着玉敏有些心虚?”
阿烛大惊失色道:“她不会外头有人了吧?”
声音不大不小,足够大家听见。
刹时全场寂静。
紧跟着窦娘子剩下最后一口点心卡在喉咙,呛得死去活来。
阿烛顿时愧疚不行,探过身子拍窦娘子的后背顺气,又瞅罗玉敏一眼,就跟被绿了一样,伤心难过悲痛欲绝。
“罗娘子本来对我情根深种,现在变了,她肯定是外面有人了,移情别恋,所以才姗姗来迟,还拿愧疚的眼神看我。”
罗玉敏:“我没有!”
万娘子吞了吞口水,企图拯救一下被阿烛拍的面红耳赤、喘不过气来的窦娘子,熟料一对上阿烛泪汪汪的眼睛,她警惕心起,生怕又被攻击,忙缩回手。
没人告诉她,秦烛这么疯的!
宋梧月扶额,心底忽然升起一股深深的疲惫。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来的。
戚真儿悄悄拉了下阿烛的袖子,罗玉敏什么时候承认自己对她情根深种了?
阿烛真的好喜欢自作多情!
“我、我……”罗玉敏紧张的手心都被抓红了,几乎不敢看阿烛明亮剔透的眼睛。
一个女婢神色慌张走进来,低声道:“娘子,如……她不肯走。她说她若是走了,怕是真的要死了。”
谁?
谁要死了?
一听这个,所有人都精神抖擞。
阿烛不哭了,窦娘子不咳了,赵絮絮也不喝水了。一个个竖起耳朵听。
罗玉敏没想到自己一年才过一回的生辰,竟然会碰上这种事。
她更加不敢看阿烛了。
“我……我去去便回。”
罗玉敏不敢让母亲知道,免得多生事端。
她得尽快将这件事处理好。
“罗娘子。”阿烛叫住她。
罗玉敏心虚不宁,只要想到如意县主的模样,就不可避免地想起阿烛险些被自己毒死的画面。
阿烛呆了一下,泫然欲泣:“你真的外面有人了啊?”
罗玉敏:“……”
“不是。”她的解释显得格外无力,眼看瞒不下去,只好低声道:“是……如意县主。”
“她在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