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光线透过回纹窗棂,光影交错间,可见无数浮尘。
短暂的寂静,在如意县主惴惴不安的眼神中,对面的儒雅郎君不疾不徐地斟了两盏茶,其中一盏轻轻推至如意县主面前。
薛桓难得语气温和地与如意县主说话:“拜你母亲所赐,陛下对我误会颇深,再过些时日,我也要离开盛京了,你心里是个什么打算?要留在盛京,还是……”
话音未落,因为薛桓开头那句“拜你母亲所赐”而心虚不已的如意县主顿时精神一振,连忙道:“我跟着阿耶!”
薛桓看了她一眼。
如意县主呼吸不自觉放轻,小心翼翼道:“可以吗?”
她没忘记自己身上的怪病,阿娘和秦烛都说是阿耶下的蛊毒。其实如意县主心里是相信的……她都不敢喝薛桓倒的水。
她只是还抱着一丝侥幸,既然是阿耶下的蛊毒,那肯定也能解的是不是?
薛桓淡淡一笑,道:“你先前不是嚷嚷着要嫁给奚二郎吗?现在不想了?”
“我……”
如意县主当然想,但她又不是傻子,她的名声都变成这样了,别说嫁到九江奚氏,就是商贾人家恐怕都不会要她。
如意县主有时候蠢坏蠢坏,有时候又很有自知之明。
“阿耶……我以前不懂事,以后不会了……”她小声道,以为薛桓是想细数她之前做过的事情。
如意县主打心底畏惧阿耶。明明薛桓是外头人人称赞的儒雅名士,而安成郡主是死了也被万人唾弃的毒妇。但她就是在薛桓面前不敢放肆。
谁知,薛桓却道:“想要嫁给奚二郎,也不难。”
他起身,木屐踩着地板,往内室走去,很快取出了一个通体漆黑的小匣子。
如意县主还处于愣怔的状态,有点惊喜,更多的还是害怕。
阿耶……真的会帮她吗?
薛桓打开匣子,往前推,“看看吧。这是你母亲和奚氏主母生前的信笺。”
如意县主想问,既然是阿娘的东西,又为什么会在阿耶这儿?
她虽然不大聪明,但潜意识里觉得这句话若是问出来,自己肯定落不着好。
如意县主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去拿。
手背依稀可见难看恶心的红色纹路,薛桓扫了一眼,面色平静。
信笺早已泛黄,如意县主都还没用力,就不小心撕碎了一个角,顿时心提了起来,隔着黑纱幕蓠不安地觑着薛桓神色,见他没什么表现,才小心看下去。
这一看不得了,险些激动的把整张信笺都给扯坏!
如意县主倒吸一口冷气,开口就结巴了:“阿、阿耶,这、这……”
薛桓笑了一下,道:“这是真的。”
如意县主:“!!!”
她几乎屏住呼吸,好半天,才试探着问道:“阿耶,这个东西有什么用……少池哥哥和九江奚氏知道吗?”
“若是知道,你以为你母亲还能留一个全尸?”
如意县主一噎,讪讪低下头。
薛桓微微一笑,道:“若这件事传出去,九江奚氏可就要颜面扫地了。”
“阿、阿耶的意思是……”
薛桓诧异反问:“与我何关?只是这毕竟是你母亲的遗物,早些年放在我这里代为保管。如今她不在了,我也不知如何处理。你且看着办吧,是销毁还是另用,全凭你的心意。”
最后几个字有着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阿耶!有了这个,少池哥哥是不是就会娶我了?”
如意县主抓着十多封信,呼吸逐渐加重,脸上泛起兴奋的薄红。
有些人天生就是坏种。
哪怕薛桓说的模棱两可,但如意县主还是抓住了重点。她想,她这也不算威胁吧?她要是嫁给少池哥哥,她肯定也会帮忙守住这个秘密。
毕竟这么大的丑闻,若是传扬出去,九江奚氏在豫章郡的声望还要受到影响。
最主要的是丢人!
如意县主忍不住把信笺又翻了一遍。
有这些东西,阿娘怎么不早点拿出来啊!不然九江奚氏肯定早就答应她和少池哥哥的亲事了。
“没什么事,就出去吧。”薛桓下了逐客令。
如意县主连忙抱起那个小匣子,正要听话走出去,想起什么,踌躇半天,转身问道:“阿耶……我生了怪病,少池哥哥会因为这些东西,娶我吗?”
这些东西传出去有损九江奚氏的声望是不错,但奚澜若是娶了声名狼藉的如意县主,九江奚氏的里子面子,也要丢得差不多了吧!
只不过一个是长辈间的事,一个是小辈间的事。
想到自己身上长满了红色脉络状的纹路,如意县主心中不受控制地升起一股怨气。
阿耶恨阿娘,冲阿娘去就好了。
为什么要连累到她头上?!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怪病,阿娘就不会听信谗言,让人把秦烛从乡下接回来。
没有秦烛,她根本不会做出那么多恶毒的蠢事!
也就不会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
顶多就是不能见人,但外头也不会知道她生了病!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阿娘!
她做的孽,让阿耶报复在了她身上。
若不是阿娘,她一定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如意县主气的要死,又不敢在薛桓面前显露半分。真要是得罪阿耶,她以后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如意县主重新跪坐下来,带了一丝哀求,道:“阿耶,你救救我吧……我不想变成现在这样。”
她是阿耶的女儿,难道她丢人,阿耶就能落着什么好了吗?
薛桓可没把她当女儿。
“不必在意这个。”他淡淡道,“只要你拿出这些东西,奚二郎一定会改变主意。”
至于是杀了她,还是娶她。那就不得而知了。
如意县主心里怨恨不已。她都开口求阿耶了,他竟然还这样冷漠!
等她嫁到九江奚氏,第一件事便是和阿耶撇清干系!
他日后休想攀着她沾上一点儿好处!
如意县主忍着气,低声道:“是。女儿先退下了。”
如意县主回到留珍阁,脑子里浮现安成郡主死前最后一幕。
她吓得浑身一抖,赶紧摇头。
别去想、别去想。
阿娘那么疼她,一定不会怪她的。
如意县主取下幕蓠,将匣子里的东西翻来覆去地看,脸上露出美滋滋的笑容。
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
她现在就要去找少池哥哥,告诉他这个事情。
秘密嘛,本来就是只有一家人才能知道的。
等她成为九江奚氏的人,想必外面就再也不敢议论纷纷。
如意县主暗下决心,她一定会让那些明里暗里嘲笑她好好走着瞧!
如意县主在心里排演了好久的措辞,终于,在见到奚澜的时候,忍着激动说出了口。
“少池哥哥,你必须得娶我!”
“……”
奚澜想了很多种对话,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开头。
当下冷了脸。
吓得如意县主紧紧闭上嘴。
·
一刻钟前,郡主府的婢子将奚澜领到了一处没什么人的胡同巷子,奚澜下了车,就见另一辆马车前站着一个人。
黑纱幕蓠,及膝遮覆得严严实实。
是如意县主没错了。
如意县主手里还捧着那个小匣子,她还算是有脑子,留了一半在房内,剩下一半带出来。看见奚澜,面色一喜,就不受控制地说出了那句话。
说完,如意县主就后悔了。
就算是威胁……也不能这么说啊!
阿烛在牛车里忍俊不禁,又怕打草惊蛇,捂着嘴,尽量不发出一点儿动静。
也不知道奚二郎君是个什么表情。
奚澜当然没有好脸色。
他冷冷道:“有什么事,说罢。不说我就走了。”
如意县主连忙把匣子递给女婢,强调道:“少池哥哥,这里头是很重要的东西……都是真的!是我阿娘和你阿娘先前的书信往来!”
奚澜动作一顿,目光如利芒,直直望过去。
“你看过了?”
那眼神实在骇人,如意县主被吓得面色一白,嗫嚅两下,小声道:“我、我的意思是,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嫌弃你的……少池哥哥,你知道的,我一直以来都很喜欢你。”
阿烛听到这话,不由点头。
如意县主在某方面确实算是一个执着的人。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奚澜强忍着,一语不发,快速拆开其中一封书信,映入眼帘的字迹直击心灵,如雷鸣电闪,轰隆一声响在耳边!
坦露心迹的话语尽显苦闷,泛黄老旧的竹纸还有被泪水打湿的痕迹。
【……九江奚氏主母不过表面光鲜,实则尚不如山间鸟雀。】
【……我与奚无常,性情难合,他出身士族,却实在心狠手辣,如落草为寇的莽夫一般,让人看了实在生厌……】
【……明明早已说好!我只要为九江奚氏生下嫡长子,便放我离去,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又有了这个孩子?】
【……离娘,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九江奚氏族老众多,嫡系却只剩奚无常这一支,我要怎么做才能悄无声息地堕掉这个孩子?】
【他答应过我,会等我的……离娘,他娶了旁人,他明明说过,会等我一起远走高飞,归隐山林……】
【……都是因为这个孩子!我恨它!我恨它!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都摔不死它!】
越往后越癫狂。
一个被逼嫁到九江奚氏的女郎,硬生生和心上郎君分离,与夫婿两看生厌,她原以为,在奚照周岁之后,她就可以如愿以偿地离开。
这是奚无常答应她的!他们说好了的!
可谁知道,一场醉酒,竟然就有了奚澜。
奚无常大抵也是心绪复杂,他已经有了奚照,自然不需要再有其他孩子。
况且,他分明酒量过人,千杯不醉,怎么会被酒力所影响。
奚无常不需要这个意料之外的孩子,他的妻子、九江奚氏的主母,自然更不需要!可惜,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在三番两次的“意外”之后,还是被人发现了身孕。
赵夫人竭力劝说,终于安抚住了主母。
只要生下这个孩子,也算是对九江奚氏有了交代。
离开更不急在一时,再迟上几个月又有什么打紧?
可谁知道,情郎朝三暮四,另有所爱,与其冒险和九江奚氏主母离开去山林吃苦,倒不如和寻常人家的女郎在一处。
主母的愿望破灭了。
早早就让安成郡主帮忙寻来准备好的假死药仿佛成了一个笑话。
奚无常得知之后,似乎也有些看不过去,他最是厌恶为情所困、糟践自己的人,他道,“既然如此喜欢,便毁其亲事,断其后路,他照样可以回到你身边。”
主母泪如雨下,痛哭流涕,咒骂枕边人狠毒,他这种人,又怎么会懂世间真情!
信笺内容戛然而止。
奚澜抓着匣子,手背脉络清晰,青筋隐隐浮现。
他一字一句道:“还有呢?拿出来。”
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如意县主不大高兴了,她这明明是做好事,让他知道真相。他怎么能这样和她说话?
“剩下的自然在郡主府里,少池哥哥,你也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吧?你阿娘可是想和别人——啊!”
惊呼声骤然响起,如意县主一动不动,满脸惊恐。
从奚澜不知何处凭空变出一柄剑来,到横架如意县主脖颈,只用了一个呼吸的功夫。
防不胜防、意料不到。
如意县主的眼泪迅速在眼眶聚集,哆哆嗦嗦,道:“不、不……”
别杀她!
她还不想死!
阿烛连忙跳下车,握住奚澜的手臂,薛桓想要借刀杀人,绝不能让他得逞!
如意县主看见他们在同一辆牛车之中,眼睛瞪大,眼泪瞬间滚落。
她想骂秦烛贱人,她是不是早就勾引奚澜了!
又想哭着求饶,她、她什么都没有做,这些书信也不是她写的,为什么要牵连她头上。
如意县主哭着说:“我、我不会说出去的……”
能不能放了她。
阿烛看着奚澜,他神情恍惚一瞬,牙齿紧紧咬在一起,剑刃逼近,划开一道血线。
如意县主都快吓疯了!!!
这或许是她离阎王殿最近的一次。
阿烛冷冷道:“把剩下的东西交出来,否则——”
如意县主哭的更厉害了,上气不接下气,还不敢动。
“在、在郡主、府……”
这怎么和阿耶说的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