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小半个月过去,步入盛暑。
宋枝枝一个人去了郊外的庄子,来来回回几趟,亲力亲为,虽然很多事情还不大懂,但庄子上有佃户长工,她时常请教,学得很快。
最先住进庄子的是一对被丈夫卖掉的母女。
宋枝枝用五升米换来的。
四五岁大的小女郎面黄肌瘦,惶惶不安地看着宋枝枝,很快在母亲的紧张催促下一同跪下磕头。
如果没有宋枝枝,她们母女唯一的后路便是在花楼之中了结性命。
宋枝枝回去之后,一宿没睡。小女郎惶惶不安的眼神在脑海挥之不去。她躲在被衾之中偷偷流泪,隔日再去,给母女俩带了一些衣物吃食。
她交给她们一些琐碎的小事,缝补衣物、打扫庄子,空时也可以去瞧一瞧佃户们是怎么耕种。她们总要学着生存下去。
之后又陆陆续续带回一些人,不是捡的便是买的。有嫌弃女儿不能传宗接代的,有卖了婆娘换些粮食的,也有家里人口太多被带出来扔掉的。
女子仿佛是可以任意打骂买卖的牲口。
宋枝枝忙得难寻人影。
她找到了自己的意义所在。
宋梧月好几次跑空,找不到人,又转头去找阿烛。
裴明时和奚照不在的日子,阿烛独自在宋豫跟前学习,宋梧月打心眼里怵翁翁,不敢去他面前晃悠。
只得作罢。
比起宋枝枝每日都在忙,阿烛的日子都显得有些枯燥乏味。
她底子不够,要学的东西有很多。
几乎每日都在重复着前一日做的事。
习琴、煮茶、淬体、练字、背书、做功课。
唯一的乐趣就只剩下如意县主隔三差五让人偷偷送来的书信。
如意县主似乎找到了通风报信的乐趣,又像是在告诉阿烛自己有多能干,提醒她不要忘了她们的约定。
在如意县主的信中,安成郡主时常一个人自言自语,不是说奚二郎的母亲水性杨花,便是恶狠狠地骂着姜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安成郡主会一个人坐着,然后忽然紧紧盯着窗牖,仿佛那里有个人。可服侍的仆婢都说是她看错了,气得安成郡主狠狠收拾了她们一顿。
当她的病情逐渐加重,就会开始出现幻觉。
安成郡主已经连着好几晚梦见姜惟来向她索命。
他流血泪,手臂像是被人齐齐砍断,空荡荡的袖子挂在两边。
他问她为什么要害他?
是因为他对她不够好吗?
又为什么害了他还不够,还要去找秦烛?
如意县主是安成郡主的女儿,是珍宝、是明珠,难道秦烛就不是吗?那也是她怀胎多月生下的亲骨肉啊。
她怎么能,对他们唯一的孩子不闻不问多年,又因为薛桓的算计而将秦烛从乡下接回来,只为了取她心头血给如意县主治病?
姜惟匍匐在地,像是被人打趴下,砍去四肢,血水一地,质问的声音如空谷回音,一遍又一遍。
为什么?
为什么?
究竟是为什么!
她难道就不怕遭到报应吗!!
安成郡主不知是第几回被吓醒。
抓着头发,神智不清地念叨着:“不是我的错,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是薛桓。
是陛下!
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她怎么会做这种事情!
她都是被逼无奈。
被逼无奈!
安成郡主看着仆婢进来送饭,总觉得有人给她下毒,她狠狠将饭菜都摔在地上,怒道:“你们都是薛时允派来的!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就连钱妈妈都挨了几个耳光,松松垮垮的脸被抓出几道血痕。
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
简直就是个泼妇疯子!
钱妈妈乱滚带爬逃出来。
等晚间的时候,再悄悄从外面看一眼。
不出意外,安成郡主晚间又能恢复正常,不仅不会将人认错,而且呼喊钱妈妈,死死抱着她,哆嗦着咬牙切齿。
“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他要我偿命!”
钱妈妈原先好端端的的精神都被安成郡主折磨的有些不正常。
她甚至怀疑,安成郡主是不是真的能看见什么。
报应,一切都是报应啊!
郡主府乱成了套,钱妈妈等人只能听如意县主的吩咐。
如意县主叫他们好好伺候安成郡主,结果自己却不停让人给安成郡主加重药量。
她心里抱怨着,阿娘的命怎么这么顽强?再这样拖下去,她什么时候才能治好病,见到奚二郎君呀?
如意县主未必有多喜欢奚澜。
只是得不到的东西总是最好的。
眼见希望就在前方,如意县主也没有之前那么焦虑不安,还生出了其他心思。她知道奚澜住在宋家,便想着让阿烛帮她去打听奚澜的喜好,或是监视他每日做了什么。
阿烛:“……”
你想吃天鹅肉的心是真的不会死啊。
阿烛没有搭理她,算算日子,安成郡主现在已经神智不清的差不多了。
至于奚澜……
奚澜最近似乎也很忙,但偶尔也会在阿烛面前出现,看似不经意实则处处破绽。
宋豫表面仙风道骨、正经端庄,私底下早就和小童嘲笑了他无数回。
——没见过这么笨的人,连讨好小娘子都不会!
活该他孤零零一个人!
奚澜其实不笨,大抵是从小跟在兄长屁股后头,被保护的太好了,他不喜欢也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没有什么在意的东西,也没有非要做的事情。
但现在自从隔三差五做梦,就开始利用梦境发生的事情做两手准备。
晏公脾气又臭又硬,奚澜能入了他的眼,说明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他天资聪明,又有手段,将梦境之中的有用信息都记了下来,又挨个去查证。
一个一个基本都能对上。
奚澜有时候都忍不住心想:他不会是什么天命之子救世主吧?
不然为什么只有他会做这种类似预知的梦?
当然,奚澜对自己的秉性一清二楚。就算这世上当真有救世主,也不会是他。
奚照对弟弟这些日子以来的细致贴心大为惊奇,甚至从外头跑回来一趟,将奚澜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
“没有被调包……”他道,“难道是被孤魂野鬼给夺舍了?”
奚澜:“……”
你礼貌吗?
奚照是真的被奚澜的所作所为给惊到了,难道少年情窦初开的威力就这么大吗?
都足以改变一个人的真实性情。
“大兄。”奚澜忍无可忍,拍开奚照掐着他脸的手,“我小的时候,大兄还骗我吃地上的鸡屎。”
“……”
奚照的眼神瞬间变了,没见半点不好意思,反倒松了口气,自然而然道:“你不是没吃吗?再说了,那都是你四岁时候的事情,怎么还记得这样牢?”
“少池,你真小心眼。”他最后幽幽叹了口气。
奚澜冷冷一哼。
亏大兄讲得出口!
奚照欣慰的摸着弟弟的脑袋,问道:“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谁与你说的?还是……”
奚澜听出来了,是打探消息来的。
奚照开始怀疑自己的弟弟。
奚澜自然不能说自己做梦梦见,他臭着个脸,反问道:“大兄早就说与我坦白阿娘的事情,怎么到现在都不曾提起?非要我日日逼问才行吗?”
奚照:“……”
诶呀,清算旧账来了。
这人,怎么变得油盐不进了呢。
真是一点儿也没有小时候可爱。
就在奚照左右为难之际,一张帖子送上门,拯救了他。
“戚氏设宴?”
精美的金纹描花小笺,还用熏香染了味道,拿在手上都能闻到那扑面而来的香气。
实在是……冲鼻子。
奚澜不感兴趣地移开目光。
奚照看着信笺,神情有些许的微妙。
他与戚家的几位郎君关系尚可,对他们也算是有些了解,如今下这么一个帖子,不像是盛情相邀,反倒像是……看热闹?
戚老太爷如今还在豫章郡内养病,时不时就会被族中长辈拖去下棋。
难道……族老又看上了戚家的小娘子,欲要为他们相看亲事?
见奚照看向自己,奚澜皱眉道:“我不会去的。”
奚照心知肚明,已经有了猜测。
“你不去?”
“不去。”奚澜毫不犹豫。
他最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人一多就跟鸡群一样,叽叽喳喳,吵闹不休!
奚澜才没有那个闲情雅致去应付别人的攀谈。
奚照笑了,慢悠悠道:“戚家的小娘子与阿烛她们关系甚佳,少不得请上她们。只可惜我有事不能前往,否则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阿烛的。”
奚澜:“……?”
“我想了想,大兄说的也有道理。”奚澜咳了一声,满脸严肃道,“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儿,还是我替大兄去吧。”
奚照憋笑道:“真的没事?不然还是算了吧。”
“就出去这么一趟,想必阿烛她们也不会出什么事情。”
“那怎么行?!”
奚澜着急起来,“安成郡主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说不定还想着死马当活马医,抓了阿烛去给如意县主治病。”
奚照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既然这样,你陪阿烛去吧。好好保护阿烛,知道吗?”
奚澜盯着兄长,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奚照拿捏弟弟还是有一套的,他准备一个人回豫章郡一趟,临走前还不忘耐心传授经验:“阿烛还小,你不要贸然做出一些让人为难的事情。感情这种东西,强求不得,但是阿烛是个乖孩子,谁对她好,她都是有感觉的。你要耐心些、温柔些……”
奚澜的眼神狐疑起来:“大兄不会移情别恋吧?”
啪地一声,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
奚澜吃痛一声,兄长看着文弱,实际上手劲一点儿也不小。
他尤不服气,小声道:“大兄对她比对我还要关心照顾。”
奚澜不否认自己有那么一点儿嫉妒,但具体是嫉妒兄长对阿烛太好,还是不爽阿烛对兄长的亲近信任,却又说不清。
奚照在心里默念:亲弟弟、亲弟弟。
就算笨一些,也不能扔出去自生自灭。
奚澜还在那说:“她还喊大兄少煦哥哥,噫。大兄不觉得不合适吗?”
又说:“大兄不是喜欢裴明时?裴明时喜欢阿烛,大兄!你可小心点吧!要是阿烛喜欢你……嗷!”
奚照死死掐着弟弟的脸,“你这张嘴,什么时候被人打死了,我真是半点不奇怪!”
“……憋、动手动脚。”
“你这些年在晏公那都学了些什么?”奚照目光谴责,“拈酸吃醋,想法龌龊!”
晏公:“……”
关他什么事?
奚照原先还想提醒奚澜,赴宴的时候小心些,尤其注意那些夫人。
现在看来,还是让他自己等死吧。
就他这种德行,阿烛能瞧上他,才是祖坟冒青烟,老天开了眼!
“奚二郎君!”
奚照眉心一跳,及时收回手,笑容和煦,如春日之灿光,走去开了门。
阿烛惊讶道:“少煦哥哥?少煦哥哥什么时候回来的?公主呢?”
奚照笑着看她,温声道:“回来拿些东西,一会儿就走。公主在外头和人喝茶呢。”
阿烛的注意力自然而然被分走,道:“这样啊……少煦哥哥,奚二郎君在里头吗?”
这场面隐隐有些熟悉。
奚澜脸被掐的通红,指印明显,他这样好面子的人自然不肯出去,此刻正躲在里头。
奚照笑着点头,神情自然道:“睡着了,阿烛有什么事吗?”
阿烛不疑其他,实话实说:“先生让奚二郎君帮他抓几条地龙。”
这下轮到奚照:“……”
老师还挺会折腾人。
奚照将门关上,不叫奚澜听见,低声询问道:“阿烛过几日可是要去戚家?”
阿烛点了点头,看着奚照的模样,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阿姐阿兄怕她一个人孤单,也找了太学其他学子的弟妹过来。
阿姐当时的表情就是和少煦哥哥现在一模一样。
阿烛有一种自己长大了的感觉,很高兴道:“我知道我知道!”
她也跟着压低声音,“少煦哥哥,你放心,我会帮你照顾奚二郎君的!”
奚照:“……”
也、也行?
奚少池,你好大的福气!
有种自家小白菜跟猪跑了的难过,奚照心里叹了口气,夸道:“阿烛真好,比少池省心多了。”
阿烛一脸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