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乌云蔽日,起了大风。
宋豫特意放了半日假,叫她们自己在房里多看看书。
阿烛因为昨日不将自己名声当回事,被罚多写二十张大字,练的手都快断了。将将子时才算交差。
宋夫人念宋枝枝只是“从犯”,放她一马,只叫她跪坐一旁看着。阿烛什么时候写完,她们什么时候歇息。
这可比罚她还要痛苦。
偏偏宋夫人动了真格,还派了人在旁盯着,一点儿也不给宋枝枝帮忙的机会。
被连累直到半夜才回房安寝的宋梧月没少因这事对她们冷嘲热讽。
谁让她们自作聪明、自降身份去与那婆子攀扯!
阿烛理亏没有反驳。
一向逆来顺受、默默容忍的宋枝枝难得顶嘴,“是你自告奋勇提出的,你不多嘴,阿娘怎会让你盯我们。”
把宋梧月呛的黑了脸,直到今日也没搭理过她们。
宋枝枝反倒安慰阿烛,道:“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名声这种东西,不应当是束缚女子的。我们行事坦荡,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必将那些流言蜚语放在心上。”
怕阿烛心里还是过意不去,她倾身过去,在阿烛耳畔悄声道:“三娘已经定了亲,等十月里就嫁过去了。五娘或许会与我外兄议亲,我外兄喜欢她好多年了……”
阿烛没想到宋枝枝平日里看着不声不响,竟然也知道这么多事。
宋枝枝腼腆一笑,道:“所以阿烛,没关系的。郡主府的事情不会牵连到我们。”
阿烛倏忽道:“那你呢?”
宋枝枝今年才十三,最起码要等十五及笄才会相看亲事。
三娘五娘不必为此烦心,可宋枝枝怎么办呢?
宋枝枝眨了眨眼睛,鼓起勇气道:“我可以不成亲。”
阿烛惊奇地看着她,把人盯得身体僵硬、一动不动。
宋枝枝慢慢低下头,脸上云霞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不知所措。
她低声喃喃:“我小时候,很想成为翁翁那样的人。博学多知、授人诗书,我想大家都夸赞我。我想……”
“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声若轻羽,在唇齿辗转,很是难为情。
其实宋枝枝也知道自己是在异想天开。
当今哪有什么女夫子呢?
尤其高门贵女,抛头露面,岂非笑话?
阿烛却没有笑她,反倒认真想了想,道:“我觉得挺好的。日后我们可以开一家书院,只招收女学生。教她们书中知识,与做人道理,等她们学会了,再去帮助其他孤苦无依的女子。”
阿烛依稀记得,她活着的时候,有一个青山书院,里头不论夫子还是学生全都是女子。
好像就是前朝的某位士族贵女一手创办。
阿烛看着宋枝枝,特别认真道:“不成功也没关系,大不了慢慢来嘛。可是你心里一直惦记着,如果连尝试都不敢,你一定会抱憾终生的。”
宋枝枝紧紧握住她的手,问:“我吗?我可以吗?阿烛,我……”
我真的会抱憾终生。她忽然眼眶一红。
那是宋枝枝自幼年起便藏在心底的梦,她憧憬渴望,却始终不敢触碰。
她有时候也会因为长姐她们的怒斥而怀疑自己。
她真的是阿娘的女儿吗?
她真的是宋家人吗?
为什么她半点儿也不出色,为什么她连那么小的事情都做不好。
宋枝枝哽咽道:“我、我真的可以吗?”
阿烛坚定又大声地告诉她:“当然可以!”
她将宋枝枝拉起来,踩着足袜走在木板上,而后牵住她的手小跑着出了看书的偏房,自长廊这端,跑到那端。
阿烛靠在木栏上,两人对视一眼,气喘吁吁,又忍俊不禁。
她眉目舒展,眼中笑意如桃李花蕊朵朵绽放,稚嫩的面庞已经能窥见来日的殊色风华。
她悄悄告诉她:“你看,七娘,我们何其有幸,可以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这就代表着我们还能活很久很久,可以做很多事情。”
阿烛想到裴明时,心中豪情壮志一发不可收拾。
“倘若我能活长久,我要青史留我名,千秋万载,后人记我。”
她道,自己没忍住先笑了,“不管啦,我先放个大话高兴一下。”
不远处假山小池,许是又要下雨,鱼儿纷纷探出水面。
宋枝枝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她从阿烛身后用力拥住她,像是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
宋枝枝道:“我一定要开书院,我还要请翁翁来给女学生授课!”
阿烛拊掌叫好,“好志气!”
宋枝枝闷闷笑起来。
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仿佛间挣脱了牢笼枷锁,就连灵魂都轻盈起来。
从这一日起,她开始对未来充满期待。
宋枝枝松开手,与她一同靠在木栏,下定决心道:“我要将翁翁的藏书都抄上一遍,等日后我就可以拥有人人艳羡的藏书阁。实在不行,我也可以开一家书肆,不论贫富贵贱、士族寒门,只要是女子,都可踏足看书。”
阿烛小鸡啄米地点头,捏拳道:“好棒!”
两人相视一笑,眼泪都笑出来。
“可是竹枝好贵的。”
“慢慢来嘛。”
“还好我从不乱用钱,我日后只将钱花在买竹纸上。”
“我也会努力想办法赚钱的!”
阿烛才发现自己口袋比脸蛋还干净。不论是在郡主府还是宋家,她都衣食无缺,需要什么说一声就好。
可她没有钱!
她也不能伸手问宋夫人拿。
人家又不欠她。
阿烛撑着脸,有点苦恼,更多的还是新奇。
她现在已经不是小公主啦,她需要自己想办法挣钱,挣钱给身边人花!
青霜等女婢远远看着,见她们一会儿笑一会儿捂着肚子抹眼泪,简直不可思议。
好不容易等她们重新手拉手回来。
青霜松了口气,劝道:“娘子们先把足衣穿上,这几日怕是要凉下来,可别着了风寒。”
阿烛对自己的身体最上心,不敢马虎,穿上足衣,又一人喝了小半碗姜枣茶。
两人在偏房看了会儿从宋老太爷那借来的书,准备等用完午食,再去问宋老太爷问题。
宋枝枝继续抄书,她生出了心眼,给翁翁抄的同时,也给自己留一份。
阿烛就趴在一旁软塌上,对着墨迹未干的竹纸吹风,等干了之后就以粗针麻线将竹纸收拾整理装订好。
她忍不住坏兴致地想,也不知此刻安成郡主在做什么,是挠破头皮地想着澄清,还是一心只想要她的命?
阿烛压根不指望这种人会反思自己,即便午夜梦回,梦见姜惟,安成郡主恐怕都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怎么会做错呢?
错的只会是别人。
是别人要和她作对。
青霜忽然走进来,对她们道:“娘子们快收拾收拾,公主来了。”
阿烛飞快坐正身体,脑中思绪一扫而光,只剩下迫不及待。
不对。
嘴角笑容忽而僵住。
阿烛满脸惊恐,裴明时是不是知道了她做的事情?她会不会教训她呀?
宋枝枝不明白她怎么忽然紧张起来,收拾好东西,女婢毕恭毕敬请裴明时进屋。
明亮的裙摆掠过门槛儿,划开一抹漂亮的弧度。
贵女不疾不徐走进屋内。
裴明时瞥了一眼她们,好笑道:“站着做什么?都坐下吧。”
阿烛贴心地给她沏茶,而后跪坐身旁,仰着脑袋,整一个就是乖孩子的表现。
“公主这些日子来去匆匆,好辛苦。现在终于忙完了吗?”
裴明时抿了口茶,笑道:“我怎么听出了抱怨?”
阿烛大惊,道:“没有没有。”
裴明时习惯性地揉她脑袋,修长手指不自觉刮着她的脸蛋,心道:果然还是要多吃点的好,摸着都舒服。
“听说舅母昨日罚了你写二十张大字?”
宋枝枝抿嘴一笑。
阿烛打哈哈,卖乖道:“是我太冲动了,宋姨母都是为了我好。”
裴明时摸了摸她的右手,捏笔的指间有些红肿,忍不住打趣道:“看来还是要学学左手写字,这样日后受罚,还能早些完成,早些用饭。”
阿烛哼哼唧唧,眼巴巴地看着她,不要再说了……
她日后不敢犯错了。
裴明时替她揉手腕,道:“昨日安成郡主气晕过去,直至半夜才幽幽转醒。今日又被太后娘娘传召入宫,为得就是如今满盛京的风雨。”
阿烛洗耳恭听。
“安成郡主父母早亡,只留下她一个,自幼由太后娘娘抚养长大,所以鲜少与父族那边来往。今日因外头传的沸沸扬扬的‘如意县主怪病横生、一命换一命’,太后娘娘传召安成郡主,听说还亲自动手打了她。”
宋枝枝多少有些了解太后娘娘对安成郡主的宠爱,听到这也不由惊讶:“打脸?”
裴明时笑道:“若非打在脸上,安成郡主何至于戴着幕篱出宫。”
阿烛幸灾乐祸,恶人自有恶人磨啊。
裴明时转头看着阿烛,沉吟道:“你昨日确实有些鲁莽。”
来了。
阿烛保证:“我日后不……”
“无妨。”裴明时打断她的保证,道,“没什么要紧的,你开心便好。”
阿烛露出傻兮兮的笑容,又想用脑袋去蹭裴明时肩头,碍于有人在,不好意思做出这种事情。
裴明时好笑地看着她,继续道:“安成郡主出宫前,去面见了陛下,如今已经派出人抓了一些据说‘造谣’最厉害的人。看样子不关上几个月,是不会放出来了。”
宋枝枝皱眉,小声问道:“这样一来,也就没人敢在议论此事了吧?”
裴明时微微颔首。
就没有人是不怕死的。
不过大家心里也都清楚了安成郡主母女是个什么德行,百姓的看法并不是最重要的,真正让安成郡主羞于见人的,是士族夫人的冷待。
从前她左右逢源,与各家夫人都交好。
如今,别说交好了,就只剩下避之不及。
没有落井下石,是因为士族夫人有自己的骄傲,她们就是厌恶安成郡主,也不会表露出来。
更何况,薛家二郎还未与安成郡主和离。
薛氏更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也不知他们在想些什么。
倒是昨日风言风语出来,今日就听说薛氏族中嫁到盛京的女儿,被夫家狠狠羞辱了一顿。
说她们薛氏的贵女,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竟然还有脸阻拦他纳妾?
恬不知耻!
裴明时看阿烛,温声道:“在想什么?阿烛放心,这事儿不会完的。”
阿烛从思索中抬起头来,道:“我在想……从未听说过安成郡主与陛下感情很好。安成郡主是太后娘娘抚养长大不错,可陛下并非她所出。”
“太后娘娘尚且因为此事掌掴安成郡主,为何不见陛下怒火?反倒还帮安成郡主摆平流言蜚语。”
为了宗室颜面?
不见得如此吧。
以陛下和安成郡主的关系,他大可处置如意县主以此平息民愤。
可他没有。
难道是顾及着薛氏?
但不管怎么看,薛氏和薛桓,都不太像是重视在意安成郡主母女的样子。
电光石火间,阿烛脑海掠过一个名字。
——姜惟!
她张嘴就要脱口而出,被一根手指抵住封缄。
裴明时笑着道:“没有确凿证据,不许胡说。”
她明明在笑,可丹凤眼中毫无笑意。
阿烛心沉了下去。
想到那日在郡主府听到的话。
薛桓说,当年安成郡主是为了姜惟手中兵权才嫁给他。
可安成郡主一介女流,要什么兵权?
她还能带兵打仗不成?
不是阿烛看不起她,好吧,她就是看不起她。
阿烛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显然现在不是什么好时机。
阿烛知道裴明时一定也对上头那个陛下没什么好感,小声抱怨道:“他根本就不配。”
“他当然不配。”裴明时淡淡道,并不避讳谈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宋家都是她的人,如果连这里都要防备,那她也不用活了。
“奚二郎今日倒是出去了。”裴明时不欲和阿烛说那些压抑的糟心事,潜意识里只想保护好她,岔开话题道,“你们商量了什么?难得看他没有像尚未戒奶的孩子一样粘着自己兄长。”
裴明时看着高贵而不容侵犯,说话也是毒的很。
只是平时不表露出来罢了。
阿烛想到自己,也很粘人。
难得帮奚澜说话:“怎么能说他尚未戒奶呢?人家兄弟情深呀!”
宋枝枝叹了口气,她知道,阿烛就是喜欢奚二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