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声中,细碎的言语仿佛生了脚,争先恐后地往钱妈妈的耳里爬。
令她惶恐不安。
钱妈妈跟在安成郡主身边多年,向来只有她拿捏别人的,何时吃过这样的哑巴亏?
她看着台阶上眉目哀伤的小娘子,几乎都快想不起秦烛刚被接到盛京时的怯懦模样。
不过短短两月,怎么会发生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到底是哪里不对?
秦烛怎么会入了明时公主的眼?
是从什么时候起,她脱离了她们的掌控?
阿烛垂眸道:“钱妈妈,我不是圣人,若是阿娘生病,即便是割肉剜心,我也愿意报答阿娘生育之恩。”
“可县主三番两次要置我于死地,如今一朝得知我是因着她的病才得以接回来,又迫不及待想要与我重修旧好。”阿烛伤心道,“我在你们眼里,如草芥、如灰泥,就只能任人践踏是吗?”
钱妈妈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挤出笑容比哭还难看。
“秦娘子是不是误会了?县主只是身子骨不好,怎么会得了怪病?郡马回来,第一件事便是重重责罚县主,给秦娘子出气。奴知道秦娘子还心有怨恨,可无论如何,都是一母同胞的姊妹,秦娘子说这些诛心的话,可曾顾及郡主?就不怕郡主痛心吗?”
百姓们面面相觑。
空口无凭。也不能阿烛说如意县主得了怪病,就真的是得了怪病。
钱妈妈终于可以松口气。
还好,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小贱人所说的一切。
毕竟谁也不能让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来抛头露面自证清白。
钱妈妈缓过神来,盯着阿烛,恨不得将她抓回去,好好鞭笞一顿出气!
不知天高地厚的下贱胚子!
还真以为自己说什么旁人就信什么!
阿烛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要的是证据吗?
当然不是。
“没关系,权当我胡说就是。我如今跟在公主身边,实在不能于阿娘病榻前尽孝。左右也不少我这一个,毕竟前面十多年也是这样过来的。”
阿烛慢声道:“我也清楚郡主府上下都不喜我,觉得我出身低微。若非公主与宋家大夫人垂怜,我原是准备回乡下的,省了如意县主整日担心受怕,觉得我要与她抢东西。”
“真是自私自利。”人群中一声嘟囔,引起赞同声一片。
看似可怜、实则句句逼迫的老婆子,和迎风落泪、平静如哀莫大于心死的小娘子。
两相对比,不管是谁都会偏向阿烛。
直到现在,阿烛依旧客气有礼,对着看热闹的百姓施了一礼,又劝钱妈妈:“若回去阿娘责罚,你只管说我不是。”
她情深意切道:“虽然你对我不好,但我还是会对你好的。”
钱妈妈:“……”
众人一片唏嘘。
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小娘子啊。
都这样了还在为别人考虑。
阿烛说完不动声色扯了下宋枝枝,而后转身就往回走。
门房气的狠狠瞪了钱妈妈一眼,用力关上大门!
阿烛一秒变脸,哈哈大笑,脚步欢快,甚至还能哼一段不成调的小曲儿。
安成郡主能豁出去,她自然也可以。
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毕竟安成郡主和如意县主可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说这些东西。
钱妈妈比她多活几十年又怎么样?
还想跟她比?
就是再活三十年,也还是照样被她气的两腿一蹬去地府做杂役!
“阿烛!”
宋夫人的声音把阿烛吓了一跳,笑声戛然而止,她忙转身,低头诚恳道歉:“宋姨母,对不起……”
她是爽了,既不用在意名声,又能把安成郡主那些人气个半死。
但是宋家怕是要因为她名声受损……
“瞎想什么呢!”宋夫人真是又急又气又心疼,偏偏拿这两个平日里看着最乖的孩子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气狠了也不过是戳了戳她们脑门。
“家里是没人了不成?要你们两个出去与人争辩!哎,这日后还要不要嫁人了!”宋夫人真是头发都愁白了。
她从未担忧过宋家声誉问题,只要宋老太爷还在一日,宋家就永远不会倒。
安成郡主有脸做出那种事情,还想拖他们下水?
真是白日做梦!
宋夫人也是高门娘子,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打骂孩子的事情,只得戳着她俩脑袋,道:“给我回去!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许再出来!”
阿烛还算有骨气,“一人做事一人当,七娘是为了帮我才……”
宋夫人忍不住捏住她小脸,“好一个‘一人做事一人当’!今晚再加二十张大字,练不好,七娘跟着一起吃手板!”
“诶……”
“再多说一个字,再加十张!”
阿烛如遭雷劈,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发现宋夫人是来真的。
瞬间耷拉着脑袋,方才的英勇无畏就如树苗风吹即断。
她欲哭无泪:“二十张,就、就二十张吧。”
宋枝枝也不敢说话了。
两人被赶回宋老太爷的院子。
宋豫刚用了午食,拖着个锄头准备再开一块菜圃。
美名其曰消食。
小童在边上抱怨道:“您就非得顶着个大日头忙活?”
宋豫慢悠悠道:“老夫在等人。”
小童毫不留情地泼冷水:“少煦师兄不在,奚二郎君才不会来给您干苦力。”
“谁说的?”宋豫松了松土,喘了口气道,“哎,真是人老了,到哪都要被嫌弃。”
这一声叹恰好叫阿烛和宋枝枝听见。
两人没想到宋豫躲在墙角,而年纪不大脾气不小的小童叉着腰,宋豫唉声叹气,俨然就是个受气的可怜老头模样。
阿烛走过去,打量一眼,“不是,您就非得这个时辰干活吗?”
小童自觉找到帮手,越发来劲,道:“可不是吗,这要是累出毛病,可怎么是好?”
宋豫摇头叹息:“这不是奚二郎不肯帮一把手吗?只能老夫自己亲自来了。”
“无妨,老夫身体还算硬朗。”
阿烛嘴角一抽,觑他一眼,道:“那您就一个人慢慢干吧。”
宋豫:“?”
仙风道骨险些没保持住。
老头不乐意了,“尊师重道,你怎么也不体谅体谅老夫?”
“我还不体谅您?您自己要在这干的,我又没阻拦。我明明这么贴心。”
“……”
宋豫臭了脸,不装了,道:“那你去把奚二郎叫来,替老夫把这一块地松一松。”
“我没空。”阿烛道。
“你忙什么?”
“宋姨母罚我了。”阿烛见宋豫幸灾乐祸,哼了一声,“不跟先生说了,我要进去了。”
她还在为那二十张大字发愁呢。
那可不是随便写写敷衍了事就行的,一炷香才写几个字,半天下来都未必能写完五张,哪儿还有空在这闲聊?
宋枝枝生怕被翁翁逮住锄地。她连锄头都拿不动。
“翁翁,我、我去抄书了。”赶紧跟上阿烛脚步。
小童催促道:“您还干不干啦?一会儿可就到午憩时辰,您别累倒在这儿。”
“不干了!”
宋豫把锄头一扔,挥去袍子上的尘土。
罢了。
他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何苦为难自己?
还是等少煦回来吧。
小童跟在他身后,念叨道:“您别老和奚二郎君过不去,他又不是少煦师兄那种君子,哪天您因为刁难人家挨打了,我可帮不了您。”
说完脑袋就挨了一下。
宋豫恨铁不成钢:“朽木不可雕也。”
他那是刁难吗?
那是替奚澜磨一磨脾性!
*
郡主府。
“她怎么可能知道?!”
果不其然,安成郡主听到今日发生的事情,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
钱妈妈看着安成郡主抬手掀翻一套茶具,恶狠狠道:“这件事情,在府里只有你我、还有如意清楚,那个小贱人怎么可能知道!”
钱妈妈大惊失色,跪地道:“奴对天发誓,从未泄漏过半个字!”
安成郡主踹了一脚过去,冷冷道:“你的意思是,如意告诉的秦烛?这可能吗!”
安成郡主平日里是极信任钱妈妈的,毕竟这是从小伺候她的老人了,可自从一件一件闹出来,她被折腾的精力交瘁,整个人的情绪就一直不稳定。昨夜还发作了一个倒夜香的婢子。
钱妈妈吃痛地皱起脸,却不敢表露出来,连忙摇头表忠心。
“奴对郡主忠心耿耿,只是、只是郡主,郡马也是知道此事的啊。”
“不可能!”
安成郡主勃然大怒,手边拿到什么就摔了过去。
滚烫茶水四溅。
钱妈妈心惊肉跳,吓得不敢再说一个字。
留珍阁那边又来了人。
“郡主、郡主不好了!县主自残了!”脸还红肿的婢子跪倒在地,扑通一声,仿佛都能听见膝盖骨碎裂的声音。
安成郡主眼前一黑,整个人陷入黑暗之中。
之后便不省人事了。
一个两个都倒下了。
钱妈妈只能去请薛桓。
如意县主好歹也是他的女儿,总不能真的大义灭亲、放任她自生自灭吧!
“二郎去看看县主吧,若不是那病,县主何至于此啊?”钱妈妈抹着泪道,“二郎不在府中的日子,县主时常问起,‘阿耶何时回来?’,日盼夜盼,好不容易您回来了,又是叫人打她手板子,又是遣散仆婢,只留两人服侍,县主自小养尊处优,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委屈和苦楚?”
见薛桓不为所动,钱妈妈急道:“二郎难道为了不相干的人,连自己的骨肉都不要了吗?”
薛桓终于有所动,反问一句:“有何不可?”
钱妈妈瞠目结舌,“这、这如何使得!”
薛桓年过三十,仍旧长身玉立,眉目俊美,此刻立于廊下,倒未反驳什么,只微笑道:“说笑罢了。”
“走吧。去看看。”
听到这里,钱妈妈心下大定,松了口气道:“二郎好好劝劝县主,奴先去看郡主醒了没有。”
留珍阁里,各处都是帘布,门窗紧闭,死气沉沉,不见一丝光亮。
自从被遣散了仆婢,只留两人伺候,如意县主整个人就越发阴沉了。
她半夜时常惊醒,大喊大叫也没有人理会。
那两个婢子生怕被如意县主打死,除了送饭,都不敢在里头过多停留。
这一次也是进去送午饭,结果一踏入便闻到了一股血腥气息。
颤颤巍巍走近,才发现是如意县主打碎了饭碗,用碎片划着手臂,在爬满鱼鳞状脉络红纹的皮肤留下一道道伤口。
她边划边笑,让人不寒而栗。
“县主……”
“滚出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在心里看我笑话!”如意县主忽然扔了碎片,扑上来狠狠扇打女婢,“贱人!等我病好,我要把你们统统杀了!”
女婢被吓得魂飞魄散,挣扎着跑掉了。
她卖身契都在安成郡主手里捏着,惊魂不定,还不忘去禀报。
原以为少不了被安成郡主再打一顿,不成想安成郡主晕了过去,来的是薛桓。
女婢低声道:“郡马可要点灯?”
薛桓道:“不必。”
布料并非密不透光,不至于两眼摸黑,顶多就是瞧不真切罢了。
薛桓也不想看见如意县主那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
如意县主跌坐在地,好久好久,也没有人来管她。
直到她听见脚步声。
说来也是奇怪。
如意县主一年到头都见不了薛桓几次,可她却能将阿耶的脚步记得清清楚楚。
不疾不徐、如闲庭散步。
仿佛不论何时,都不会惊慌失措。
如意县主泪流满面,喃喃道:“阿耶,你是要来杀我的吗?你是不是要杀了我给秦烛出气?”
薛桓笼袖驻足,闻着满屋子的腥味儿,眉头皱起。
“你这是在做什么?”他心平气和,却说出最伤人的话。
“这副要死不死的模样,做给谁看?”
如意县主从小就习惯不受阿耶待见,或者用无视来形容更恰当。
她知道阿耶一直不喜欢她。
也正因如此。
如意县主不敢在薛桓面前发疯,只哆嗦着唇道:“阿耶,阿娘呢?阿娘为什么不来看我?”
她现在知道谁才是最爱她的人。
她唯一能依靠的,也只有安成郡主。
薛桓道:“她被你气晕过去了。”
如意县主又着急追问道:“那秦烛呢?钱妈妈有没有把秦烛带回来?”
“没有。”
如意县主顿时陷入无尽的绝望。
她的病越来越严重。
身上密密麻麻全长了那些东西,像是一个妖怪。
如意县主小声哭起来:“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变成现在,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薛桓静静听着,温声道:“秦烛已经知道你要用她做药引了。”
哭声骤然停止。
薛桓道:“不,应该说,整个盛京,都快传遍这件事了。”